番外:周成

番外:周成

周成从外面回来,遇上了邻居大娘。

那大娘笑呵呵的,甚是热情:“他叔,我家那口子绢花买的多,我姑娘用不着。还剩了一朵,给你家闺女带回去吧!街坊邻居住着,她也没得过我什么东西。我那天看了一眼,你家闺女,长的可真俊……”

将绢花塞到周成怀里,大娘扭着腰,拐回了自家。

周成捏着绢花推开门,走进院子。六姑娘正站在梯子上贴春联。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连声道:“姑娘,快下来。放着我来!”

六姑娘听到了他的唤声,回首冲他灿然一笑,娇美明艳,她咯咯一笑,声音宛若银铃,说不出的动听。她将春联贴好,才如飞燕一般,轻巧跳下梯子,笑道:“你嚷嚷什么啊?不过是贴个春联儿,又有什么难的?”

眼看着一团红云向下坠落,周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就伸了双臂去接她。

画面陡然一转,那不高的梯子似是变幻成了万丈深渊,而他亦是站在悬崖边上。她面带笑容,却是从崖顶跌了下去。他忙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下去,大红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荡,她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他仿佛听到她咯咯而笑,又轻又软地唤他:“周成,周成……”

“在!”周成情不自禁低应一声,他身体不受控制一般,跟着跳了下去。

……

身子一抖,周成猛地睁开了眼睛。

月光穿过窗纱,给房间镀上了一层银光。周成只觉得眼睛发涩,他揉了揉眼睛,又轻轻擦拭了一下额头的虚汗。

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沙漏:才丑时。

缓缓闭上眼睛,周成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又做这样的梦了。这段时日以来,周成常常做梦。醒来后,他能清楚地记得梦中的场景。

这些梦大同小异。前半段都是他那年和六公主在太平县时的一些场景,或是初到太平县时布置宅子,或是后来搬到了胭脂巷,她站在院子里看花……不管前面怎样,到了后面必然是她一身红衣从崖顶坠落,而他在旁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他庆幸这是梦,可有时他又想,焉知这梦境不是对现实的反映?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周成是个孤儿。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后来做了暗卫,跟在三殿下秦珣身边。他十九岁那年,三殿下要到边关去,却把他给叫了过去。

周成还记得三殿下对他说道:“我这次去边关,你不用同去。你留在宫里,保护好一个人就行……”

那时周成就隐约猜出来了,三殿下指的是那个老实呆木的四殿下。

果然,他听到三殿下道:“你跟在老四身边,护好他。”

“是!”周成行礼应下,他心知三殿下同四殿下手足情深。三殿下这么说,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三殿下秦珣眸色沉沉,又续了一句:“我不想他有一点闪失,你在他在。”

周成心中一凛,忙道:“殿下放心,周成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保护好四殿下,绝不让他受一丝伤害。”

三殿下这才点了头,似是放下心来。

就这样,周成由三殿下的暗卫变成了四殿下的侍卫。他在三殿下离开京城后,一只跟在四殿下身边。后来四殿下去工部,他也跟着去工部。四殿下去河东,他也跟着去了河东……

周成心想,在一开始,他是有些看不上四殿下的。他先时是三殿下的人,三殿下文采武功都远远胜过四殿下。而四殿下生的女相,性子也软,每日老老实实,木着一张脸……

——换了一个主子,对周成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他自忖他既然应了三殿下,那自然会说到做到,认真保护四殿下。

在河东赈灾时,周成对四殿下的观感有些许转变。他看到四殿下心系灾民,在杜侍郎与贾四张等人的协助下,成功处理河东旱灾一事。——四殿下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嘛!

因为皇帝的万寿节快要来了,解决好河东的事情后,四殿下决定轻装简从赶回京城。

事情到这里,周成还不觉得如何。真正让他开始起疑,是四殿下将他留给杜侍郎,又支开众人。

他是三殿下留下来保护四殿下的?新主子竟将他留给杜侍郎,这是什么道理?

周成当时面上不显,可是暗地里却悄悄地跟着四殿下。

待四殿下的马不受控制拐上荆棘崖时,他忙跟了上去。

骏马发了疯一样直奔崖顶,他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

看到四殿下连人带马即将从崖顶摔落,他想都没想,纵身一跃,试图营救。

骏马哀鸣一声,直直坠落。

……

当然,那一天,他们都没死,他们都活了下来。——后来周成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近来他时常做梦,梦到四殿下一身红衣坠崖,而他却没能接住。是不是源于对那一日的恐惧和后怕?

在荆棘崖崖壁的山洞里,他发现了四殿下的秘密。——那个秘密惊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不知道那天在山洞里,在她昏迷期间,他都想了些什么。他只记得他的心极乱。

在她醒来以后,他毫不掩饰道破了她的秘密,也确定了一件事:她是想自己一个人悄悄寻死的。

这让他惊慌之余,又隐约有些失望。他知道,他不能任她去死。不管她究竟是男是女,她是因为什么而掩饰身份。他都不能让她自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答应了三殿下。

可是她不想连累人,只愿一个人悄悄死去。

周成记得自己一把抓住了她,脱口而出:“殿下可以假死。”

他认真考虑,给她出主意。他想,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活着。

可她大约是真的担心自己连累他人吧,在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搬出与她素来交好的三殿下之后,才答应他假死。

在她冲他点头,表示不再寻死时,周成长舒了口气,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甜美。这种喜悦,丝毫不亚于他完成了一个艰难的任务。

她恢复了女儿身,同他一起趁着混乱,去了河东附近的太平县。

周成开始唤她六姑娘,也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世,知道她的艰辛。

说来也奇怪,以为四殿下是皇子时,他看四殿下,觉得她胆小怯懦,又蠢又呆。可是当发现她是一位公主后,她依然胆小,他看她时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丝丝怜惜。

公主们都应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可她却不得不经历生死,舍弃皇嗣身份。——或许如果不是他阻拦的话,她已经自行结束了性命。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心酸。他想,他一定要保护好她,教她快快活活,无忧无虑。——毕竟她已决定离开人世,如果不是他执意将她留在这世间,她又怎会有诸多烦恼?

他既然要她活着,那就该教她活得幸福快乐。

他们在太平县隐居,他将她先行安置好,自己在外打探消息,又暗暗想法子办路引和户籍。

先是在太平县城东,后是在太平县西的胭脂巷。不管是在哪里,他们那一段时光都是普通而温馨的。

在后来周成的梦里,他们依然是在太平县的小院子里。可是无论一开始有多么开心,最后必定是以她的坠崖而结束。

在周成看来,他和六姑娘都很少享受普通生活。他早年接受暗卫训练,而她则以弱质女流之身在宫中艰难挣扎。

在太平县的数月,对他们来说新奇而美好。

他们会布置宅院,会装饰房子,会喝腊八粥,会贴春联……六姑娘渐渐不像初时那般呆木,开始看话本子,甚至还学针线……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欢喜,仿佛她这样的转变,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周成承认,那个时候,他确实曾以为可以这样下去,直至生命的尽头。他想不清楚,也不敢想,他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关系一直走下去。但是似乎就保持那样也挺好的。

可他没想到,三殿下出现在了太平县,敲醒了他的梦。

三殿下是他的旧主子,确切点说,三殿下一直是他的主子。他奉命保护她,奉的也是三殿下的命令。

那一夜,周成彻底清醒过来。明明四月已经不甚冷了,他都为她买夏日降暑的冰雪冷元子了,可他仍是感到阵阵寒意。

面对三殿下的质疑,他犹豫再三,虽没直接告诉三殿下她的秘密,却把他领到了他们在胭脂巷的宅院前。

他想,以三殿下对四殿下的感情,肯定能原谅她,还会帮助她。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她不该一直藏匿在民间。——尽管他自己异常留恋在太平县的生活。

他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在宅院外的他,内心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次日天亮了,周成见到了站在三殿下身侧一身女装的她。

他暗松一口气,三殿下到底还是顾忌骨肉情意的,没有真的为难她。

就是在这一日上,三殿下为了救她,被刺伤了手。周成略感欣慰的同时,心里又有无法忽视的失落。

她以后会有三殿下护着,他再想保护她,想同她一起在太平县喝腊八粥就难了。

他猜想她是恼了他,毕竟他先时曾答应过,不将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可他终究还是出卖了她,把三殿下引了过去。

两个人的距离似是一夜之间被拉远,她自在三殿下面前恢复女装后,就一直被留在三殿下身边,而他则被告知不能再保护她。

从先前的亲近如同家人到后来的数日不得相见,周成一时之间极不能习惯。他试着找机会向她解释。可她淡淡的,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他解释的言辞一下子显得苍白无力,他心口隐隐发疼,却无法对人言说。

有那么一瞬间,周成开始怀疑自己的举动是否正确。——也许他不该领了三殿下去见她。

是他食言了。

明明最开始劝阻她自杀时,他答应了她,不会将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三殿下。——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可他终究还是背弃了诺言。

回京以后,六姑娘留在了晋王府,而他则换个身份,留在京城。——他之前是四殿下身边的暗卫,此事也有一些人知道。——四殿下“离世”,他这个失踪了的暗卫自也不好在人前出现。

悄悄摸一摸怀里的户籍,周成心里不是不遗憾的。他其实已经办好了户籍,在他办好的户籍上,他们是表兄妹。

可这户籍,大约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周成告诉自己,让六姑娘和三殿下重逢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她是公主,三殿下能给她更适合她的生活。她不该一直隐姓埋名。

他时常这样对自己说,一直到三殿下继位。

弘启十七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尤其是后半年,皇帝在临终前废皇后,灭陶家,诛杀太子,改立晋王……京城中人人对此事议论纷纷。面对诸多猜测,周成内心深处选择相信晋王殿下。

他想,一个重视骨肉亲情的人,绝对不会像传言那般弑父杀兄。

周成甚至想着,晋王殿下登基为帝,兴许是一桩好事。——至少对她而言。三殿下既然成了皇帝,那他金口一开,想封六姑娘做公主,又有谁拦得了他?

默默叹一口气,对于这样的结局,周成还是很满意的。这证明他当时的选择并没有错。

可是,他等啊等,皇帝登基数月,及至来年改元,他都没听到皇帝提起他的六妹妹。别说公主,就是郡主县主也不曾封一个。

这让周成有些担忧又有些难受,他耐着性子,一天一天等着,希望能听到关于她的好消息。

也许他不该太着急的。她虽是公主,可是身份特殊,与旁人不同。皇帝肯定是要寻着一个合适的机会,才能给她公主的尊荣。

皇帝大婚了,皇后是周成从未听说过的孟氏女。

蜀王出事了。

永安伯散布谣言图谋不轨。

太皇太后离世。

……

皇帝龙威越来越重,可是周成等了又等,却一直没等到他册封公主的消息。甚至她这个人仿佛是从世上消失了。

周成有时迷茫,是不是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她当日在荆棘崖就已殒命?是他不甘心才会再后来臆想出这些事情?

不不不,那些不是他的幻觉,那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她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周成最担心的是她已经失去了性命。——他常常做的梦就是证明。可他并不愿意这么去想,他更愿意她仍好好活着。

新帝登基后数年,周成开始在外走动,打探消息。

皇帝身边确实没有一个女子像她。但是周成却打听到另外一桩事。

永安伯散布的谣言,其中有一条关于孟皇后的,说孟皇后是新帝的妹妹……当然这谣言早就被证明是假的了,但周成的心却忍不住狠狠一跳:不止一个人说孟皇后形貌酷似齐王。

不少人感叹着孟皇后好命,因为生了一张和已故的齐王相似的脸,就母仪天下。这是何等的幸运!且又有说法,据说是武安侯孟越先时是没有女儿的,忽然有一天对外公布,他有个失散多年的女儿,这女儿偏生还和已故的齐王长的一模一样!

谁不知道新帝在登基前和齐王殿下兄弟情深,为了这个弟弟,尚是晋王的他,直接端了虎脊山匪盗?

……

周成听人猜测说是武安侯孟越心机深沉,知道皇帝的软肋,就特意寻了个替身……他耳畔嗡嗡直响,指尖冰凉。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长的一模一样?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世人眼里早逝的齐王其实当年并没有死,而且还是个女儿身。

在皇帝身边,形貌一致……

偏偏他旧日的同僚证明,皇帝身边并没有另外一个可疑的女子。

周成心中一凛,永安伯传播的谣言,一定是假的么?

皇帝当年对四殿下感情如何,他可是很清楚的。

不不不,皇帝不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说,不要妄自猜测。

周成心想,如果他去一趟皇宫,求见皇帝或皇后,多半就会知道真相。但他只敢想一想,却不敢,也不愿这么做。

他固然相信她和皇帝,可又隐隐担心万一是真的呢?

周成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反复对自己说,皇帝既能爱重跟她容貌相似的孟皇后,那肯定也会善待她。可能是因为种种原因,皇帝不能封她为公主,不能公布她的身份。但肯定会对她很好很好。

这世上哪有爱重“替身”而不善待本尊的呢?

这么一想,他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

周成没想到,他会在京城里皇宫以外的地方看到皇帝和她。

他先时租赁的房子有一面墙倒了,要修葺,房东百般道歉,要他暂时先去另一处宅院。

新邻居是一个屠户。这没什么,大家做的都是动刀子的生意。唯一特殊的是这高屠户的妻子是位故人。

周成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是当年章华宫里四殿下身边的大宫女。

她竟然出宫嫁了一个屠夫?

周成觉得难以置信,但他无意上前与其厮认。后来他才发现,在新宅院,遇到的故人不止这么一位。

那日,一辆马车停在高家门口。周成远远看到马车里当先跳下一男子,气质清贵,神情端肃,竟是皇帝秦珣。

却见秦珣回身冲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一个女子扶着秦珣的手下了马车。

周成瞬间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他绝不会认错。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是她,真的是她,她还活着。

但很快,他发现,她如今做了妇人打扮,且与皇帝举止亲昵,远不像普通兄妹。

他心里一咯噔,想到了那些传言。

那两人相偕进了高家。

周成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那里,心念如潮。

在那两人离开后,周成敲响了高家的大门,正式拜访新邻居。

一见到他,杨掬月明显一惊:“你,是你……”她让高屠户等人回避。

她记得这个人,先时皇帝曾让这人保护殿下。是以她也不生疑。

“皇上和皇后有一句话忘了告诉姑姑……”周成随口说着,却留神看着杨掬月的神色。

“什么话?”杨掬月奇道。

周成心头一跳,眼眶发红。

是真的!她竟然真的是皇后!方才他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可现在那丝侥幸一点都没有了。

他怔怔地道:“为什么?他们是兄妹啊!她不愿意的是不是?!”

杨掬月因为他这一句话神色大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皇后娘娘是武安侯的女儿,人人都知道的。她和皇上两情相悦,帝后和睦,又怎会是不愿意?”

“别骗我,我知道她是四皇子。我见过她女装的样子,她的身份瞒不过我。”周成苦笑,“外间前几年的传言都是真的吗?真是兄妹……”

他声音发颤,害怕而又后悔,竟再也说不下去。

杨掬月轻叹一声:“不是,他们不是兄妹。”她补充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敢对天发誓,她是四殿下,也是孟侯爷的女儿。”

“……”

杨掬月温声道:“我没必要骗你,皇上也没必要骗天下人。”

她这般说着,心里想的却是,需要稳住此人,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皇帝,这个人知道了一些秘密,恐怕是留不得了。

而周成,他则缓缓合上了双目。他们不是兄妹便好,是两情相悦更好。

她过得好,他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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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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