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来生
君府修建得很好，虽然不太大，却也是雕栏玉砌，曲水流觞。主院庭中有颗青梅树，置了张雅致的沉香木的茶台。君默宁煮了壶茶，给秦九黎讲当年严深的事迹，讲到最后，说：“当年在北境，我们被逼到绝地，若非严深以命换命，化作我的模样为我谋得最后一丝生机，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便是一缕冤魂。”
并未说他是如何脱险，又是如何活了下来的，只是看他如今弱不禁风，朝不保夕的身体状况，秦九黎不免心有戚戚。
比之于她的死而复生，君默宁当年，必定更加痛苦艰难。
见她眉目间染了沉沉的痛意，君默宁却是轻笑一声，“你这是在为我难过？”
位等秦九黎说话，他又道：说来我如今的身子，却也是撑不了多久的，我若是死了，九九可会改嫁？”
秦九黎的悲切伤感瞬间收了起来，咬着后牙槽扯了嘴角道：“那是自然，我迫不及待！”
君默宁又是一笑，“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给我听吗？”
秦九黎嘴角抽搐着斜睨他。
君默宁笑了几声，眸色一重，声音淡了。
“也好，我可以安心了。”
秦九黎心口一漏，只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一股浓浓的不安自心间氤氲而起，半晌才深吸了口气道：“你别担心，我……我会尽力帮你医治，就算我不成，还有我师父。”
“你师父？”君默宁眉头轻抬，“嵬山向里子前辈？”
“嗯！”秦九黎点头，“我师父医术非我所及，他会救你的。”
君默宁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了，“可我听闻向里子前辈有个规矩，不救双手沾染血腥之人。我这双手，不但沾了，还被浸透了，想来前辈是不会救治我的。”
“那怎能一样？！”秦九黎道，“浴血沙场，是为守国门永宁，百姓安康，又不是滥杀。”
君默宁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看得秦九黎都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的情绪是否过激，透出了什么不该透出的东西时，君默宁才沉沉道：“那若前辈也救不了呢？”
秦九黎被他的剑眉星目瞧得心神一荡，知他是玩笑之语，当即没好气道：“若是救不了，那就下辈子再见吧！”
“下辈子？”君默宁轻喃一声。
秦九黎心口又是一跳，便听人悦然道：“我记得了。”
秦九黎吸了一口凉气，“你记得什么了？”
君默宁道：“你我的来生之约。”
秦九黎：“……”
这人今天老讲胡话！也不知进了趟宫，受了什么刺激。
对了，进宫……
“你今日，怎么去了那么久？”
君默宁轻抬眉，“九九是想问我，在宫中发生了什么，和秦帝说了什么？”
秦九黎抿唇。
君默宁轻笑，“你想问什么，直问便是，无须拐弯抹角。你想知道的，我总会告诉你的。”
秦九黎眉头也抬了一下，“不论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不论什么事。”君默宁道。
那你究竟是哪一阵营的人？闲王？西秦？亦或者属于自己？又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件她最想要知道的事萦绕在心头舌尖，差点儿就要说出口去，然而对上君默宁那双沉沉的宛如蕴藏了浩瀚星河的双眸，这话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去。
他们的关系，到底还是没有那么亲近的。
她若当真问出这话来，只会叫君默宁心生戒备，却是得不到答案的，亦或者，得到的只会是个君默宁想要她知道的答案。
何必。
君默宁等了片刻，眼见着她明明有事想问，却又在最后一刹吞了回去，眸色不由暗了暗，轻嗤一声。
秦九黎听到了，看向他的目光便不由得有些复杂，更兼了几分心虚。
君默宁这反应，竟似乎是不满她的不问？
可她若当真那么不识趣的问了，只怕他的反应便不是如此了。
秦九黎内心嗤笑一声，恍惚间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笑的什么，随即“咳咳”两声自顾自的转移了话题道：“对了，你的身份，严伯父，知道？”
“知道。”君默宁默了片刻才道，“那时朝廷张榜捉拿长平军余孽，我重伤难行，无处可去，思索再三，便决定以严深的身份回去他家。一来藏身修养，二来，也可看照一二。严深离家之时面容已经长熟，所幸我二人原本就有几分相似，再加上容貌有毁，我又特意模仿，严老夫人、义成和严娇娇倒是没有看出来，只是却被严先生一眼认出。到底是父子天性。”
秦九黎心中没来由为他生出一分紧张，“那……”
君默宁道：“我本以为严家我是待不下去了，哪知严先生非但没有怪罪我累得严深身死，反而要替他庇护于我。有了他的遮掩，我才安然逃脱追捕，活了下来。从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欠下如此大的恩情，所以，我感激你今日救了这个孩子。”
秦九黎张了张口，半晌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回应，最后只干瘪瘪的一句：“不过举手之劳。”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也帮了我许多，我都没同你道谢。”
这样一说，倏地就想起君默宁确实是帮了她许多的，她也确实没有报答他什么，面颊便不由得升上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绯红，想来想去，她能帮君默宁的，便似乎只有他身上的蛊毒，于是咬了咬牙道：“你放心，你身上的毒，我一定会想办法为你解了。”
君默宁微微一怔，心底散漫开一层清苦的体味，垂了眼眸淡声道：“那便先谢过你了。”
秦九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与君默宁待在一处，虽觉得安心，却也时常尴尬。
她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正想说先回去休息，君默宁却起身道：“今日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带你去长公主府。”
秦九黎“嚯”的一惊，“是要去见苏相？他肯见我？”
君默宁点头，声音发沉：“肯的。”
一个和姬玉长公主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苏偃必是肯的。
秦九黎大喜，眼中都有了亮色，不自觉靠近了君默宁两分道：“你今日进宫同秦帝都说了什么？提到秦氏的事了？”
“提到了。我说你父亲未死，若是可以洗刷当年的冤屈，必定能与谢如晦分庭抗礼。能够削弱大晋国力，对西秦来说，是一件好事。”
“那……”
“秦帝已有所动，待我劝服了苏相，想必，这事便成了。”
“成了？”秦九黎喃喃，只觉不可思议。
来西秦的这一路，她几乎绞尽脑汁，从如何下手面见西秦丞相苏偃到如何说服于他，每一个环节都做了不下十个假设，不曾想，结果出来得如此之快。
这就要成了吗？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君默宁……
未等她多想，君默宁又道了句“好好休息”，离开了房间。
秦九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望着那人离去。
这几日，那人的身子似乎越发清隽了些。向来虽有她在蛊毒发作时帮他调理着，但到底每次都要耗了他的心血去，长此以往终是不成，需得尽快找到解决的法子。
君默宁身体状况如此，君府之中自然存了不少相关医书，秦九黎问君明要来了几箱，一本一本的翻阅。
倏忽已至傍晚，仆人来请吃饭。
秦九黎在房中磨蹭了好一阵子，将待会儿见到君默宁时要说的话在心里演了几遍，才深吸了一口气随了仆人往饭厅去。
岂料，严父严母已经就坐，却不见君默宁，她方才坐下，君明便招呼了上菜，秦九黎便知，君默宁多半是不在府上了。
她身为“少夫人”，免不得要过问一下君默宁行踪，显得主家也是有人关心的，于是干咳一声，道：“明叔，默、默宁人呢？”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君默宁的名字，生涩中难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只是没人听出来罢。
君明听着甚是顺耳，心头万千感慨。严父严母则是还未从君默宁就是“严深”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连带看着秦九黎这个“少夫人”亦是惊疑不定，其余仆从皆低着头，自然是没什么反应的。
君明只觉这位少夫人不仅人生得漂亮，一手医术也是漂亮得很，今日还问他拿了那么多的书去，说不定便能医治公子，越想越是欣慰，眼角的笑纹也越积越厚，“方才长公主府的人来传话说，苏相留了公子吃饭，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少夫人和严先生、严老夫人先用吧。”
君默宁去了长公主府？
秦九黎一怔，又听得君明说给赵雪乔那边多拨了两个婢女，另外置备了小厨房等事宜，问她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吩咐的。
秦九黎又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君明是在请示她这位“当家主母”。这感觉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她缓了好半晌才干干道：“明叔做主就好。”
君明又高兴了，少夫人对他亦是十分信任呢！
严父严母听着二人的对话，面面相觑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的样子，秦九黎问了几句，见两人实在拘谨，便只好随便吃了几筷，回屋继续看医书去了。
待到再晚一些，婢女来问可要沐浴用水，秦九黎自是要的，又趁机问了婢女君默宁回来了没，依旧答：未曾。也不知那人去同苏偃说些什么，竟到这个时辰。如今天气虽暖了过来，但夜间到底是冷的，他那单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撑住，若是在长公主府发作了……
秦九黎重重叹了口气，解了衣衫入水。
却不想疲敝的身心叫舒适的热水一漾，竟迷迷糊糊起了睡意。
一开始还警醒着几分告诫自己莫要睡着，可泡到后来，竟真睡了过去。于是次日醒来，惊觉自己是在床上的时候，秦九黎难免大吃了惊，再一看，身上已经被裹了衣裳，君默宁还正挺直背脊坐于矮几旁看书，心下不禁“咯噔”一声。
“你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