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心神不定的老僧
老僧呆立在那里，想起晴远那方才一声声对“爹”的抱怨，不由地老泪纵横。
当年自己奔波于朝堂与行止院之间，却极少有功夫陪在妻儿幼子身边，原想着以后时日还长，总有时间来弥补这些亏欠，谁料那日事发，行止院化为灰烬，东宫血流成河，从此一家人再无相会之时，更遑论弥补亏欠！
小掌灯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老僧已经泪流满面，而身后的晴远，却在经历了一场不知多久的噩梦之后筋疲力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老僧背对着晴远，泪流满面，许多故人的身影在眼前一一闪过，颖儿，他的太子妃，他最爱的颖儿，她抱着淮儿冲他羞赧微笑的场景犹在眼前，兰姨、三石、薛民……他们鲜活的模样也仍然在他的眼前，兰姨的淳厚温和、三石的稳重机警，薛民的忠诚敦实……那些与他们有关的场景历历在目，仿佛他们仍然还活着！
可是，他们终归是不在了的，当他历尽艰难，经历刮骨换血之痛归来，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处废墟，几处灰烬罢了。
他原本以为，他们都死尽了，他也会将一切尘封，不想如今，却从一个陌生的后生口中听到久别的名字便唤起了几乎全部他的回忆！
那些尘封的记忆，一时间便失了控！
他的眼前闪过颖儿牵着淮儿的手在大门口等他回来的情形，闪过兰姨借着买菜的机会替他拿来彼时尚书横行霸道的证据的情形，闪过三石穿梭奔走于市井人群之间，为他暗访民情的情形……
故人的身影一个个在他眼前浮现，他的眼泪几乎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的后生无意识的几句梦话。
可是，这个后生他是谁呢？老僧颤抖着回过头，望向熟睡的晴远。
晴远的脸庞棱角分明，坚毅而又藏着些骄傲，长长的睫毛覆着他晶莹的眸子，挺拔英气的鼻子微微翕动，显然仍在熟睡之中，不曾醒来。
他……会是谁呢？
会是……会是……会是淮儿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老僧浑身猛烈地一颤，用力地晃了晃头，不可能的，谁活着，他们也不会让他活着，他们恨极了禇文景，又哪里会让禇文景的儿子活着？
老僧否定着这个念头，试图让这个念头消失，只是，这个刚突然冒出的念头却有着顽强的力量，它像野草一般在老僧的脑海中疯长，很快便占据了老僧那一颗死灰般的心。
老僧转过了身子，心中那个如野草般的念头驱使着他一步一顿地向着晴远走去，而他的眼前，则一幕又一幕闪过十余年前那个还只会蹒跚走路的小儿或欢喜或哭泣的场景。
晴远睡得安稳，并不曾察觉老僧走近。
老僧怔怔地立在晴远床前，看着少年那张古铜色的脸庞。
少年还在熟睡，一双鹿眼紧紧阖着，两弯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眉宇间竟有几分十余年前那个垂髫孩童的影子。
老僧微微颤抖着，颖儿那一双晶莹的鹿眼，是他永远的美好的回忆，他不会忘的；而这眉梢轻扬的上挑眉，却是像极了他自己，像极了年轻的他。
老僧垂眸看着晴远，脑海中闪过越来越多的淮儿的模样，渐渐地，淮儿的影子和眼前这个后生交叠在一起，融为一体。
“淮儿……”老僧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触到晴远脸庞的那一刹那猛然停了下来。
“罢了，罢了。”老僧喃喃着，又收回了手，背过身去。
纵使晴远真是淮儿，那又如何呢？如今的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又能给他什么呢？纵使相认，除了那尚未洗清的罪名，他又能给淮儿什么呢？
老僧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颓然地坐在桌边，任由掌灯的火焰映着他的脸庞。
老僧就这样兀自坐着，竟就过了一宿。
“啊呀……”次日一早，晴远伸着懒腰便坐了起来。
老僧听见，慌忙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犹未干的泪水，挤出笑容回头道:“阿远醒了啊？”
“嗯！醒了！”晴远应道，却见老僧眼睛泛红，便关切问道:“师父为何眼睛泛红，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僧慌忙眨了眨眼睛，掩饰道:“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好罢，不妨事不妨事。”
“嗯……”晴远担忧地看了老僧一眼，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话，只是取过一旁的外衫穿上，预备着起床。
“笃笃笃……”外头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老僧看着晴远穿衣，一时失神，此时听见敲门声方才回过神来，赶忙便去开门。
门一开，却是萧祁和伯贤两人并肩站着。
“啊呀，老师父，你昨夜做什么去了，怎的眼皮子下边一片淤青？”萧祁一见老僧，便惊叫起来。
老僧赶忙笑着掩饰道:“贫僧昨夜担心阿远，故而一夜不曾睡好罢了，不妨事。”
“不对啊，”萧祁凑过来，盯着老僧的眼睛，“这眼眶红红，分明是哭过的模样？老师父，你实话告诉我，可是发觉阿远病重不治了？”
“你休要胡说！”老僧还未答话，里头的晴远已经喊了出来，“我已经好了！”
“哎呀……”萧祁听见，来了兴致，绕过发怔的老僧，大踏步走了进去，却见晴远已经穿好了衣裤，正打算下床，“不想阿远恢复得如此之快，实在是佩服佩服。”
晴远不理他，兀自便要穿上靴子下地。
“且慢！”萧祁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晴远额上的伤，“你今天还没换过药？”
“没有。”晴远摇头道。
“嗯，”萧祁侧过头，惊讶地看了老僧一眼，却终于是什么话也没说，又回过头对着晴远道，“躺回去，上药。”
晴远听得，便依命又躺回了床上，端正地躺着。
“老师父，帮忙取一下红色的药酒。”萧祁一边清理着晴远的伤口，一边唤道。
老僧一时并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拿了一个象牙白的瓶子递给萧祁。
萧祁接过瓶子一看，立刻笑出了声:“老师父，我要的是红药酒，你如何却替我取来了这白色的药酒？”
老僧闻言，却不如从前那般回嘴，只是默然侧过身去，要去取那赭色的药瓶。
萧祁看着老僧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无奈笑道:“罢了罢了，我自己来吧。”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兀自去桌边挑了赭色的瓷瓶儿来。
晴远担忧地看着老僧失魂落魄的模样，问道:“老师父，可是昨夜我不安稳，让您费心了？”
老僧闻言，笑着掩饰道:“不曾，你是好孩子。只是贫僧自己心神有些不定罢了。”
“嗯……”晴远这才放下心来，由着萧祁摆弄。
“阿贤，你们预备着什么时候启程？”萧祁一边替晴远上药，一边问着旁边打下手的伯贤。
“若是阿远身体恢复的快，明日便回京罢。父皇圣旨在上，究竟不能耽搁，何况，我也想早些回去陪着皇奶奶。”伯贤一头帮萧祁撩起晴远的衣服，一头应道。
“也是。”萧祁应着，便不再说话，专心替晴远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