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夹缝中生存
宇文衍带着司马泳回到正阳宫就关进了书房,密议黄城的新变故。他刚刚将韦孝宽加急奏报的两条信息告诉司马泳,小末来到了书房,低声说:“主上,皇后她……她又回家省亲去了……”
宇文衍闻言皱起了眉头,默然不语。司马泳却一脸诧异,问小末:“皇后今日回府省亲,我怎么不知道啊?家父也没事先得到知会啊?”
小末看了司马泳一眼,嘴巴噏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表情复杂,然后又看了小皇帝一眼,低头不语。司马泳察觉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目视小皇帝却不便问。
宇文衍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说:“她哪里是回家省亲啊,是又微服出宫玩耍去了,不是第一次了。”他嘴上说得平淡,内心却乱糟糟的有话难言。因为只有他知道小皇后司马令姬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明熙,正因为这特殊的来历,也导致了她现在特异的行为。他们两人双穿重逢结为夫妻后不久,喜悦激动之情就被冷酷的现实冻结了。皇宫大内对皇后的的要求和束缚极多,尤其是对这个小字辈的小皇后,规矩可大了去了。若是生养在公元六世纪的女性,对这些清规戒律都已习惯成自然,不会有难以忍受的感觉。可对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被解放得有点过头的二十一世纪新女性而言,皇宫大内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令她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宇文衍是小皇帝,自由度就远远大于她这个皇后,而她却被压在“**不得干政”、“女子无才便是德”等无数座大山之下。每天除了给天元皇帝及四位大皇后请安之外,就这能在这高墙大院之内望天,无所事事,还得随时被一大堆丫鬟仆妇跟着督促着,举手投足都得仪态端方,整个人就像被塞进了重重的壳里,气都喘不过来,远不如在司马府里做大小姐来得痛快自在。
司马令姬在跟宇文衍抱怨乃至争吵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有朝一日宇文衍亲政了,成了唯我独尊的老大,她也没有出头之日,她仍然要被锁在这高墙大院之内,仍然要被无数的规矩捆着。因为这是个男权至上的社会,跟整个社会形态作对是徒劳的。宇文衍叫她忍耐,等待他夺权成功云云,也彻底失去了说服力。清醒的痛苦之后,司马令姬开始抗争了,她自知无力正面对抗,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杨丽华等母后面前告假是回家省亲,实则根本没回司马府,而是微服游玩散心去了。宇文衍虽然劝阻过,但身为同样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他也完全理解小皇后的苦闷,两人若总在正阳宫里吵闹,后果将对小皇后更加不利,若因不贤而被废后打入冷宫,明熙就真的生不如死了。故而,回家省亲的事就这样成为了暂时维系平衡的不法之法。还好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天性温良,以为小皇后年幼,常常想家想母亲,这是人之常情,便没有阻碍和怀疑频繁的回家省亲。
只是如是这般的苦恼心事,宇文衍也没法对司马泳和小末这样的心腹明言,穿越是在他们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没法说,说不得。
司马泳也眉头紧锁,沉吟了一会道:“陛下,皇后她这样的举止是不合身份的,而且也很危险,陛下应该严厉禁止她这种行为啊。这事一旦被公卿大臣知悉,舍妹她……哦……皇后恐遭非议啊。”他字斟句酌地说着,看得出人臣与国舅双重身份的重压与为难。
宇文衍心里摇头叹气,面上却故作轻松:“哦,其实以一个小女孩的面目外出,并没什么危险,而且也有侍女跟随,侍卫暗中保护。好了,先不说这个,还是快说说黄城事变吧。”
司马泳只得整理心绪,凝神想了想,然后说:“陛下,臣以为应该立即下诏驰援江陵南梁。”
“南梁?”宇文衍愣了一下,脑子里才想起那个在江陵弹丸之地的残梁政权。
司马泳点头继续说:“黄城叛军充其量不过万余人,他们若困守黄城,很快就会被韦老将军征调的各路军队所包围,他们必然得寻求出路。”
“那他们为何不南渡去投陈国?”
“陛下别忘了周法尚将军率军投诚带来的大部分是水军,都屯扎在江汉之口,周法尚既然与韦老将军一心,他的水军自然也就成了阻挡叛军南逃的中坚力量,所以叛军向南只会死路一条。而他们向北或向东都将遭受韦老将军所部援军的迎头痛击,唯一可去的就只有西边了,黄城之西就是江陵。南梁小朝廷几乎没有自身的军事力量,而我朝在江陵的驻军也不过两千,所以江陵很可能成为叛军攻击的目标。江陵大郡名城,又为南梁小朝廷帝都多年,物资齐备粮草充足,若为叛军所有,便可负隅顽抗不易轻取了。”
宇文衍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问:“据我所知,江陵早在前朝西魏时期就已被太祖的军队占领,原建康那边的南梁政权也被陈霸先篡夺改立了陈朝,为何江陵还会保留了南梁的小朝廷呢?我朝留这附属小国何用?”
接着,司马泳侃侃而谈,对此作出了详细的解答。
早在公元554年,西魏的权相宇文泰就派于谨和宇文护领五万兵南下,战役仅打了不到两个月,当时的南梁帝都江陵就被攻陷了。此次战事虽简,其生的背景却极其复杂。先这是拜南梁的开国之君梁武帝所赐,梁武帝是个及荣誉和唾骂于一身的风云人物,他一手缔造了南梁帝国并带来了南朝一时的安定繁荣,他也一手导致了南梁帝国的崩溃和南朝的一蹶不振。晚年的萧衍越来越昏聩甚至荒诞,崇信佛教的他不近女色,不吃荤腥,不仅他这样做,还要求全国效仿。最荒唐的是居然先后四次舍身入佛门,出家为僧,群臣为了赎他回来先后花费的数亿之巨的钱财。一代才子、英主就这样走向了极端的不可理喻,终于导致了“侯景之乱”。
侯景攻取了建康后,也不杀八十六岁高龄的梁武帝,却不给他饮食,结果这个曾给南朝带来近半个世纪安定繁荣的梁武帝,自己吞下了压制功臣分封的宗室诸王却个个拥兵自重中的恶果,孤苦伶仃地活活饿死在了宫中。侯景先拥立了梁武帝的第三子萧纲为帝,次年又弑君自立,接着,当时依附于江陵萧绎旗下的陈霸先就打到了建康,一场决战之后,侯景败亡。坐镇江陵的湘东王萧绎在此过程中都在忙于内战坐大自身,消灭自己南边长沙的侄儿河东王萧誉,把北边襄阳的侄儿岳阳王萧詧逼到了西魏怀里,出卖了西边八弟武陵王萧纪益州给西魏,占领东边六哥萧纶的郢州地盘,俨然成了南梁最大的势力集团,就连光复建康剿灭侯景的王僧辩和陈霸先都是听命于他的将领。
侯景覆灭,诸侯削平,志得意满的萧绎终于可以荣登大宝南面称帝了。可他却犯下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不去旧都建康登基,而选择的老巢江陵为帝都。江陵既无建康北凭长江天堑的防御优势,还西临西魏,东连北齐,北有血海深仇的侄儿萧詧,可谓危若累卵,他却深为自己“天子守国门”的魄力而得意。
此外,萧绎为消灭八弟萧纪,不惜将天府之国巴蜀之地拱手相让而与西魏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也随着他的称帝而生了微妙的改变。南梁内乱已平,萧绎没有再继续仰西魏鼻息的迫切需要了,他开始在西魏、北齐之间鼠两端。宇文泰对此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深知以萧绎为的南梁朝廷一旦彻底倒向北齐,西魏在此前在雍荆之地所获得的利益将不复存在,甚至还会威胁到蜀地的安危。所以他不能允许萧绎的见异思迁,便抓住其要求归还土地背信弃义为口实,充分利用襄阳萧詧与萧绎的仇恨,与萧詧合兵攻取了江陵。萧绎的皇帝宝座还未及坐上两年就死于非命,西魏将萧詧扶为傀儡梁帝,巩固了在雍荆之地的既得利益。但让宇文泰始料未及的是,在平定“侯景之乱”中有大功的王僧辩、陈霸先二人却拒不尊奉江陵萧詧这个皇帝,而要将梁武帝的第九子萧方智迎入建康扶为皇帝。
眼看着一个南梁却要出现两个皇帝了,乱局却再添闹剧,北齐也跟着插手南梁政局,兴兵送回来一个梁武帝的侄儿萧渊明,也就是当初率军去接应侯景投梁却被东魏俘虏的贞阳侯。北齐是要这个萧渊明做梁帝,成为他们的木偶。当时主政的王僧辩迫于北齐的强大压力,只好屈从,把萧方智换成了萧渊明。却不料这惹恼了领军主外的陈霸先,内战再起,很快王僧辩就死于陈霸先之手,梁帝又换回了萧方智。
正当南朝百姓对江陵萧詧和建康萧方智两个皇帝莫衷一是时,公元557年,陈霸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废梁称帝,建立南陈。于是乎,南梁瞬间地变成了仅存江陵三百里的弹丸小国,原南梁绝大部分土地归入南陈。而当时的刚刚取代西魏而建立北周的宇文政权,一方面要稳定内政,另一方面要提防强敌北齐,因此无暇南顾。刚刚立国的陈霸先已经得罪了北齐,也不愿再得罪北周,也没有加兵于北周的这个藩国。南梁小朝廷暂时成了三不管地区,也就因而得以存留了下来。
此后的北周和南陈都集中注意力于北齐,尤其是在江陵陷落时被西魏俘获陈顼回来当上了南陈皇帝之后,两国建立了合盟图齐的联合阵线,更不会去理会江陵的残梁政权了,故令南梁残存至今。
最后司马泳说:“到是现在,前齐已亡,淮南之地又尽归我朝,南陈愈孱弱了,这南梁小朝廷的存留问题是可以开始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