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国丧
随着李泉之死传扬开来,敦亲王世子偶染风寒卧床不起的消息也随之传遍了大街小巷。相较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府大夫,人们还是愿意将言辞放到世子爷的身上。李世子一病病了半个月,而关于他的流言就传了半个月。
在此期间,唯有九月九文成帝青灵寺登高祭祖一事,让他们津津乐道了一天,然后人们发现还是谈论世子爷有点意思。
直到九月十六日,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公文从绝谷送到了明堂之上,皎城上方的万里晴空在那一瞬间黯然失色。
历经了三朝、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寒门老太师,在弦月敌军的一次夜袭中,提枪策马斩杀了数十敌军之后,倒在了那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国土上。
明堂之上,年轻的君王握着奏报的十指用力到青筋暴起骨结泛白,那双一向坚毅的眼眸里一瞬间泛起了泪花,泪水顺着苍白的脸一路而下,滴在前进那栩栩如生的龙眼上。
满朝文武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们之中,有曾经受过老太师指点的朝中老臣,有倾慕敬仰老太师为人的年轻后辈,而更多的人,则是在担心。
那个老人倒下了,谁还能收住绝谷,谁还能抵挡住弦月的铁骑呢?
泪水模糊了年轻君王的视线,他的目光慢慢地扫过满殿跪着的文武百官,脑海中回想着的,是老人和蔼的笑容与亲切的声音。他抬起明黄的袖袍,用力地将眸中的眼泪擦掉,“将太师以国丧敛葬,追封为忠勇候,在全国各城修建忠勇庙。”
君王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可钻骨嗜肤的伤痛还是令他的声音出现了颤抖,“令蒋言接替老太师大元帅一职,统领绝谷所有的兵马。”
一日之间,皎城所有勾栏瓦肆茶楼酒馆不闻乐声,人们自觉换上素服麻衣,聚集到寒府门前为老人戴孝。可寒府的那扇门却是一直紧闭着的。
直到九月二十日,以元致远为首的王孙公子们护送着老太师的遗骸入了都城,君王亲自到城下相迎,扶柩痛哭,引得皎城民众跟着落泪。灵柩抵达寒府时,那扇门才缓缓地开启。一身素服的李言若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跪在阶下相迎。
这个身怀六甲的十八少女,短短数月之内,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如今又要将那个与父皇一般宠爱她的老爷爷送走。
哀乐整整响了三天三夜,整个皎城忘记了昔日的繁华,忘记了声色犬马。此时此刻,他们脑海中想着的,彼此间谈论的,只有那位三朝老人的累累功勋,只有寒门儿郎的刚直不屈!
寒老太师走了,带着他戎马一生换来的生前身后名,带着钧天万万民众的泪水,带着至高无上的敬重。
“老将军早已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对绝谷的战事布防都安排的很妥当,并且让圣上放心,说只要蒋将军还在,绝谷就不会被破。”曾经策马皎城只爱烟花柳巷的浪荡公子元致远,一趟绝谷之行回来后,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原本白皙如玉的面颊变得暗黄消瘦,眉梢处甚至还带了一条新添的伤痕。他的背挺得笔直了,声音变得坚毅了,眼神也更加有神了。
内书房里,君王靠坐在长案后头,静静地听着老人生前的安排,鼻头一酸,眼眶又红了红;站在长案跟前的,除了敦亲王李欢庭,还有被老太师的死而逼出来的左相张觅。两位朝中老臣的脸色都是沉郁的。
无论老将军生前做了何等样的安排,没有了他的绝谷,就像被人将钧天的盾牌生生地抽走了一张,千军万马的垒砌起来的坚硬堡垒,出现了一丝裂缝。
看到君王满脸的痛苦与担忧,敦亲王劝慰道:“护国公也是军中老将,绝谷原本就是蒋家军驻守的地方,加上老太师的安排,想来绝谷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等到擎牙关大捷,右相便能赶去绝谷相助,届时便能击退弦月了。”
一向与李欢庭作对的张相也开口道:“正如敦亲王所言,圣上无须担心,要保重龙体才是。”
李环看着左右两位老臣,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自然是要保重龙体的,哪怕是用这天下至毒之物,哪怕每日忍受切肤蚀骨的痛楚,他也要留着这条命。因为他还没有看到寒门儿郎凯旋的那一天,他还没有看到太子掌权,还有没有看到李盗酒有能力保护他的太子和公主的那一天!
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跪在地上的元致远,好半晌才缓和过来,问:“老太师可有话要带给公主?”
元致远垂首答道:“有。”
文成帝点了点头,“既如此,你去寒府一趟,亲自告诉她。”
元致远点头应下,辞了出去。
关于老太师的故事李盗酒听过很多,却很少与这位活传奇打交道,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的心里有点怕这个老人。他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心里装着的只有自己和老爹以及那些给了他生命的淳朴的均县村民;偶尔从心里腾挪点地方出来,也只够装得下一个流民窟和何四妹,至多再装一个言若公主和文成帝。
可寒老太师的心里装着的是天下万万民众,他的心眼在老太师的面前,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自惭形秽。不用说寒老太师,就是单单从寒门拎出一个寒门长孙来,他也是比不上的,即便他再不待见那人,他也必须得承认:寒诺是条汉子!
他看过西山满地泡的发白的尸体,看过流民窟烧焦的尸体,看过被人侮辱残忍杀害的挽桃,看过高烧不治的小葫芦,也看过自刎的李泉,生死对他来说,好像变得很寻常了。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人活七十古来稀!寒老太师年近耄耋,没有死在病榻间,而是死在战场之上,这是寒门老将最好的归属,也是他对这个一生守护着的钧天最好的交代。
可,无论心里再怎么安慰自己,那丝丝的酸楚与未知的将来,还是令他感到了些许的茫然。
有寒老太师在,绝谷就是铜墙铁壁,任凭弦月铁骑如何骁勇都别想踏破钧天的防线。可现在老人不在了,这条防线随时可能被人攻破,这也就意味着,现在的朝廷,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荡。这一点他清楚,文成帝清楚,张觅和李欢庭更加清楚。他也相信,在此关健时刻,李欢庭和张觅都不可能有任何举措。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一旦在这个时候动了,绝谷有任何闪失,他们都将是千古罪人!
可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只怕万一!老天爷从来不管黎民苍生,他想要开玩笑的时候,谁也拦不住。正如他从来没有想过,万一寒诺死了呢?万一老太师死了呢?
而现在,这些万一都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面前,令他心里产生了另外一个万一:万一文成帝死了呢?
庭院里,大片大片的桔梗花在夕阳余晖中招摇着,房间里的李言若睡得并不安稳,满是疲倦的脸上泪痕犹在,细长的双眉纠结成了一团。何四妹坐在床边,想要将她紧皱的眉头抚平,却又担心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将人惊醒,只能担忧地在一旁看着,心里祈祷老天爷能有给予这个孩子一点怜悯。
夕阳从敞开的窗口铺了进来,将李盗酒的身影拉的硕长。何四妹起身行到窗口,与李盗酒并肩望着满院子的桔梗花,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寒大人之死,胎儿本就不是很稳定,如今又经了这次大悲,孩子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她将声音压得很低,确认不会惊扰到床上的人,“皇上的意思是,要你想办法安抚公主,确保她不会再受到任何刺激,一定要平安地诞下孩子。”
浑身素缟的世子爷连一个苦笑都扯不出来,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叹了口气。他突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我出去走走。”轻轻地抛下这句话后,李盗酒逃也似的离开了南苑,刚刚踏出南苑的门口,迎面碰到寒官家带着一人行了过来。
在寒府服侍了一辈子的老人身体愈发的佝偻了,接连送走了两个主人后,那张苍老的面庞上再也看不见往昔的和蔼笑意,只有满腔的悲凉与凄楚。他上前来见过了世子的礼,沙哑着嗓子说道:“老太师有话要带给公主。”
李盗酒的目光掠过寒官家,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元致远。如果是在从前,看到这副样子的元致远,李盗酒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出言挤兑,可现在,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淡淡地说:“她刚刚睡下,有什么话等过些时候再说。”
面对昔日提刑司牢房中千方百计想要毒杀的人,面对这个屡屡在他手上吃瘪的人,元致远却上前一步,冲着眼前的男子俯首作揖,认真地道:“老太师还有一句话要带给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