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黄城之谋
地处淮水上游,大别山北麓的黄城,几天前还是与寿阳构成淮南防线的西段要塞,原是南陈用以北据洛阳,西胁长安,南御江汉的堡垒,如今已经插满了北周玄色大旗。这里时断时续地下着雨夹雪,使得本就破坏严重的城内更显凄清和肃杀。洗劫之后,看似恢复了平静,只因大部分居民已经逃亡去了,只留下了狼藉的空城。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就只能见到一些丧家犬在泥泞中凄惶地觅食,曾经繁荣的黄城已彻底失去了生机。此刻,在大周南征军行军总管宇文亮的行辕内却炭火红亮、热气腾腾,宇文亮正在与两个人密谈。一个人是他的中军官司徒咏明,另一个却是代王荆淮七死士中的狐四。
宇文温在代王宇文达的教唆下写的哀告信就是由狐四带来的,不过狐四带来的不仅是一封怨愤无助的家书,还带来了代王的绝密告白。舔犊之情虽盛,却还不至于令宇文亮公然走上反叛的道路,起到实质作用的是对时局的深入判断和代王对他传递的这些讯息。代王的讯息的里不仅表明了改天换日的志向和决心,也充分展示了他的实力。比如什么以赵王为中心的四王同盟的存在,什么太师毕王宇文贤与大冢宰酆王宇文贞的加入,什么陈王余党尉迟勤的暗通款曲,等等等等。在官场中浮沉多年的宇文亮自然不会全信,但也不由他不信,尤其是元皇后腹中乃宇文贤之子这样的内幕细节。好不容易大军在握,若不抓住时机奋起一搏,下不能为子女做主,上不能宏图大展,一旦回朝交权便只能忍气吞声屈辱一辈子了。一向自诩非池中之物的宇文亮就这样迈出了第一步。
狐四揪着自己嘴角那颗大黑痣上的几根长毛,笑眯眯地问宇文亮:“敢问杞国公下一步打算如何行动呢?”
宇文亮不动声色地品着茶,什么也没说,目视司徒咏明。浑身透着精悍之气的司徒咏明点头会意,开口道:“这不是明摆着么,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趁热打铁,尽快挥师西北,直取长安。黄城地邻荆襄,由此起兵直取长安,只需经过越王、滕王的封国,四王既然已联合反对太上皇,此路想必通畅无阻。只要青州的尉迟勤按兵不动,韦孝宽此时又无法脱身江淮战场,陈兵京郊不过在旬日之间。”
狐四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说:“即便如此,长安一时半会儿没有外援的军队,但也有三万禁军守卫着。杞公原有的三万歩骑,战损了数千,又收编了南陈军数千,大体还是三万吧,就凭三万对三万,有几成胜算啊?还不说长安城的城墙有多高有多厚了,一旦不能在短时间之内速胜夺取长安,各地勤王大军就都会跑来赶集啦。”他毕竟出身草莽,只能说大白话,已经算是荆淮七死士中最善言辞的了。
司徒咏明愣了一会,又道:“那就只有先发制人,暗出奇兵,袭取韦孝宽的中军大帐,夺其兵权,将其部众并入麾下。这样不仅兵强马壮了,还等于占有了淮南之地,有了这么一大片用武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何愁大事不成?”
宇文亮仍不置可否地看着狐四,这时一向反应灵敏善于机变的狐四明白了,宇文亮是在让司徒咏明考他呢,或者说是在考代王呢。当下讥笑道:“韦老爷子是什么人啊?寿阳又是啥地界啊?去那么个铁桶般的寿阳袭杀比老狐狸还精的韦老爷子?算了吧,那还不如前一个想法呢,直接去取长安倒还有少许胜算。”
司徒咏明语塞了,目视宇文亮。宇文亮则显得十分谦和地问道:“想必代王早有成竹在胸,他有何妙计,不妨直言相告,本官愿闻其详。”
狐四这才收敛了讥讽之态,正色道:“杞公啊,代王早就谋划好了,请您参考参考。王爷他说,对军前抢掠屠杀这类事,主帅一般来说也就两种处理的法子:一种是申斥一下并不深究,还有一种就地撤职拘押了待堪。以韦老爷子一贯的严厉作风看,他对黄城的事不可能睁只眼闭只眼,王爷说这关系到淮南民心的什么百年大计,所以代王料定韦老爷子的方式必然是第二种没跑。卑职料想啊,眼下韦老爷子派来接替杞公的官员已在路上了。”
司徒咏明接口道:“是有密报说梁士彦从离开广陵到寿阳了,就算他来了,迎入城中就是,拒不交权,量他们能奈我何,现在杞公总管所部均已唯总管马首是瞻,谁能取代得了?”
狐四撇了一眼司徒咏明,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老弟该不是忘了韦老爷子手上有一把剑吧?那是‘如朕亲至’的天子剑!来人只需当众请出天子剑,加上一句‘只办祸首其余不问’,你看下面这些官兵还会听谁的。哼,拒不交权,你这不是把杞公往火坑里推嘛!”
司徒咏明挨了这一闷棍有点气馁了,想了想仍不服气地说:“那就遣精兵途中伏击,将他们尽数歼灭。”
狐四的冷笑更冷了,道:“那不就等于挑明了与韦老爷子对着干了吗?真还不如你一开始的那个想法,径直起兵直扑长安。那样韦老爷子或许还有个一愣神的工夫,保不齐还能有观望的借口,至少没有被直接激怒。但要是公然翻脸,那后果就是非逼着韦老爷子动武不可。你起兵径取长安的路上也就不再孤单了,会有追兵跟你作伴啦,等你到了长安城下,正好一个内外夹击,彻底就是成了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耗子!”
司徒咏明终于无法辩驳,脸涨得通红低头不语。宇文亮依旧不动声色,白净的面皮上波澜不兴,他微笑道:“代王真是算无遗策啊,那该如何应对,代王可有具体指示?”
狐四回答道:“代王的意思是杞公应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动手……”说着他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出其不意袭杀韦老爷子,夺了旗牌印信返回寿阳,竖起义军大旗,整顿军务巩固地盘。那时朝中必然已经乱作一团了,再与王爷们里应外合,跟尉迟勤那边南北呼应,推翻太上皇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宇文亮似乎仍不甚明白,又问:“可如你所说,韦孝宽的人可能已在路上,我们该如何应对?等不到凯旋班师,本官就已手无一兵一卒了。”
狐四笑了笑:“这能难得住杞公吗?杞公就不要继续考校代王和卑职了。既然您问了,卑职就说说想法:咱只要假装顺从交割兵权,来人就不会请出天子剑,毕竟纵兵抢掠罪不至死嘛。只要稳住了来人也就稳住了韦老爷子,交割的事就可以拖着慢慢办,不离开黄城又不开罪来人,再说战事还没完全结束呢,毕竟战地兵权交割本来就不是三天五日就能完成的。而毕王、酆王就会在朝中使力,尽快派出亲信来做地方官,那时韦老爷子就不能不班师回朝了,这边军权交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大家一同班师吧。只要班师,跑不了会把大部分将士留在淮南驻防,只带少量将士返回,到那时,在半路上,韦老爷子也就没有了军力和城防的依仗,突然袭杀也就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了。”
宇文亮态度谦和地点着头,其实这些策略均与他内心的盘算几乎毫无二致,他在验证了代王能力和诚意的同时也印证了自己的谋划。在他的内心,对黄城抢掠屠杀的惨剧多少有点后悔操之过急了,但木已成舟,自己已势成骑虎,也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了。他也很不喜欢被代王当枪使的感觉,但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他的拿手,且把代王的谋划和想法都套出来再说。其实除此之外,他在暗中授意洗劫黄城的同时,就已经写好了一篇请罪书,自责失察渎职云云,做痛心疾首状听后处分,第二天便派人送往韦孝宽的大营。这一招是代王没有想到的,宇文亮脸上的笑容因此变得尤为可掬。
正如他们所料,韦孝宽派来的人确实正在赶往黄城的途中,不过来人并不是梁士彦,却是一员五旬上下的老副将,军中颇有人缘的老好人,带着百十来号老兵,还随行带着数十辆满载酒肉粮草的骡车。宇文亮的斥候很快就与来将接上了头,得到的回答是:他们的使命就是慰劳浴血苦战之后的西路将士,还带来一封韦大帅给宇文将军的亲笔信,必须面呈。
待斥候的探报传到了宇文亮的行辕之中,宇文亮有点懵了,韦孝宽的举动完全出乎他们预料,这老头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宇文亮随即有了一种没有抓拿的恐惧感,这老头是真的对黄城惨案不做追究还是暗藏玄机?面对威名素著的大军事家,宇文亮本能的感觉应该是后者,在他面沉似水的沉着之下,掩饰着不由自主的肝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