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不知过了多久,等古月萍醒来时,却发现四周灯光昏黄,头顶是高高的穹顶,面前是宽大的电影幕布。她爬起身子,愕然发觉躺在电影院播映室的椅子内,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播映室内,只有她一个人。原是她在椅子中睡了一觉。

什么灰白世界、什么坦姆巨怪、什么江枫、什么袋中人……全都不见了,眼前到处是活生生的、依旧五彩缤纷的现实世界。月萍松了气儿,已自浑身虚脱,满头大汗,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来,不知何时是梦境,何时现实。

腾腾冒汗的脸像涂上一层蜡似地闪光,她粗重地喘吁吁,耳畔兀自清晰地回荡着文斌最后的那段咆哮,心头隐隐地痛,仿佛灵魂也被抽空了。忽从安全出口外传来女儿月月的呼唤声:“妈妈,你快醒醒吧,全散场了,我都上完厕所了,你还没睡醒吗?你这是有多困呐!《凶剑传说》这动画片,你真就不愿意看吗?对你来说,有那么无聊嘛!唉,你真是一个叫人操心的妈妈!”

古月萍如释重负地想:“不外是个梦!原来我正陪月月看动画片,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呵呵,真累呐,这梦也真够呛!”她擦了擦汗、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对女儿说:“好,好,好,月月真懂事!妈妈真是困极了,好了,走吧,我们回家!”

文月月甩着圆乎乎的小手,转身又往外跑去,口中爽快地接话:“哦,走喽!”声音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极是空灵。古月萍怕她又走丢了,忙三脚并两步地追了上去。

她走出电影院,外面毛毛细雨淅沥不停,黑灰色的云低低地覆盖着街面,小雨斜飞落到脸上丝丝地若有若无。因是才下雨没多工夫,路上也没人打雨具,月萍自也不烦遮雨。那潮湿的空气又让她感到了生机,挺讨人欢喜的。这一回,一路上倒再没见江枫出现。

回到家,文斌还在忙着写稿子。古月萍进门换了衣服、洗了头,就走到丈夫身后,从后抱住了他。这情形,自两人结婚以来,文斌头一次遇上,老婆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反差太大,他一时吓傻了,连叫:“啊哟,啊哟,你咋啦?”

古月萍笑呵呵地把头依偎到丈夫的臂弯之中,一对妙目注视他的脸,深情款款地说:“这多年,你为家里付出了很多,我一直想补偿补偿你,这个拥抱就作为对你的奖励,好不好?”

说着话,月萍见文斌鬓间、头发之中已半是花白,脸上也已呈悒悒老态。虽说脑力劳动者头易白,但她知道这些年丈夫付出的辛苦,加之妻子心有别属,苦闷就超乎常人。他那微微耷拉的眼角之中,拖赘着的疲惫极是显而易见。

文斌思绪万千地长叹一声,伸手轻抚妻子湿漉漉的秀发,鼻端是香气馥郁的洗发水味,温柔而动情地说:“我做的,都是做丈夫的本分,我不算啥。你整天忙着张罗饭店的生意,支撑这个家,你才是当之无愧、劳苦功高的功臣呢!”古月萍听了心中很是受用,她想起自己是月斌饭店的老板,店里招牌菜之外,最热卖的就是她独创秘制的古式蛋炒饭。怪不得梦中请江枫吃饭的地方,名叫“月斌”,那是自己和丈夫名字的融合。她请江枫吃自己的秘制蛋炒饭,却还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想不起这熟悉之极的饭店其实是她自己开的。

梦境真是神奇的画面,记得当年刚开店,文斌文化好,想出“月斌饭店”的店招,寓意他们夫妻长长久久,古月萍还有些反感呢!现在梦醒了,却感到这个店招名字起得真心美妙,她心底的这份满足,全是拜梦境所赐。

夫妻俩聊得心里暖融融的,古月萍又念及梦中境遇奇特,梦里竟然当起了刑警,跟开饭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而她做起警察来,却没有丝毫违和感,可真是奇迹哟!

她唧唧咕咕将在电影院做的梦告诉了丈夫,说到高兴处,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还得瑟地自夸有做女警察的潜质,破案率那是杠杠的。文斌听后哈哈大笑,月萍见他笑得三分戏谑、七分揶揄,不禁口口声声地责怪说:“怎的,你不信啊?”

文斌连忙说相信,又从案头拣出一摞稿纸,递给妻子,说:“想是你已读过了我写的小说,日有所念,便有所梦,这也不稀奇。”

古月萍接过小说一读,内容竟与那个梦境神相雷同,一样的初恋、一样的情节、一样的冤魂、一样形貌的怪物……她掩卷长思,这才恍然,原来梦见的是小说的情节。想是昨晚闲来无事,贪看了一夜小说,难怪今天精神不济,连陪女儿看电影也会呼呼大睡。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倒也不无获得感:“做了这么一场惊魂梦,我终感受到了丈夫的好处,即使虚惊一场,流了好多汗、好多泪,我也值当了!”

一家人随意地吃了午饭,女儿头也不见洗、衣服也不见换,无精打采地说回房睡觉,古月萍还道她怪当妈的在电影院睡大觉而故意赌气来着,也就不怎的在意她搞啥名堂。闲来无事,她则搭丈夫一起看了部电视,看时,文斌抓住她的手,握着指头,用两手来来回回地揉搓。月萍也照式揉搓他的手,两人做着这种有节制而古老方式的爱抚,情意绵绵地挺高兴。她乐得吧唧吧唧吃了甘薯面和栗子做的甜点心当零嘴儿,又吃了不少文斌洗后削的水果,真想天天这般像谈恋爱才好,一家人再吃了晚饭,时间一忽儿就过去了。

月月晚饭倒是出房间来一趟,吃完饭又钻进房内去了。晚上临睡前,月萍不忘到儿童房间看看女儿,她进门前念着今天夫妻二人的欢语笑颜,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头叨念:“真好,真好,现实真好!梦里的情景,我是再也不想看到了!再也不要出现了!”

她推开门,见女儿已上床睡着了。她轻轻踮脚入来,小心翼翼地四顾女儿粉嫩的房间内,摆满了小马宝莉卡通公仔,月萍忽地想起梦中的女儿完全不似现实中的女儿甜美。可虽然一个粉色系公主范儿;一个像小男孩,欢喜杀马特式的动画片《凶剑传说》,风马牛不相及,但相比之下,又都大大方方地不腼腆。古月萍不由地觉得新奇而饶有趣味——梦中也只有这一点,她敢去回想。

转念想想吧,袋中人的比喻,倒是给古月萍上了一课,她会心地笑了,心想:“我们人过一世,还是坦诚自我地活着才好。想爱就爱,想说就说,要做就做,别像文斌那样,也别像我以前那样,否则全变成了江枫,做袋中人就糟了!”

电影院做梦出了大汗,回来路上又贪凉冒雨,此时她身子忽尔似发烧了,非常酸懒,心口阵阵恶心,头也发痛,她看女儿没事,便放下了心,想着该回房去睡了。

想着想着,她顺手去替月月掖被角,掖了被角,她还不忘在女儿脸上亲吻一下。

她不去亲吻,倒不怎的,谁知一去亲,她的一张脸竟尔扑地全陷入枕头里去了!她着实吓了一跳,心口突突如擂鼓,再支起身子,却愕然见女儿好端端地躺着!适才她的确结结实实地丝毫感觉不到女儿的存在!这不是梦!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有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不禁悚然恐惧起来,双唇止不住地发颤,浑身战栗,她抖抖索索地又伸出手去触碰女儿的脸。这一下,她真地看清了,她的手分明穿过了女儿的脸,手上确乎一无所觉。女儿像是投影的影像,浑不着力,犹如江枫、袋中人一样毫无质感,只见其形,仿佛女儿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她这个当妈的,心都快碎尽了,她一下子又似回到了梦境之中,坦姆作祟,袋中人全都无法相互触及!一时之间,记忆和视觉统统扭曲了,古月萍她一个绝色美女,花好月圆,却惊吓得花容失色,脸蛋扭曲变形。

她脑袋之中,混乱之前的刹那,忽尔一愣,心想:“不对啊,梦中和文斌写的小说里头,都说袋中人还是可以触碰有血缘关系的人呀,怎的月月我就摸不到了呢?还有,还有,人只有进入异空间,才会变成袋中人,可是好奇怪,异空间内应该是黑白的,怎的现在周围都没变化?一切依然有颜色啊!”

她太阳穴崩崩地跳个不停,心念电转:“难道现实中,遇上袋中人,不论有无血缘关系,全不能与生人相触吗?难道现实中的异世界,跟现实世界一样五彩斑斓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儿,那寒意才起,她浑身就打了个机伶,又复一阵哆嗦,后怕得恐惧泛滥。

她叫唤女儿的名字,想把她叫醒来,深怕女儿连醒都醒不过来。所幸女儿揉着惺忪的双眼醒来了,却听她怨声说:“啊哟,妈呀,我刚刚才从袋中世界逃出来没多大工夫呀,还看了场电影,累死了呀!一逃出来我就想先看了动画片再睡觉的,撑到现在。你都已在电影院睡得饱了,你就行行好,让我也睡个饱吧!我被关在袋中的异世界,吃没得吃,睡又不敢睡。好容易乘坦姆出去杀坏男人的机会,我像黄鼬似的,偷偷从异世界的缝隙之中溜了回来,还赶得及动画片公映,我容易嘛?我现在真困得撑不住了!我不是全都跟你说过了嘛,你忘记啦?”

古月萍听她这么说,下巴都吓得颤抖个不停,抖得剧烈个不行,仿佛要从脸上掉下地去了。月萍从没这么恐惧过,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她稳不住身子一崴,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的另一边滚落到地板之上;她忽想起来,女儿从电影院回家到现在,其间一直没机会碰她一下,否则早便发觉异常了!可月萍又哪有余裕想到要去摸摸文月月呢?

她转而又咀嚼出不对味来,女儿说话的腔调,怎的始终跟梦中坦姆侵入江枫意识之后,江枫说话的腔调神相似呢?她害怕那个格外逼真的梦境,不敢去回忆,因此回到现实后,一直条件反射地回避女儿的言行,不敢分辨差异。此时回想起来,不禁毛骨悚然!

她心底歇斯底里地呐喊:“原来,哪儿都有坦姆在作祟!”可她已吓得发不出响声了,只从鼻腔和喉底发出低沉的呻吟,呜呜地可怕。她想起噩梦中做过失去江枫父女的噩梦,梦中梦和现实都已重叠,谁又能受得了,梦里梦外,不容许人遂心顺意,全是勒紧的布袋子一样、令人窒息的情景呢?纷纷攘攘聚拢来的胡思乱想,宛如一阵阵针刺般的腹痛,令她苦不堪言。

少停,古月萍忍不住从心底不断地翻涌上来的恐惧,化作歇斯底里地尖叫,终于喷出了音响。

她的尖叫声刺破了苍茫而厚重的夜色,却刺不破包裹在她身心之上的那一层无形无质却又勒得她透不过气来的“袋子”。

……

袋中人坦姆就是这样,在古月萍这惨叫声中,诞生于世了。它消除了一切的界限,时间也似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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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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