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味凉水
第十六章
无味凉水
看着养父的病一天天好起来,我身上的担子就越来越重,尤其是面对在病房里忙忙碌碌的束轩时,他担心养父时真心实意流露出来的情感与额头的微微冒汗,我就总觉得这债是还不清了。
人与人之间,上辈子一定是冤家债主的关系吧。
养老院的事情,似乎离我已经越来越遥远了,模糊到只剩下宋阿姨和罗叔叔偶尔的提及和那些在朋友圈转发的琐碎新闻。
我正式向余院长正式递交了辞职信,余院长有些舍不得我:“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这里的人啊,可是我害怕再遇见那个人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和事,我都不敢去触碰了,我怕有关联。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秦画的呢?
我自己也忘了,或许是第一次见面他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态度,或许是他千百次地捉弄我像个淘气的孩子,或许是后来相处发现他情话绵绵的一面,但感情这个东西就是很奇怪。
人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有了执念,明明千百次提醒过自己不要步入那甜蜜的诱饵之中,但总会有一个契机或者说那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你所有的原则,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就输了。
我一一向宋阿姨、罗叔叔、欧阳夫妇、古爷爷、梅奶奶告别,我在大家的目送下走出养老院。
秦画和余香凝正好从那辆扎眼的兰博基尼下来,余香凝挽着秦画的手,脸上带着小女人幸福的笑容,秦画直视着前方,没有看我,阳光缓慢地在他的身上绕着光圈。他清晰明亮如同一颗灿烂的北极星,他俊美修长如古希腊神话里走出来的人,他无论什么样子,但都与我无关了。
我缓缓地走过他们身边,带着千疮百孔的心。
束轩在门口等着我,他总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不骄不躁,不动声色。
束轩为我打开车门,接过我手中的东西,放到后备箱里,他总是那么贴心,永远不需要我说什么就会为我面面俱到,这样一个优秀而深情的人,我为什么偏偏毫无感觉呢?我埋怨自己。
束轩开着车,脸上带着笑容:“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只觉得疲惫至极,不仅仅是养老院,我甚至想脱离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可以,甚至想逃离人世间,喝下孟婆给的那碗汤,我不想再跟谁共赴天荒地老了,我只想化作没有思绪与烦恼的非生物体。
“束轩,你远远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啊。”我叹气,把内心真实想法说出来,“我是个累赘,有个赌博成瘾的哥哥,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养父。”
“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事情,我们一起面对。”束轩一只手放下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他宽厚的手掌让我感到安心不已。
束轩和我一起把养父接回了家,养父的腿还是落下了残疾,没法好好走路,以后也没法再去工地干活了。
白浪回来过一次,听说秦画跟余香凝订婚了,嚷嚷着要去帮我讨分手费。养父打了他一巴掌想让他清醒,白浪却反过来想揍父亲一顿,他凹下去的眼袋和骨瘦如柴的身形,已经活得不像人了。
白浪摔门而出,养母哭着去追他,最终还是没追到。
养父咒骂着“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这个混蛋儿子”,养母也还在担忧着白浪会不会挨饿受冻,鸡飞狗跳惹得邻居开门围观,我感到羞耻,眼下能够躲闪的地方,竟然只有束轩这里。
“我不想回那个家了。”我长叹了口气。
“那我帮你找酒店。”束轩轻轻地抱住我,他身上有好闻的洗衣粉味和淡淡的香水味,像棉花糖一样温柔。
“束轩,你的家在哪里?”我突然发现过了这么久,束轩从未对我提及过他的家人,之前对他的印象仅仅是养老院的常驻VIP贵宾,中年离异。
“我在海城区那边有套公寓,不过好久没住了,可能有些脏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住那里。”束轩温柔地说。
“你没有家人吗?”我和束轩在一起这么久,束轩对我的家庭了如指掌,却从没想过带我去见他的父母吗?
“我是个孤儿。”束轩淡淡一笑。
“啊,对不起。”
“没事,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无父无母,最后连心爱的妻子也撒手人寰,他该是一个怎样孤独的人啊,了无牵挂却从容地活着,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面对每天的朝阳呢?
我摸了摸束轩的脸,这张熟悉的脸,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啊,如果我离开了他,那他的人生会不会雪上加霜,我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感动还是同情了,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因为爱情,这样好像更可悲。
明明不爱,却要装作很努力爱的样子。
我亲了亲束轩的脸,在他耳边说道:“去你家吧。”
束轩开了灯,这是一套海景公寓房,巨大的落地窗将海面的风景一览无余,海面已经暗了,只有高高亮起的灯塔,那些在海边散步的人,像身穿藏黑色长袍的教徒一般,隐于黑夜之中。
束轩抢先在我前面走进去,噼里啪啦地将几个相框塞进柜子里。
“你不必这样做。”我走到束轩身后,那些相框上无论是合照还是单人,都有个笑靥如花明媚动人的女人,束轩的前妻。
束轩还是将相框放进了柜子里,微微一笑:“你先坐会儿,我收拾一下。”
我点点头,坐在沙发上,看着海面以外的灯光倍感落寞。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束轩为什么选择我了,大概是因为我的不介意吧,或者说不在乎,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思念着妻子而不顾及我的存在,因为我的心里有秦画。我们都对彼此满怀愧疚,所以相敬如宾着,就好像两个沦落天涯的人,惺惺相惜,在冬夜里取暖。
而这个漫长的寒冬,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了。
束轩拿着干净的毛巾走了过来:“你先洗个澡吧。”
我点点头,接过质地柔软的毛巾,卫生间里已经准备好了睡衣,是维多利亚的经典款睡袍,上面有淡淡的香味。
我慢慢脱下衣服,望着镜子光裸着的自己。原来第一次,并不是要给最爱的那个人。
渴望天长地久的爱情,渴望一念到老的爱情,但不是谁都能那么好运气碰见,从初恋到婚纱,原来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我洗得很慢很慢,好像要把时间无限延长,我在逃避,也在害怕,但我知道有些事情终将要面对,我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是束轩的女朋友,可是脑袋里闪现着的还是秦画的音容笑貌,他喜欢霸道地将我摁住,随之猝不及防地吻我。一开始我会惊慌失措,最后都会变成他怀里温顺的小猫。
我想念秦画的气息。可是今夜的我,似乎要违背了诺言,但我明明从来没有向秦画承诺过什么,一切不过是我给自己画的一条界限罢了。
那是我的心墙,我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于其中。明明那里已经杂草丛生,明明等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已经跟公主住在了遥远的城堡,我不过是个天亮就会消失的小美人鱼,爱情终究会变成泡沫吧。
我关了淋浴,换上那套粉色的睡衣,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不安,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打开门,却见束轩站在门口,准备要敲门的样子。
“你洗了那么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束轩温柔地笑着。
“我……”我低下头,不敢去看束轩,紧张地捏着袖子的一角。
“那你早点睡,我先回去了。”束轩的声音很柔和。
啊?我抬头看他。
束轩微微笑了笑,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我追了几步。
“养老院啊,我不是一直住在那里。”
“可是……”可是我们是男女朋友啊。
束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顿了顿:“我会等你准备好的,不着急。”他伫立在那里,像是一盏温柔的灯。
我呆了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晚安,我明天再来看你。”束轩站在那里笑着,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浩瀚的海底深谷,他像是变幻莫测的蓝天,让人猜不透心思,我始终无法走近他,就如他其实也在抗拒我吧。
我们好像在迷宫里走着,明明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却想着离声音的方向背道而驰。
束轩走了出去,轻轻地合上门,然后脚步声慢慢地远了。
我一个人站在宽敞的公寓里,鼻尖微微发酸,望向落地窗外,只觉得所有孤独都向我袭来,像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样孤独。
大海被很多人喜欢,可它知道自己淹死过人。
仿佛属于我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了。
暂住在公寓的这段时间里,束轩像个专业保姆一般每天准时准点为我准备好早餐午餐和晚餐,我们面对面吃饭,午后闲暇的时光,他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而我用电脑搜索着合适的就业信息,两人虽然很少交流和言语,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有时候只有我抬起头,动动嘴唇,他就适时地为了端上一杯水,并备好果盘。夜幕降临的时候,束轩坐在客厅里,等我熟睡后离开。有天半夜我起床去卫生间,看着宽敞通透的公寓,总觉得踏实得有些不真实,这样的生活就好像一杯白开水,不甜不咸无味,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干净得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有时候也会愈发炙热地思念秦画,我想我一定在无数次梦里低喃过他的名字,他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那扇白色的窗子前,他包裹在若隐若现的纱帘里,回头冲我笑,眼神却是空洞的。他半裸着上身,八块腹肌让人血脉偾张,可是他表情的冷漠使我望而却步。
在我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的那天,我和束轩在公寓里开了红酒庆祝,烛光摇曳,我特意穿了一条香槟色的低胸丝绸吊带裙,露出精致的锁骨。
我大口饮着红酒,酒入肠有一阵暖意,我微醺着脸把手搭在束轩的肩膀上,踩着小碎步乱舞,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把自己想象成不受控的灵魂个体,让所有真实而赤裸的欲望奔涌而出,不去克制,不去压抑。
“依笙,你今晚很美。”束轩看着我,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痴笑有些癫狂。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逐渐升高,他的气息越来越粗重,束轩的双手一开始很安分地搭在我的腰上,渐渐地他开始游走,跟着我扭动的曲线活动。
我越来越放肆,将身子紧紧地贴近他的胸膛,像一条蛇蜿蜒伏在他的身上。我的手轻轻地从他额头的方向一点点落下,路过山川般的眉眼,路过高挺的鼻梁,路过红润的嘴唇,路过性感的喉结,路过结实的胸膛,路过若隐若现的腹肌,一直往下。
束轩终于受不了我的诱惑,一把将我横抱起,流星般大步朝房间走去,他将我轻轻放在床上,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我。他的动作十分细致而贴心,让人仿佛坠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池中。
束轩的吻落在我的嘴上,他的舌头不断深入,这一刻他又是霸道而猖狂的,像在宣誓主权和争夺领土一般,温柔和霸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是我却哭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觉得有阵冰凉顺着眼角在脸上掠过,我在千万柔情的缠绵中,还是克制不住地喊出了那个念念不忘的名字。
束轩突然停下动作,看着我,他的眼底有巨大的悲伤在那一刻蔓延,我甚至没想过撒谎和挽留,只是怔怔地看着束轩慢慢起身,他的衣衫有着刚刚温存的凌乱痕迹。
束轩走下床,他的动作很慢,好像在犹豫,又好像在等我解释,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束轩终究开始离开了,轻轻地合上门。
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泪水如决堤的潮水一般落下,我忍不住掩面哭泣。
忘记一个人真的就那么难吗?
那晚之后,我迅速搬离了公寓,给束轩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新家的地址。
但束轩始终没有来找我,我想我们应该是结束了吧。
我开始进入了一种孤独的状态,每天早起穿过热热闹闹的菜市场,买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去上班。我的新工作几乎很少跟人打交道,仅仅是坐在电脑前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这里办公室的环境很压抑,人与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尊重彼此的隐私也从不八卦,却又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工作之余的放空时间,我总会想起养老院可爱的老人们和宋阿姨,想起那充满人情味的地方。虽然焦姨总是刻意刁难我,却也给生活了些奇妙的坎坷。
下班后,我挤在快要人口爆炸的公交车里,望着海城的霓虹灯亮起和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我总是奢求着能遇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我又怕让他看见我这狼狈的样子。有时候看着乱糟糟的自己,我会很感激,有那么一个优秀的人曾经爱过自己,这就足够了。
夜晚我躺在只有十平方米的合租房单间里,周围寂寥无声,我就那样躺着,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就带着疲倦睡去,胡思乱想的时候就陷入坏情绪里。
我讨厌这样的生活,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周末我都会抽时间去看看养父和养母,养母对我依旧没有好脸色看,对养父也演变成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满脸的嫌弃,而我的工资基本上三分之二都交给养母了。
平静而烦躁的日子在这一天被打破。
养母在电话那旁哭哭啼啼说白浪出事了,我赶到警局时才得知白浪竟然绑架了余香凝的母亲丁岚,我和余香凝一家在养老院重遇。
丁岚见到我直接激动不已地抱住我,嘴里念叨着“小苹果,小苹果”。余香凝在一旁抓狂地撕心裂肺大吼,甚至张牙舞爪地要扑过来抓我,被余院长紧紧摁住,随后而来的是我日日夜夜都梦寐想见到的那个人,秦画。
秦画第一反应也是拦住了余香凝。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本以为不会再相逢的两个世界,为什么又像火星撞地球的碰撞在一起了呢?
“小苹果,小苹果。”丁岚一直不肯放开我。
秦画看向我:“你是余香凝失散多年的妹妹。”
“什么?”我骤然睁大瞳孔。
“余院长和丁岚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小时候走丢了,被送到孤儿院里,后来又被现在的父母领养了。”秦画镇定地说道。
“小苹果是我?”我有些恍惚,一时间难以接受。
“不是的。她早就死了,被孤儿院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余香凝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怕。
“香凝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故意错报消息给季辰,让季辰告诉丁阿姨。”秦画接着补充道,“我也不知道白浪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情,就以你的名义把丁阿姨约了出去,然后绑架她,想要勒索去还赌博的债。”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丁岚扑在我的身上哭泣着。
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呢?
我脑袋一阵晕眩,笔直地朝后躺去,我听见秦画担心地呼唤我的名字,听见救护车“滴嘟滴嘟”的声音,随后我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白光。
我在明晃晃的白光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穿着红裙子坐在草坪上吃着苹果,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我身旁,她的头发丝垂落着,只看得见上扬的嘴角;然后是小巷子里,我在跟妹妹玩着捉迷藏,我找不到她,从巷头走到巷尾又走到我不熟悉的地方,口里叫着的“妹妹”一直没有出现……
然后的然后,我什么也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