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京都命案
很长一段时间,钧天流行戏曲,上至帝后百官,下到稍有声望的门楣,都得会哼上一曲才算上乘人士。
京兆尹梁景福名字景气多福,连带着他的气运也顺风顺水,攀着他妹妹静贵妃的这缕清风直上云霄,从一个小小的县令混到京畿重地的负责人,没出过半点岔子。诚然,也没有哪个人瞎吃猪油蒙心,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闹事的。
美酒、美人、美差,美曲,人生四美,梁景福一下占全。他曾躺在美人膝上大放厥词,说就算此刻从天而降一石头把他砸死,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枉此生。
虽是酒后胡言,也不知是谁当了真,第二天,还真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了京兆尹的身上。
一大早,东城门当值的护城军刚刚打开城门,一具女尸从城楼上悬了下来,将早起等着入城的平头百姓吓晕了七个。这块石头其实并不算重,虽然说是京畿重地,死一两个人,梁景福顶多是被斥责几句罢了,袖着手囫囵个杀人凶手塞进大牢,圆满解决后说不定还能得到一顿褒奖。
但衙门的人将将把事情一提,师爷胡聪元就咋咋呼呼地跳进老太爷的房间,“大人,有人来投案了。”
梁景福一拍大腿,穿了一半的衣服从身上扒拉下来丢到一旁,顺道将替他整理衣襟的美人往旁边一推,哈哈笑道:“既然真凶投案了,那就结案吧。你去办,本官再睡个回笼觉。”
胡师爷‘噗嗵’一声跪地上,哭丧着脸补充了一句:“来投案的是李盗酒。”
梁景福敞衣散发地跑了出去,至公堂才勉强将靴子穿上,连裤腿都来不及塞进去。他看了一眼大摇大摆跪在堂上的雅痞少年,只觉得两腿一软,跟着便屈了下去。眼角瞄到了门边的一堆脑袋,双膝在中途打了个转,改为蹲在李盗酒的身前。
“案情下官已经了解了,定是那女子勾搭世子不成,心生怨怼,用此方法来设计陷害世子。”梁知府笑的一脸谄媚,信誓旦旦地道:“世子爷放心,下官一定秉公处理,还世子爷一个清白。”
李盗酒对梁景福的保证不置一词,一双俊秀眉往中间一拢,好看的桃花眼中捎带几分懊恼,“千不该万不该招惹那贱奴,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怎么就偏偏是她呢!”
开春的阳光正从公堂的大门飘进来,打在梁景福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死的那人是谁?”
李盗酒一脸悔不当初:“言若的贴身婢女挽桃。”
“言若公主?”
梁景福出来的急,只听胡聪元简略提了一遍情况,具体的还没了解。听李盗酒这么一说,额头冷汗都吓出来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那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仿佛也成了催命的毒物,面容僵的惨白。
先帝老来才得一位言若公主,宠的无法无天,翻墙爬树打架斗殴无恶不作,上到当今皇帝下到蝼蚁万物,谁得罪了她好过了?梁景福原以为死的是个普通女子,虽然麻烦,但要解决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此事牵扯言若公主,以她的性格,定要闹个满城风雨方才罢休。
李盗酒一点头,愁道:“要不是她的人,我至于跑来自首吗?”
“以……以……”梁景福口舌打结,额头冷汗如雨,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以世子同公主的关系,要压下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盗酒一拍大腿,满脸愁苦中又添了愤怒与狠毒,“小爷当时都把尸体埋了,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竟然又给挖出来了,还不嫌事大地给挂到城头去了!要让小爷我逮着,非得将他祖坟都刨出来鞭尸泄恨!”
口头上发完这个狠,他随即一手拍上梁景福肩膀,一副哥两好的样子,“梁知府的能耐我是知道的,你先判个失手误杀,借贵府宝地让我躲两天,等公主气消了,再将案子递交到了提刑司。提刑司主司半个月前没了,副司隋崇亮是我父王的人,到那个时候他把案子一翻,你我皆无恙。”
“世子虽这样说,下官也不敢这样做呐!”梁景福苦哈哈道:“真要判了您杀人罪,敦亲王能饶得了下官吗?”
“我不管。”李盗酒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双手往胸前一环,睨着梁景福道:“你要不衬了小爷的心,小爷立即进宫去,当着静贵妃的面告你徇私枉法,再向皇上自首。”
梁景福被他这幅无赖模样气到无话可说,筹措半晌,只道:“下官知道了,会看着办的。世子爷这么跪着也无济于事,先请后堂歇着,待下官将此案的详细情况了解了,才好开堂审理。”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李盗酒扶了起来,带去后堂一间小竹楼,吩咐人好吃好喝待着,时时刻刻注意世子爷的吩咐。
安顿好李盗酒,梁景福复回堂上,负手来回踱步。心中暗衬:尸体在城东门发现,死的是言若公主的人,杀人的又是敦亲王之子。这件事势必牵扯到朝中权派之争,握在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竟不如按李盗酒说的办,先判他个过失杀人,将案子移交到提刑司,接下来的就是他们的事了!
如此一想,他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将胡聪元叫来,叮嘱道:“一切按照过失杀人来办,人证物证务必齐全,越快结案越好。”
胡聪元哈腰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静等片刻,见大人没有旁的话吩咐,方下去办事了。
帝都皎城位在南方,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春暖夏凉,秋收冬藏。开国皇帝以‘皎’命名,谓之:天威皎皎,明镜昭昭。
皎城以各色牡丹花装点,常年徜徉在姹紫嫣红中,为这个刀剑中建立起来的国家添了几分柔美;而在这片美丽静谧的花海中,城东门发现的那具女尸就犹如从高空中坠下的巨石,激起层层浪花,硬生生将盛行一时的‘戏曲’风头抢了过去,当日就成了大街小巷老弱妇孺争相传说的新闻。
‘云中龙凤’是皎城规模最大的酒楼,这座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自建都伊始就已经伫立在厚坤街的主道上,是京中达官显贵、王孙公子云集之地,终年客来客往络绎不绝,风雨无阻。
一楼大堂东南角的说书先生早早被打发了,新搭建的戏台子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拾画》,正演到柳梦梅拾得杜丽娘画像,台上小生唱念俱佳。底下的人都屏息凝神听得认真。
二楼的厢房中,此时竟也十分热闹。只听一个声音道:“李盗酒欺市霸行这么多年,这次也终于栽了。惹到了言若公主,不死也要脱层皮!”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便响了起来,“怎么说何兄也该称他一声姐夫,幸灾乐祸表现的这么明显好嘛?”
那姓何的冷哼一声,“哪个是我姐姐?”
刚才那个声音连声称是,不无调侃道:“何家三女,长姐嫁了咱们蒋公子;二姐成了首富家的媳妇,三姐入了宫做了熙妃,何兄自然不将区区一个李盗酒放在眼里。”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阿乾,你该回家了,迟了岳父会担心的。”
青衣蓝袍的少年启窗望了一眼,十里晚霞在天边如火如荼,令他一张粉雕玉琢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匆匆与二人道别离去。
他走后,靠窗而坐的蓝衫公子顺手将窗户拉拢,继续调侃道:“凤鸣兄,你说李盗酒这次栽得了吗?”
坐在他对面的蒋凤鸣正挽袖温酒,一身白衣衬着如玉的面庞,清冷高贵。只听他道:“敦亲王只此独子,一个婢子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点淡淡的磁性,就似他的神情一般,无论身处何地,都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蓝衫公子饶有兴趣地再问:“言若公主肯善罢甘休吗?”
蒋凤鸣晃荡着手中西凤三祝白玉净瓷瓶,取过一旁配套的杯子斟了一杯递出去,方温言细语地说道:“圣上再怎么宝贝公主,终究不会因他开罪敦亲王。”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抿了一口后,才继续说道:“据我所知,擎牙关那位寒将军回京述职,不日便抵都。”
寒浅饮酒的动作滞了一下,抽了抽嘴角,一杯酒倒进嘴里,牙疼似地倒吸一口凉气后,方没事人似的问道:“我怎么没得到消息?”
“夫人昨日入宫陪熙妃娘娘说话时,娘娘略略提了一下,说言若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皇上便说了一句……”蒋凤鸣的话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抬眼瞧了瞧对面的人,吊足了他的胃口,方继续说道:“皇上说,公主的婚事先帝虽然没明说,但当时所有人都明了。他已经召了驸马爷回都。”
他闲闲的一句话说完,对面的人已经坐不住,起身朝他一拱手,道:“小弟有事,先行一步。”言罢,不等蒋凤鸣作回应,也匆匆去了。
蒋凤鸣一人在厢房中独斟独饮,直到一壶酒吃完,方才起身离去。他行至一楼大堂时,正听得一句:俺的丽娘儿也,你怎抛下的万里无儿白发亲!
原是台上的戏已换了一出《忆女》,底下的听众纷纷垂首抹泪,更有呜咽之声传来。他也驻步在楼梯间呆站,至戏罢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