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

万花走到了离石台三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少女陷入了深思。

“这镜子……”他喃喃着。

顺着他的目光，九年望见了少女胸前的圆镜。

那面镜为八瓣莲形，看着有些残旧，镶嵌着光可鉴人的镜面，镜面之上偶尔泛起一圈涟漪，仿佛那是一小潭清水，照着这寂静陵墓的上方。九年抬眼，陵墓无顶，似乎连接着黑色无边的苍穹，那镜中照出的也只是一片漆黑。

他用疑问的眼光望向了万花。

“锁魂大法？”万花摸了摸脑门，口气不太确定，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小僧在数月前曾经做过一个隐藏任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在西北的苗域，BOSS是被施了锁魂大法的红衣教长老。锁魂大法是在修士死亡后，趁着魂魄未离，强行将魂魄封印在亡者体内，脱离六道轮回的逆天妖法，亡者魂魄无法轮回，永受黑狱之苦，日子一长便会成为尸鬼，虽有无穷威力，却丧失人性理智。当时那红衣教长老死时便是以昆仑镜封印了魂魄，最终成为尸鬼。只不过……”

九年一边听着，一边仔细看那面镜子，那铜制莲瓣已经斑驳，却仍旧可以看出上面丝丝缕缕精细的纹路，镜面旁边刻着一行模糊的小字，九年凝神辨认着：黎七……制于……二〇六……

“不过什么？”半点羞色正听到兴头，忍不住催问。

“锁魂大法并不能保证肉身不变，且需要以佛门圣物镇魂，可这少女肉身不腐，而此处法器虽多，却没有一件能用以镇魂……”万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忽然脑中闪过一念，道，“难道是……”

一语未落，一道银白暖光忽然从顶上落下，将少女笼罩。

经过岛上大殿一役，九年几人均是脸色突变，从那石台旁边跳开。

抬眼望去，只见苍穹般幽黑的顶上，一枚明亮的星子正冉冉升起，仿佛海上的启明星，只是这一枚星子不比星光清冷，带着一丝普照的慈悲，印在了那莲镜正中。

“大佛光舍利子！”万花脱口而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这大佛光舍利子。大佛光舍利子是菩提圣境的镇派之宝，也是七件神器之一，于千年前地神一役后便隐落到这上古仙冢内，下落不明，此次仙冢重开，他便接了寻找舍利子的师门任务，不仅仅是为了凑齐七件神器打开天地神罡阵，还为了寻回这件师门至宝。

他受佛光指引，找到此处，却断了线索，正在猜测之中，忽然见到，自然大喜。这大佛光舍利是神器之一，其灵气自然不是寻常宝贝可比，以它镇魂，难怪这少女能保存灵智，肉身不腐。

镜中忽然升起一个虚无的人影。

“我们又见面了。”银铃般的声音从那人影之上传上，虚无的形体渐渐丰满起来，一个少女的虚影清晰起来，“终于有人来陪我了。”

她的声音带着点孩子气，并无一丝杀气。

“元魂？！”万花惊疑了一句。元魂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灵体，也是最纯净的灵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来这里是她的陵墓无疑了，岛上棺椁中放置的，定是她的寄生像。

少女笑靥如花，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了你们的。我只是留你们下来和我做伴。让我算算，有多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好像有一千年了……”

她正说着，忽然间一阵微微地颤动，仿佛整个墓室都在摇晃一般。

“竟然有人过去了？”少女似乎感受到了异动，蹙眉自语，随即又舒展开来，“自寻死路。”

她双手一挥，墓室之中的墙壁竟然转动起来，几人都瞪大了眼，就连月决，也从阴影之中走出，诧异地盯着那转动的墙壁。龙鳞玉所筑成的墙像一条缓缓褪去鳞片的龙身，渐渐变得如水似镜，两个人的身影，在墙面上清晰起来。

是夏展颜与浮生若梦。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墙面所吸引。

他二人四周的空间，仿佛是巨大的黑暗漩涡，他们在这漩涡之中挣扎，渐渐被吸入那不可测的漩涡中心。夏展颜锁眉咬牙，眉心莲火红艳异常，似乎用尽全力抵抗着那漩涡之力。

浮生若梦却是周身笼着一层银光，总是带笑的脸上此刻绷得死紧，他一手紧紧拉着夏展颜的手腕，阻止她被黑暗吞噬，可终究敌不过那股力量，竟随着夏展颜一点点地陷入漩涡。

只见夏展颜气急败坏了吼了几句，挣扎着想要挥开浮生若梦的手，他的手却如同钢爪铁箍，始终没有松开半分。

“小颜！”夏暖心看得忍不住抓紧了半点羞色的手臂，半点羞色却半点未知，只柳眉紧蹙地盯着壁上的浮生若梦，众人的想法各异，却都惊讶着。

九年却异常的沉静，大掌攥紧了剑，眼中似有决断，转过身，不再看到墙面。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朵玉石莲花，道了句：“莲生师伯，可还认得此物。”

少女正看着那壁上的景象“咯咯”作笑，笑声天真烂漫，宛如天籁，忽闻此语，笑声如琴弦乍断般嘎然而止，低头一看，脸色骤然间沉静下来，那故作天真的姿态被一种苍老的气息取代。

那朵莲花是上元老祖亲手雕琢，赠予她的信物，最后被上元老祖收回，岁月辗转，如今却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是谁？”她问道。

“晚辈是黎十七的徒弟。”九年回答。

黎十七正是上元老祖的俗名。

“黎十七……”少女喃喃了一句，忽然间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凄厉，稚嫩的容颜上是不合年龄的哀伤。

“想不到过了数千年，还能遇到他的后人，想不到竟然还能听到这一句‘师伯’，黎十七，你很好，真是好……”

“小楚，她真是你师伯？你怎么不早点相认？”夏暖心趁着少女自语之时，朝九年低语了一阵。

“我师父和她之间有一段恩怨未解，贸然相认会弄巧成拙，现在情势危急，只能赌上一把。”九年低声回答夏暖心。

并非不想认，而是不能认。在上元老祖最后一缕神识湮灭前，曾交给他一个任务——找到莲生，并对她说一句：不要再等了。

万年以前，莲生原是皇刹族的圣女，当时的上元即黎十七为寻找皇刹族圣物，假意拜入皇刹族，成为莲生的师弟，在皇刹族内与莲生度过了八百年患难与共的岁月。

八百年的光阴里，莲生对他情根深种，甘愿放弃圣女之尊，为他盗取了圣物，沦为叛族之人。只可惜黎十七为了突破，选择了遗爱忘情的天道，将灵魂之中对莲生有情的那一部分魂魄硬生生剥离出来。为了彻底绝情，他亲手创造了轮回封魂阵，骗她成为这个阵的阵眼，被封印在这黑暗之中永远不得轮回转世。

这一封印，就是万年。

而九年遇见的那一部分神识，正是被上元老祖剥离出的情魂，带着对莲生的爱和愧疚，在天罗飘荡，在溃散之前将任务交给了九年。

因为知道莲生的心中深埋着对上元老祖的恨，他才不敢贸然相认。

且他并不知道莲生在逃亡之中被下了还童咒，每过一月便会年轻十岁，待到咒语解除时，她已经回到了12岁时的模样，纵然解了咒，却也永生永世不老不死，她的岁月固定在了十二岁的年华，因此九年在岛上并未将她认出，直至看到她胸前的轮回镜。

那是当年上元老祖亲自为她打造，并赠予她的法宝，是以镜上有上元老祖的落款，谁也没有料到倾尽心血打造的东西，只是为了成就他的天道。

而莲生，是他修仙的牺牲品。

这样的天道，太过残忍。

她怎能不恨。

“他呢？”莲生止了笑，低垂着脸，平静地问道。

“师父……”九年顿了顿，望了一眼那墙上的人影，夏展颜已经没入了漩涡之中，只剩下手腕仍旧被浮生若梦紧紧抓着，他蓦然间抓紧了手中的剑，继续道，“师父已经踏破天道，飞升而去。”

“原来已经飞升了。”莲生的语气淡漠，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师父有句话嘱咐弟子带给师伯。”九年继续道。

“哦？！”她懒懒一问，似乎并不在意。

“莲生，对不起，不要再等了……”

整个大殿，都随着九年的这句话，陷入了一种冰冷绝望的寂静之中。

莲生仍旧低垂着头，看不清眉目，四周的灵气却忽然间开始紊乱，地面渐渐颤动起来，仿佛是压抑许久的人，在愤怒地颤抖。

“他怎知，我在等他！”莲生的声音幽然响起，语气虽然平静，却含着庞大的怨气。

她在这永远绝望的黑暗里呆了万年的时光，时光有多长，她的恨就有多少。那些怨和恨化作毒蛇，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心，一句对不起，怎抵得过她叛族背亲的大罪，怎抵得过她永生不灭的孤寂，怎抵得过她在这黑暗之中苦苦煎熬的万年岁月……

“因为，他也在等你。”九年缓缓开口。

夏暖心站在九年身边，却无心听他们的对话，只关切地望着墙壁，夏展颜与浮生若梦都已经被那漩涡吞噬，她焦急地抓住了九年的衣袖。

“等我……哈哈哈哈哈哈……”莲生大笑，笑得泪水满眶，“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你不怕我杀了你？”

“要杀的话师伯早就杀了，不必等到现在。永远被封印在这里，比死还难受吧。”九年恭顺地答着，“师伯，师父还有一句话。”

“莲生，我等你来找我，万年封印的恨，我等你来找我讨回。”

“黎！十！七！”莲生咬着牙，将满腔恨意化作那三个字，喷薄欲出。

她顿了顿，便继续道：“你以为这么说，我会就放你们出去吗？别痴心妄想了！哪怕是死，你们也别指望出去，就留在这里陪着我。哈哈……”

莲生娇艳的容颜因为怒火与恨意扭曲着，双瞳之中浮上疯狂执拗的神色。

出去，若是能出去，她又何必等到今天？

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要出去，脱离这绝望的寂寞。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愿意付出所有，去看看那些曾经不以为意的碧海蓝天、花草树木。

“师父飞升前曾留下一份解阵手稿，可助师伯脱离这黑狱。”九年掌中擎上一本颇为残旧的纸稿，有些折痕，可以看得出时常翻阅，却仍旧被主人细心保存，封面之上只有“上元”二字属名，别无它字。

那份手稿，并非上元老祖飞升前留下的东西，而是上元老祖残留的神识在最后湮灭前，同任务一起交给九年的物品。上元老祖的那一缕神识，穷尽所有精力，只为了找到能解除莲生封印的办法，可惜手稿中的办法来不及验证，且并不完全，本欲让九年将它完善后，再进入仙冢，解除莲生的封印，不想九年遇到莲生却是意外中的意外。

莲生的眼光落在手稿上，不言不语。

手稿之上，“上元”二字写得端正大气，正是黎十七的亲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字。

她伸出手，抚过“上元”二字，却看着自己的指尖穿过了纸页，她才忽然间惊醒过来，想到自己肉身已死，只剩魂识不灭，没有了这大阵，她只怕也难逃湮灭的下场，如何能出得去。

“师伯，师父留下的这解印大法，正是要助师伯魂识重归天罗。此外，师父还将毕生所知刻入灵璧，留予师伯。师父说：‘莲生，我知你不信我在等你，不若你练就天道，踏破虚空，你们虚空之外再叙。’”九年看出了她的想法，淡淡说道，他的话真假各半，却刚好敲在莲生心上。

万花倒是明白了九年的心思，他沉吟之后也道：“阿弥陀佛，施主，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哪怕红尘一眼，也敌过这黑狱万年，施主心中自有分明。”

莲生静静地望着他们，许久之后才现出一丝妖异的笑来，轻道：“要如何解封印？”

“五人成阵，引下天雷！”

“天雷？！”莲生蹙了眉头，“天雷一落，魂魄全散，这里毁了，我只怕也魂飞魄散了。”

“弟子有一法宝，可护魂魄经受九道天雷。”九年道，“此法宝名为七星佛光莲，可护元神不灭，只是此物现在在弟子朋友手中。她已经陷入那漩涡之中，不知师伯可有办法将她带到此处？”

莲生望了望只剩下黑暗的墙壁，浮生若梦和夏展颜都已经被吞噬不见。

她便转头看向九年，似笑非笑地说：“说了这么多，你只是想救她？”

虽然夏展颜已经不见，九年却似乎一点也不急，淡淡说道：“想救！”

他没有否认。

这样自然的坦白，倒叫莲生诧异。

“可惜，我救不了她。那东西和变异玄武兽都是黎十七用来守护这个空间的，在它的范围之内，只要有人使用灵力，又或者玄武兽受到攻击，就会发动。在这片区域里，只有在岛上的陵墓之中，因为四周以龙鳞玉为壁，才能避过它的耳目。而在我的棺椁之下，有两条路，一条往我这里，一条通往那里。我的魂力，只能打开它，但无法控制，所以，你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莲生摇摇头，笑得了然。

“大佛光舍利，也可以护元神不灭。”万花抬眼望着头上漆黑虚无中唯一的光芒。

“救不了她，你可还要救我？”莲生魂影一晃，飞到了九年身前。

九年眼神幽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坚定地说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