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姬霜一出现,就被文人骚客围住,谈书论道,引经论术,并不时传出拍掌叫绝的惊呼声,人群越聚越众,吸引宴席内所有人视线。姬惜走向贵女身边应酬交谈,也不时勾唇浅笑,姬梵则隐于姬家众人之中,移向角落,不欲有丝毫存在感。不料,未过多久,姬惜却向姬梵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姬梵心中一拧,抬起清亮大眼看向姬惜,有丝慌乱,但在看向姬惜双眼泛起不同于平日温雅的冷锐,低首行了过去。
大殷未设男女大防,同席论道皆为常态,儒道凋微,玄庄盛行,但姬惜却是不似姬霜不拘世俗,她一般只与贵女千金来往,一言一行皆符合世家名门闺秀之规范,曾有人品评过姬惜“雅正”二字,是以,前世里,姬惜及笄后,引无数高门世家争相来提亲。
只是前世里,乱马惊烟,狼兵匪祸将血戳杀伐侵袭入了奢华富安的大殷京都,在夫家下人纷纷出逃的当下,姬惜在倾倒纷杂,混乱不堪的家中,着最富丽的华衣,妆最艳美的唇红,以世家女最优雅端庄的姿态纵火于闺室,拔出宝剑冷静自戕,乱兵冲进来,只看见熊熊烈火与蔓延至石阶的腥红血液,如一道道细细的森冷血蛇,潺潺而行……
姬惜身边的几位贵女看向这个冉冉而至,身着碧青蔓莲纹半袖襦裙,梳着双环发髻,钗碧玉东珠流簪的姬家七女,却是有些失望,姬家的姬霜光华万丈,耀眼夺目,姬惜清正书韵,方正优雅,这个姬家第三嫡女,却是有些蒙尘失彩,除了五官绝美之外气质怯弱,毫无特点。
姬梵看着这些姬惜身边的世家贵女,眼神中有些茫然,也有些习惯,她早已习惯了人们惊艳之余带丝可惜的目光,甚至,到后来,变成了轻嘲鄙夷直至视作玩物尘埃……那些,都是她前世里的伤舛痛挛,每至深夜,深深咬噬着自己的心灵,无法入眠……
姬梵片刻的恍了神,神思飘向了前世里的际遇,眼睛中一划而过的悲伤绝望,沉沉脉脉,黑眸深得让人发寒,落入了旁人的视线,姬惜不禁奇怪地皱眉,唤了一声“阿梵。”
姬梵回过神,抿抿唇,垂首行礼道:“姬梵见过几位姐姐。”
姬惜身边的贵女皆端庄沉稳,不会因姬梵片刻的失态而多作言语,只是笑笑与她寒喧起来。姬惜见姬梵虽忧郁怯懦,但也算应对得当,几分娇怯涩语也掌控在她年仅八岁分寸之间,眼神才透出几分满意来。姬霜保护姬梵未必是好事,姬家的女儿,或是说这乱世的贵女,胆怯,意味着你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她不希望姬家的女孩变成那般。
寒喧过后,渐渐的,几个女孩的注意力自姬梵身上移开了,姬梵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慢慢隐藏着自己的存在。她喝着婢女呈上用水晶杯盛满的梅蜜酪饮,身边的女婢皓腕如白玉,捧起装着五色玉杯的玉盘,手腕纹丝不动,笔直保持着一个姿势良久,甚至水杯上的酒液也没有荡出一丝波纹,比之姬家经年受过训练的丫环也不遑多让。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却是经过那番严格的教导,她有些不忍,轻轻道:“你可以下去了。”
丫环听出姬梵话中的同情,惊得身子一颤,抬起美眸看了一眼姬梵,叩首仓皇离开。
姬梵垂眸,心中苦笑,却听见耳边一声喘笑,“这个小女就是你们姬家的小痴儿?”
姬惜等脸色一变,这个“痴”字虽说未必是多恶毒的言语,但一个痴字总是带了丝恶劣之味,充满了世家贵女矜持的恶意,转头看向来人。
来人是“五姓”程家嫡长女,程溪若,这个一直在跟姬霜甚至是死后的姬霜竞争“京都第一美人”的女子,其实以论五官艳丽而言,程溪若未必稍逊一筹,可是若论气度,风华,神光内蕴,程溪若却是难以匹敌,望其项背的。她红唇潋滟,玉肌粉颊,身着滟红金丝牡丹锦袍,高雅富丽,气魄逼人,站在姬惜桌前,眼神有丝挑衅,嘴角却是勾着旁人挑不出毛病的优雅之笑。
姬惜知道程溪若是见着姬霜在宴会里光彩夺目,削了自己的光华,有丝不岔,动不得姬霜于是来找姬家女孩的晦气。身为姬霜的妹妹,这般阵式也是见了不少,她淡淡地勾起笑,说:“痴儿谁家没有,姐姐同是五姓之一,应该知道家族里总有那痴念父母孺慕,爱致亲情的年幼痴儿吧。”一句话,连消带打将程溪若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本也没打算在姬惜身上讨上好处,只是轻挑起凤眼扫了一眼,道:“不是痴儿,怎地姬家小妹一句也不得回?”
当众人目光都放在姬梵身上,姬梵心跳加快,低敛下眉眼,没有看到姬惜失望的眼神,空气里的气氛一层层的凝结,在姬惜脸色沉如冰底时,姬梵才轻轻地说道:“皎皎朱芳映春阳,幽幽清兰覆庭香,阿梵不比姐姐等耀华,只敢浅浅居于人中听雅音,陶冶情操。”
宛转若空谷幽兰的清音在空气里轻响,引得在场众女皆惊。时人好清谈喜美名,年方八岁的姬梵此清朗雅诗一出口,艳惊四座,从此世家中又多了一个清隽雅美的淑媛,再不会有人笑她弱浅。
吴候女儿吴道惠是姬惜挚友,轻拍一掌赞道:“语若幽兰,好乖巧的妹妹,果然是姬家之女。”姬惜未回言,但眉间也泛满意之色。
五姓之中尤以姬家女儿最为出色,姬家不同于“四世太尉”何家“五世三公”的萧家,也与书香传世程家,霸坞立世的穆家相异,姬家能牢牢盘距高族门阀之内,是因姬家“贵女”几世来皆出超群绝伦,独领风骚的名门闺秀,累世经年,姬家所出的少女皆嫁给名臣王候,掌控前朝大名今代大殷许多政治旺族脉络,主持众多豪族中馈,发展势力至根深蒂固,前朝甚至出现过两位皇后,可谓淑媛累世盛荣一时。
“嗤——”程溪若一旁不屑冷笑,但谁也没有搭理她。
心脏蹦蹦剧烈跳动,好不容易缓和下紧张情绪,姬梵暗暗在心底吐了一口大气,从前世至今生,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强势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她或许胆怯,或许愚钝,或许不堪一击,但她可以学会成长,就算只能慢慢地进步,也可以一点点脱离前世轨迹,至少不会重蹈前世愚蠢的覆辙,受残酷命运摆弄……
今世,那个痴狂爱恋却换不到一个眼神的妄恋,不会再有了,她想,被焚心之恋烧灼心痛的前世,已遍尝心寂身残之苦,没有什么比痛苦的死去更能让人吸取教训,如今回溯时光的她,再也不敢了,不敢……靠近那人……
众女打量起低垂着眼眸的姬梵,先前她眉眼局促,傍惶若惊,让人不欲细观,现在则少了方才那几分羞涩,慢慢地显现出她的娇俏来,双瞳幽若耀石,盈盈秋水,顾盼生媚,若含流潋娇弱如浅白梨花随风婉转,轻轻睇来,无论男女皆好似饮醉三分,婉媚至极。心下惊异,顿觉若是再过几年,此女孩姣美秀丽的容貌将划作京都上空光芒万丈的明月,引无数人疯狂觊觎……
不禁心中暗慨:不愧是姬家之嫡女,弱弱风姿亦是引人入旌。
宴厅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何,穆,萧家几位大臣与妻女出现,人群奔涌向那个方向,寒喧交谈。
姬惜领着姬梵踱回姬太夫人身边,姬霜见状也准备回席,看着那群恨不得拉着姬霜求别走,甚至想跟着一起过来文臣才子,姬太夫人唇角微笑加深了一些。她看着行来的姬霜,淡笑道:“想不到‘五姓’世家都来了。”
“祖母来了,其他四姓自然闻风而动,不甘于后了。”姬霜说完,又加了一句:“裴绍是个精明的。”姬太夫人点点头。
何,穆,萧,程家的席位与姬家相邻,五姓之女皆雍容华贵,珠围翠绕,一时让人旁人如置身繁花夺目,百花争艳之春光盛景。其中最使人抚掌称叹的是难得“京都三妍”共处一堂,争奇斗艳,交相映辉,美不胜收。“京都三妍”分别为姬家之姬霜,程家之程溪若,萧家萧秋华。这三女似乎将整个宴会乃至京都的风光霁月吸拢于身上,姬霜之清华,程溪若之傲艳,萧秋华之典雅使人目不转睛,流连忘返。
歌舞笙笙,靡靡吟乐,一时之间,宴会的气氛仿若升至高潮,但尤如还嫌不够欲烈火烹油似的,宴门口响起尖锐的嘶声:“成王,三皇子,七皇子,九皇子到——”人群一阵混乱骚动,谁也未料皇宫四位年长的皇子今日居然也到了……
姬梵身体一晃,脸上顿失全部血色,白得吓人……
姬霜眉头一皱,低语:“皇子也来了,裴绍此人,不止精明这么简单了……”见姬梵面色苍白,牵起她的小手,在她耳边轻语:“别怕,你是姬家的女儿,”这世上,便是皇子公主,你也不需要如此惧怕至极。
姬霜感觉姬梵纤细瘦弱的手冰如冷玉,抖若筛糠,身体摇摇欲坠,却强自撑着不使她自己软倒。姬霜扶着她瘦弱细柳的肩,给予她些许安慰与力量。不禁心下奇怪,七妹为何如此惊惧……虽说是第一次出席汇聚了京都顶级贵族的盛大宴会……
姬梵紧紧咬唇,近乎出血,抽出小手,摇摇头,细若蚊呐道:“阿梵没事。”
“阿梵是第一次见皇子吗?你今天的表现甚佳,别怕,姐姐第一次进皇宫,比你更禁不得吓。”姬霜笑笑安慰她,提起幼时往事。
姬梵沉默,除了沉默地用全身力量抑制阻止自己双脚发颤,极欲逃离此地的欲望,那出自心底最深处呐喊几乎要喷喉而出,呼喊着她快逃,她不知还能怎样让自己安静地站在这儿,不起任何使人侧目的异动。
大皇子成王独孤宇,三皇子独孤宸,七皇子独孤宣,九皇子独孤寐,身着大殷皇族崇尚的黑色玄裳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群里发生了骚动,独孤家男子皆轩昂颀扬,俊美异常,几位仪表不凡的美男一入宴,如珠玉投盘,熠熠生辉。无数娇美少女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心潮澎湃,羞不自胜。
独孤宇十六,独孤宸十五,独孤宣十三,独孤寐十二,正是佳人可以倾慕许婚的年纪,而且四人皆未定亲,独孤宇静若沉渊,独孤宸英伟挺拔,独孤宣高雅善言,独孤寐清淡如云,是大殷京都里每个未婚名媛梦寐以求的佳婿人选。
四人之中,身为皇长子并封为成王的独孤宇尤为受到注目,其次是战功显赫的独孤宸与文才风流的独孤宣,而独孤寐,却是因其母是臣属国安国献上来地位低下的舞姬之故,也没有什么显赫才能,众人未对他产生多大兴趣。他站在众皇子中,亦是站在独孤宇独孤宸身后,使人明明可看见他,却会莫名的忽略他的存在,仿佛他就如同黑夜中的风,听得到他的声音,却是摸不到他的存在,神秘而莫测……
十三年前,安国举国挑选,呈上一对绝色龙凤双生姐弟献媚于殷皇,容色极美,堪称人间尤物,只可惜沉鱼落雁的佳人既不能阻止安国被殷大举入侵,将死国亡的命运,也不能阻止安国美姬在宫廷里无根无势无宠,因分娩独孤寐难产而寒苦离世的结局,安姬死后没过一年,独孤寐的舅舅也病弱离世,从此,身世微寒,无人关心的九皇子慢慢地那个残忍冷血的皇宫中历尽艰苦,挣扎求生。
直到独孤寐五岁那年,值夜的太监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寻声找去,看到一具残烂腐臭的尸体,和身边坐着瘦得没有人形,只张着一双黑暗冷漠的眼看着尸体的独孤寐,掌事公公命人下去彻查,原来宫中派来服侍独孤寐的唯一小太监,已经好几日没到御膳房领食了,若不是经过的宫女不小心看到,怕是不止见到一具尸体了。
那日夜里,没有人多看一眼那具全身被利物戳得全是密密麻麻血洞的尸体,也没有人敢问为什么那具尸体的下身被切割得稀烂……皇城里的污秽罪恶,不会因为悬空明月的耀眼光芒变得干净,不会因为东升朝阳的温暖霞晖变得纯洁,它只是让人学会闭上嘴巴,学会就算是多么丑恶泥泞,也要活着……
这事最终还是被皇上独孤隆知晓了,他可以不在乎不关心自己有这么个儿子,不理会独孤寐是死是活,却不允许别人也有一丝侵辱皇家威严的可能,于是杖毙宫女太监百人,然后命九皇子不能再是低等太监掌理,交给一个低品嫔妃抚养,只可惜在尔虞我诈,杀机盛漫的皇宫里,那个低品嫔妃不经明事愚昧蠢钝,被其余嫔妃争宠陷害得失了神智,陷入半疯状态,独孤寐也就在这样的环境慢慢成长……
五官延自绝色艳姬之母的独孤寐,长大后五官面若桃花,妖若精魅,冷淡而深沉的眼眸,如星夜中云雾般使人沉迷,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笑,似是温柔多情又似冰冷轻嘲,令人捉摸不透……他的俊美,如黑夜里升起渺渺雾气的寒潭中,一株袅袅泠立飘曳生姿的白玉冰莲,寒冷而妖魅,无人敢靠近……
前世的姬梵,在裴家的花园水榭外,见到了临水斜倚的独孤寐,那时的他,周身的寒冷清雅如同随着湖面的风吹散了一般,慵懒而迷离,唇红如血,凤眼轻睨,几绺墨发沾在颊旁,空气中都仿若飘散几分幽冷魅惑……
那一刻,年幼的姬梵觉得这世间再无这般惊心动魄的美丽,世间也再无这般慑人心魄美丽之人,她尚不知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慕,只是感觉心中有只小小软软的白花在悄悄盛开,娇弱白嫩的花瓣随风摆动似要飘落,却好似生了根,扼住她的心,扼住她的魂,难以抑制……
那一眼,她失了前生的心魂……
那一眼,她误了终生……
今世,她再也不欲去看他,不去靠近他,就如此罢,她的喜欢,只是喜欢罢了,她的爱,只是爱罢了……与人何干呢……她闭上眼,轻轻地告诉自己。
张开眼,却是心脏一揪紧,如被一只大掌狠狠攥住,抽去了血脉供养,脑里刹那变成一片空白——她与正巧淡淡看过来的九皇子独孤寐视线交汇了……
那一眼,穿过两世的时空,一人带着冰冷隔离的淡漠,一人却是带着两世的痴恋,交错纠缠在了一起……痛苦寒冷的前世情感,扑袭得她失了言语,只余那如蛛网般被碎裂的前世之心,暗风吹起,碎落一地……
她蓦然低下眼眸,掩去翻涌得刺得她眼睛发酸,几乎要夺去她的呼吸的悲怆情绪,她不能让独孤寐有一丝起疑,那个后世里妖佞血腥的男人,只要看到一丝残痕,就能将隐敝世事阴诡暗争的每个细节都描绘出来的乱世枭雄,若是被他发现……
还好独孤寐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没有在意这个小小女孩眼中翻起的千般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