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姨娘还怕人心浮动?”绿玉抬起头,含笑看着春姨娘:“您在这府里经营将近五年,奶奶如今才出了一招,就能动您的根基?真要这样容易,恕奴婢大胆,您还争什么?倒正经早些妥协,从此后安安分分做个受宠姨娘还好。”
春姨娘柳眉一竖,但很快又落了下去,盯着绿玉看了半日,“噗”地一笑,摇头道:“果然你是个好丫头,当日你们这一批来,你明明是里面最不显山露水的,但我就觉着你好,如今看来,我的眼光没错。若论格局心胸,聪明伶俐,荔枝可比你差远了。”
“姨娘,奴婢不过是个传话跑腿的,您何苦捧杀我,让荔枝听见这话,过后不知要给我多少小鞋穿。”
绿玉苦笑,面上却没什么惧色。春姨娘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又捡起那张单子看了眼,喃喃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只是意难平。”
“姨娘,来日方长,何须急于一时。不说别的,您只想想昨儿太太的做派,您就该警醒。奶奶不是过去的奶奶了,太太为什么就偃旗息鼓了?还不是因为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且等一个来日方长,慢慢收拾。”
“好。好一个来日方长,慢慢收拾。冲你这句话,这口气我暂且咽下。”
春姨娘又看一眼单子,嫌恶地递过去:“拿走拿走,我看着就犯恶心,真真气死我了。”
绿玉心想:这还真是四年多养尊处优的日子,把人性情都变了。当初我进府时,春姨娘可没这么沉不住气,如今日子越发好过,心态竟也渐渐骄横,再想想我们院里那位主子,很有点高下立现的味儿。
一面想着,便告退出去,走到门口时,忽听春姨娘叫道:“你站着。绿玉,我问你,今儿若我就是不给她这些东西,你觉着,她又能奈我何呢?”
这是在试探我,疑心重的毛病倒是一点儿没变。
绿玉心里想着,面上却半点不露,回过身凝重道:“奴婢只是个丫头,懂什么?只是以自己的粗浅见识,思忖着连爷都答应了奶奶,这单子上也没有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姨娘何苦倒拦着?奶奶如今正想找由头在府里闹一场,昨儿柳枝被送回来,就是试探您,今日您不给东西,回头她就闹起来,爷又烦恼,万一埋怨姨娘,姨娘倒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只是自己猜度着,倒不是姨娘不给就不行了,而是犯不上。姨娘觉着呢?”
春姨娘面上方露出笑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不是不能拦着,是犯不上。行了,你去安排吧。”
“是。”
绿玉这才得以脱身,荔枝正在廊下逗弄鸟儿,见她出来,忍不住横了一眼,得意笑道:“咱们奶奶如今性情大变,你可得小心伺候着,柳枝现在柴房里呢,你不要去和她作伴。是了,我这也白担心,以绿玉姑娘的聪明伶俐,哪里就能走到这个地步。”
绿玉并不搭理她,垂头匆匆去了。
到厨房和库房都安排妥当,便是半上午过去,绿玉看着将近一车的东西,也是无语,细细嘱咐了车夫几句,又给他五十个钱,打发的对方高高兴兴走了,她这才转身回到梅院。
一进院门,就见右边原本种着各色花卉的院子几乎被清空,两个粗使婆子正收拾着那些枯枝败叶,一边说着闲话,看见她来,忙都停手招呼了一声。
绿玉点点头进了屋,就见薛明珠正在镜子前照着,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半旧缎子夹衣。
看见她来,这女人立刻笑弯了眼,三两步奔过来,两手提着裙子在绿玉面前转两个圈子,兴奋道:“你看看,我打算将这件夹衣改一改,改成练武服,你觉着如何?”
二十多岁的女人,实在不该做出这些少女的娇俏姿态了,从前薛明珠也是个再稳重不过的人,且长期受欺压,在绿玉眼里,那就和一截枯木没什么两样。
然而此刻,看着对方如此活泼欢快。宛如少女的模样,竟一点儿也不觉违和。绿玉惊讶发现:原来这位奶奶竟是如此漂亮妩媚的一个女子,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两圈,整个房间仿佛都光亮起来了。
“从前奴婢也读过书,常看见形容女子美艳时,说她光彩照人,没想到今儿竟亲眼见识到,原来奶奶这样,就是光彩照人。”
绿玉由衷地夸赞着,话音落,就见薛明珠眉头一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下:“怎么去了一趟春姨娘那里,这嘴就像抹了蜜一样?光彩照人?哈哈哈这形容着实不错,对我的脾胃。”
薛明珠笑得肆意,绿玉这才惊醒回神,脑海里隐隐记起前情,不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奶奶,您刚刚说要把这身衣裳改成什么?”
“练武服。就是上衣和裤子……嗨!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短打扮。”
“这怎么行?”绿玉大惊失色:“您这样的身份,哪能穿那种衣服,太太会气死的,不对,她气死之前,会先打死你。”
“那也得她能打着。”薛明珠微微一笑:“你就不想想,我为什么要改练武服?”
“为……为什么?”不祥的预感越发浓厚,绿玉又结巴了。
“笨,当然是因为要练武了。”
薛明珠说完,忽然就地起了个势,接着脚踩七星,双臂如回风舞雪一般,就在绿玉面前耍了一套八卦游龙掌,只把这精明丫头都看傻了,整个人如雕塑泥胎般,动也不会动。
“真是不错啊。”薛明珠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啧啧赞叹。
这些拳脚招式,不但全都印在她的记忆里,更仿佛是融进了这具身体中成为本能,以至于当她想耍拳的时候,哪怕灵魂完全不会,但身体自然而然就能反应过来,相比之下,记忆反而要稍微慢一拍。
“还是要多练习。只要记忆和身体的反应能彻底融合,我这女侠就算是做成了。”
薛明珠喃喃自语,忽听绿玉惊讶道:“奶奶究竟怎么了?从前您可是最不喜欢大家拿您的功夫说事,甚至私底下常说,这身功夫误您,怎么今日……”
“今日我知道错了呗。”
薛明珠冷笑一声,脱下身上夹衣,换了先前的家居衣裳,淡淡道:“死过一回,才知我自误到什么地步。你说,我一个有手有脚,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的女侠般的人物,怎么竟被逼到了上吊的地步?瑞王爷问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我也就问自己,问了之后,竟是茫然找不到答案。从头细想,才知是那三从四德,贤妻良母的念头捆住了我,到如今,这些礼教不但要捆我,还要吃我,我焉能让它如愿。”
绿玉心头大动,直觉就想给这番话鼓掌喝彩,好在理智尚存,忙咽了一口唾沫,仔细想了想,方轻声道:“奶奶说得倒是没错,只这个世道,便是最喜欢吃咱们女人的,你真觉着?捡起了功夫,就能在府里如鱼得水,重新掌权吗?”
“在这府里掌权么?”薛明珠不屑一笑,眼睛望着窗外,悠悠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府里看着精美华丽,其实和坟墓有什么区别?绿玉,你看看外面,是何等的天高海阔。正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绿玉一怔,忙急切道:“奶奶您想离了这里?”
“没有。”薛明珠收回视线,一脸严肃:“我只是想着,外面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咱们府里总不能坐吃山空,要居安思危,高瞻远瞩,开源节流,不要总将眼光放在府中的内耗上,要走出去,开创新局面。”
绿玉:……要不是我读过书,还真就信了你的邪。
“行了,饭要一口一口吃,咱们慢慢来,首要计划,我得把功夫捡起来。”薛明珠将夹衣递给绿玉:“改成练武服这项活计,就交给你了。”
绿玉:……果然奸细的日子不好过啊。
吐槽归吐槽,绿玉心中却没有半点怨言。
这位奶奶虽然性情变了,让自己看不清未来,但她真的喜欢这份转变,从刚刚进院子那一刻,她就发现,自己的心情豁然开朗,全不复在春姨娘房里的凝重压抑。
“好。”
绿玉收了衣裳,又听薛明珠问道:“东西都送出去了?春姨娘没为难你吧?”
“没有。”绿玉摇摇头,就见薛明珠冷笑一声:“可是够能屈能伸的,比我想的要厉害些。”
绿玉没接话茬儿,只是问道:“奶奶,中秋后,天儿就一天比一天冷了,再过几天,就有裁缝来府里给主子们量身,裁制冬衣,您不如先想想,要做几件?都要什么样式的。”
“是么?”薛明珠眉头一挑:“你说得对,我先前翻箱倒柜,竟没看见一件像样的冬衣,还琢磨着叫你去春姨娘那里问问呢,既如此,那就等过几天再说吧。”
绿玉一笑,转身出门,这里薛明珠在屋里没事,便坐在榻上,计划着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