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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排队办票托运行李时,夏坤的后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看,拍他的人是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白色蝙蝠衫,下穿白色运动裤,足蹬白色旅游鞋。一头秀发不辫不束,如同一帘无拘的瀑布。一双忽闪清亮的大眼睛配在她那白净的脸上,如同两团清潭。他眯了眯眼,当年穿戴一身洗得发白的军帽、军装、军用胶鞋的史莹琪活脱脱立在跟前,不禁心尖有种难以言状的楚痛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和她的目光相碰时,心里颤抖、呐喊:“莹琪……”
“Hello,sir.AreyougoingtoJapanorUnitedStates?”姑娘用英语问他去日本还是去美国。
“GotoUnitedStates.”夏坤告诉她他去美国。
“AreyougoingtoNewYork?”
“要去纽约。”
她盯着他顽皮地说:“IfyoulovehimsendhimtoNewYorkforIt'sheaven.IfyouhatehimsendhimtoNewYorkforIt'shell!”
夏坤明白她说的是:“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姑娘竟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番俏皮话,可谓洒脱。也许这正是改革开放的环境造就的,他觉得有趣,不觉笑了。
“喂!”姑娘又伸手拍了他一掌,“快,先生,该你办票了!”
那姑娘发现夏坤的入关地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她也是,于是对办票的先生说,一定要把他两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夏坤当然很乐意与这么一位漂亮姑娘同行。不禁想,以后,要是对邱启发说起,那家伙一定要大喊大叫,哈,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当年,他同宁秀娟结婚时,邱启发就这样说过,还在闹洞房时戏谑说:“看看,这么水灵个小姑娘,要遭你小子蹂躏,唉唉,伤天害理哟,啧啧……”可当宁秀娟离他而去时,邱启发这样说,“她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脸蛋儿好看嘛,好看又咋了,好的脸蛋儿又不长粮食。”“可长钱。”他对邱启发说。“钱是啥,钱最坏,害尽天下之人。打的士看股市行情——走着瞧,她会有吃苦头的一天的。我们夏坤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有身高,要学识,堆金埋银取之不尽,要感情,同贾宝玉也差之不离……”
邱启发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处处向着他。那些日子,他苦恼极了,就把苦水都往老邱那儿吐。老邱说,你吐,吐个三江四水倒流,我全给你兜了,吐完,就彻底痛快。能彻底痛快吗?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他们是17年的夫妻。临出国前,他苦恼着宝贝女儿无人照料。邱启发和他老婆赵佳秋说,你就放心去吧,有我们哩!还是老朋友靠得住。
椭圆形的世界地图,标明北京至洛杉矶的航线,飞机追赶着地球的自转跨越太平洋。
空中小姐带着怡人的微笑送给夏坤一副耳机。每一位乘客的座椅扶手上都有耳机插孔和揿键式调音装置。12个任选频道不停地播送着雅致、激越、舒缓、亢昂的音乐和歌曲。寂寞的空中不寂寞。四个投影电视和两台闭路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及影视录像片。有画面没有声音,声音在耳机里。乘客可自选音乐或欣赏电视,却不妨碍他人。夏坤翻阅一本精美的导航画册。看一阵,闭目听音乐。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优美旋律伴随他越浪穿云,神游万仞。又换了黑人的打击乐。这鼓声叩击云空叩击心扉,就有了一种倦怠的振奋、莫名的向往,又有一种离开故土的思念。将12个频道通调一遍,失望竟没有《梁祝》。
世事难料。夏坤从未料到自己春风得意时,他那美丽温顺的妻子宁秀娟半年前竟与他离了婚,去了大洋彼岸。他亦未料到,自己的一篇医学论文被一个国际会议选中,邀请他去美国参会并作大会学术报告。得知他将去美国,美医学专家米教授特地作了安排,邀请他会后去他们医院免费进修半年。
世事难料。自己原本无意学医的,却意外地踏上了医学之路,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跋涉了二十多年,被推上了医院院长的岗位。正所谓,当家才知柴米贵。目前处在新旧体制转换的时刻,如何创建一种新机制,使医院更具活力,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他这人就是这样,一件事,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得像模像样。
去年夏天,米教授来中国讲学,他特地打听了美国医院的管理情况。米教授笑笑,说:“一言难尽。不过夏教授有机会可以来考察考察。当然,那边的办法不一定都适合您们,可以择其善者而从之。”现在,这机会不期而至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召唤他。
振奋之余心里又有股隐痛,应该说宁秀娟的离去让这个家庭已不复存在,但他俩血缘的延续却又支撑着这个家庭未能彻底解体。他的女儿夏欣,快16岁了,学习成绩不错,下半年就读高中了。这孩子身材高挑,性格开朗。他不用操心她读不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突然就拆散了,有许多疑团压在女儿心底,而他却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夏欣法律上属于他这个终日忙碌的爸爸,她还未成年,法律叫她跟他就跟他,而她的心却只给他一半,另一半给妈妈。听了这话,夏坤感到战栗,女儿是在倾吐她的痛楚。前妻嫁了那个美籍华人老板,也许,她是现实的。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老板有钱,收入比他不知多了多少倍。
可钱能买走人的感情么?
俗话说: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神是什么,鬼是什么,都是活人的情感意念的托付。这么说情感也是可以用钱买走的了。可那爱情比生命还可贵的话又如何解释呢?老同学史莹琪说过“有缘而无分”。可缘分又是什么?是孔夫子说的天命、外国人指的上帝?天命又是什么,上帝又是何物?想着,他又开始思考那个他始终困惑不解的问题:人何来?地球何来?宇宙何来?宇宙外面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再外面呢?是无穷?无穷的无穷呢?……
想不清,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终还是想不清。那就不要想,闭上眼睛养养神。
肩头被拍了一下。
“喂,院长,你怎么一上飞机就睡觉?”那姑娘的声音悦耳。
夏坤睁开眼来,不解地盯她:“你怎么知道我是院长?”
姑娘笑道:“我会看相,我看你像个院长,还兼内科主任,叫夏坤,对不?”
夏坤更奇了:“姑娘,你来我们医院看过病吧?”“Yes.我还来挂过你的专科门诊号呢。”
“小鬼,真的?”当过兵的夏坤说。
姑娘抿嘴笑,递过张名片。夏坤接过看,竟是自己的中英文名片。
“你刚才打盹时,我从你上衣兜内取的,你不会见怪吧。”姑娘收住笑,抱歉地说。
夏坤心里火了一股,现在这些女孩也过于开放了,怎么随便掏人家衣兜。又火不起来,在这么一位开朗、漂亮的姑娘面前,十分火气也会灭去七分。也警惕,可别遇了骗子,现在漂亮的女骗子也不少。钱摸了怎么能在美国待,精制的英文幻灯片丢了怎么去登国际会议讲坛。
“对不起,夏院长。你别生气,我一个人第一次出国,很想有个伴。但是,你知道的,现今的社会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
姑娘怯怯地,没有了刚才那纯真的笑。夏坤心想,你可以找我要张名片呀,又一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放心。现在有些骗子,身上可以掏出几十种不同头衔的名片。笑着说:“没什么,这名片送给你。”递过名片。
姑娘接过名片,好高兴:“我真有幸,碰上位年轻的大院长!”
“我可不年轻了,快45岁了。”
“正年轻呀,男人的黄金年龄!再说,你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六七岁。”姑娘笑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你不怕碰上女骗子?”
“要真是骗子,问了也白搭。”
“嘻嘻,我没有名片,叫甘泉,甘苦与共的甘,泉水叮咚的泉。”
“啊,甘泉。你的英语不错。”
“一般般,我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呃,你是哪个医大毕业的?”
“我嘛,早先是军医学校毕业,后来又读了军医大学。不错呀,我们是同行。你一个人去美国?”
“嗯哼。”甘泉学着外国电影里的腔调,“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你呢?”
“去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要作报告?”
“嗯。”
“真不简单!”
甘泉盯他,目露欣羡。夏坤觉得这目光灼人,反倒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甘泉依旧盯他:
“年轻的大院长,你好帅!”
夏坤听得心里快慰。这个甘泉,比夏欣大不了多少,我该是她的父辈呢,她却好像把我看成了同辈人,现在的女孩是开放。嗨,她还真像年轻时的莹琪。那是春天还是秋天,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晚上,邱启发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去你的。”“有人说你好帅。”“谁?”“史莹琪。”“你怎么知道?”“在澡堂听见的。”“好呀!你敢偷听……”“小声点!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那边女浴室的说话声钻进了我的耳朵。”“什么话?”“‘呃,赵佳秋,男学员组那个夏坤长得好帅气!’‘对,他帅得像块磁铁,史莹琪,是不是他把你吸引住了?嘻嘻……’”
想着,夏坤笑了笑,又闭目听音乐,身边有团青春异性的暖火烘烤。一时间,他觉得人生的一切烦恼都被烘烤干净了。在这浩渺的太平洋上空,在这没有一丝云花的天际,仿佛只有他和身边的这位姑娘。他很想把自己的肘臂伸过去些,接触到她那柔软的躯体,甚至想用手臂去搂抱她的柔肩。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对身边的这位姑娘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动。要说医院里漂亮的姑娘不少,在他离婚后,还有写求爱信给他的,可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想着,自嘲地笑笑,把手臂收拢回来。萍水相逢,偶然路遇,人家对你一点友好就瞎想,她是晚辈。
他这样想时,心底涌起一股浓重的热流。那久埋心底的常年压抑的感情的波涛翻起大波,又想到了史莹琪。
那个时候,他和史莹琪比女儿夏欣还小,史莹琪大他一个月。当年,他们是军医学校的同班同学。在班上,史莹琪这个小商人的后代是以性格好强出名的,唯一对夏坤柔顺体贴。部队发的白线袜子的袜底,女学员摊派任务,先用针线上好了再发给男学员,她总是抢了他的那一双,针细线密缝进了她心底的秘密。夏坤的母亲来学校探视儿子,又总是史莹琪让出自己的铺位,亲自打水送饭照顾得如同自己的母亲一般。以至老人对夏坤说,我要有这么个能干体己的儿媳妇就好。吓得夏坤连忙止住母亲别乱说。那时候,夏坤是班上的“标兵学员”,很是循规蹈矩,即便他感受到了春风的吹拂,也不会随便解开军装的风纪扣。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他们中间播下了微妙的种子。毕业分配一公布,男学员们都不解,怎么女学员几乎全部都分进了西藏,而男学员却全都留在了内地?夏坤有种受了屈辱的感觉,去找队长、指导员,坚决要求进藏,说,难道我们男学员还不如女的!得到的回答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军队的行动雷厉风行,命令一宣布,次日便各奔东西。
临别那天傍晚。她来找他,在他的营房门外探了下脸就消失了。他去了那池塘边,她果然在那里。
暮晖在池塘里溅起金光,垂柳摇动枝条悄声细语。她没有戴军帽,倚在垂柳边,两手绞动胸前的长发辫。他走过去,看池塘,有小鱼在水里游动。她闪动如火的大眼:“夏坤……”声音异样,带着如火的炽热。他抬眼盯他:“有事儿?”她捂嘴笑,从挎在肩上的军用挂包内取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给你!”“干啥?”“不干啥,给你,拿着。毛线是你妈买的,你妈托我给你打的。”他接过毛衣。她又递过一张她的半身照片,没戴军帽,发白的军装衬着她那青春的笑脸,一双大眼看着他。他翻过照片,看见她那流利的钢笔字:赠给我亲爱的夏坤。莹琪。他的脸唰地红得火烫。“给我!”她摊着白洁的手。“什么?”他呆望她。“也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好。”他从上军衣兜内掏出张相片递给她。那是他刚进校时,戴了大盖帽扎了武装带去相馆照的半身照。她看着笑:“你也写几个字……”邱启发几个男学员从远处走来。他朝她局促地笑,转身跑开。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没有为他买过毛线,也没有托她为他织毛衣。只是对她说过夏坤的身体不好,要给他寄件毛衣他死活不许,说是部队发什么就穿什么,不能搞特殊。
史莹琪进西藏后,夏坤分配到了川东的部队医院。两年多后的一天,他收到她的又一封来信。这封信,他看完就撕了,烧了,但那信中的话,却至今还记得。“亲爱的坤弟:你好,我这会儿是在烛光下,在窗外透进来西藏高原粗冷的山风里给你写的这封信。亲爱的坤弟!你不会责怪我这样称呼你吧,其实我早已在心里千声万遍这样称呼你了。你的聪明帅气,你的正直为人,还有你那喜好绘画喜好乐器和写作的天赋,都早已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现在,我远在天涯,心却在你身边。天转凉了,那件毛衣穿上了吧?坤弟,多给我来信,琪姐担心牵挂着你……你的永远关心你的琪姐。”
天底下竟有他这样傻气的男人,也许,他太年轻太懵懂了,这封情真如火的姑娘初恋的求爱信竟然被他付之一炬。他钻进了牛角尖,这样想,好吧,你只不过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亲爱的永远的弟弟看待,哼,弟弟,去他的,去他的!他给她回了封信,至今想起来都可悲可笑可恨可叹,说了些他自己也搞不清的胡话,说什么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云云。他把这封扼杀了自己最珍贵的初恋的信扔入邮筒之后,竟然有一股英雄豪气,哼,弟弟,去他的!他大义凛然地离开了邮筒,永远离开了那令他至今都捶胸不已而又无可挽回的初恋。
三个月后,邱启发告诉他,史莹琪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军医。他知道,进藏女军人尤受欢迎,那些等得发急的男军官们进去一个便瞄上一个,符合婚姻法的年龄就可以结婚。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嫁一个成分差的人。邱启发还对他说,史莹琪给调到内地来了的赵佳秋说,她是一心一意爱你夏坤的,可是你小子看不上人家,写了那封绝情信。他不相信邱启发的话,不久,他信了。邱启发把赵佳秋的来信给他看了。他才知道,邱、赵二人早已订了终身。他明白了这一切后,回到宿舍呆睡。
夏坤恍惚睁开眼,发现身边的甘泉扑在他的膝头上呼呼入睡。她那一头黑发搭在他的腹前,一张动人的脸侧向着他。秀鼻翕合扑出温馨的气息,肩头、胸脯、腰部起伏。他心里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慰藉,一股悠远的怀念。他感到双腿有些发麻,想动一动,却没有。他不想打搅她,他害怕她会惊醒过来而立起身子。他弄不清此时此刻自己对身前这位姑娘是一种父辈的感情、同路人的感情,还是一种其他什么感情。总之,他很喜欢这位甘泉姑娘。
他终于还是拍醒了她,甘泉睡眼惺忪抬起头来。
“要转机了。”他对她说。
联航老板精于计算,直航洛杉矶的飞机要在日本东京机场转机,转乘新加坡飞往洛杉矶的联航班机。转机时间只有40来分钟。下机后,日本国的边检人员又得挨个儿做安检。排了老长的队,已到目的地的、转乘他国飞机的都混在一起。心急如火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广播里传出去洛杉矶的飞机即将起飞。甘泉去找到一位严肃的边检人员,比画着说明情况的十万火急,拿机票给边检人员看手指夏坤。边检人员矜持片刻,终于让他和甘泉先行。签票、登机。刚坐定,飞机就直插天海,紧张得二人汗湿背脊。飞机再入蓝天之后,夏坤的心才平静下来,标准化的服务使人有一种并未换机的适应感。
“甘泉,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就误机了。”夏坤说。
甘泉盯他笑:“你大院长守规矩,再急也一步步挨秩序走。可你守道德的规矩,时间却对你不客气。那么,你就只有陪我在日本国的东京机场等待一夜了。嘻嘻。”
夏坤听着,也笑,戴上耳机听音乐。音乐的中断时刻,传来空中小姐和悦的通知飞行高度、气温的播音。同前一架从北京起飞的飞机一样。总是先讲英语后讲日语。夏坤心里有种愤感。这两架飞机里都有不少亚裔人,打折扣算讲华语的中国人不会少于三分之一,为什么不用中文介绍?这是服务的最大不周。
“夏院长,你在想啥?”甘泉问。
“我在听音乐。”夏坤取下耳机。
“不,你在想一件事情。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情。”
“真的,你怎么知道?”
“察言观色。”
“是的,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想,我们中国会更强大。”
“说假话。你们这种人呀,就是这点不好,明明想的是别的却偏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夏坤看甘泉,这小女子说话好直率,不觉笑了。是的,自己这一路上都在想一件事情。要说自己这个脑袋瓜,这几十年来储存了好多事情。为什么就想起这一件来,史莹琪……事出有因,都是身边这个甘泉姑娘触发起来的。
“甘泉,你说得对,我是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往事,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人的一生,有好多的往事,不少的都被岁月的流水冲淡冲走了。可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也冲不淡冲不走的。”
“想的什么?想你的妻子还是想你的情人?”甘泉问得很自然。
夏坤听着,一阵不自然。什么情人?现在的年轻人呀。可又觉得,甘泉也没问错,自己心里就没有情人?这个世界上好多男男女女,谁人心里就没有个小秘密。可他还是这样说:
“我没有想这些。”
“没有想这些,那反证法就说明你心里是有这些的,对不?”甘泉步步逼问。
夏坤只好以笑作答。
“你不回答,算默认。你也许确实没有想这些,或许你确实是在想国家想医院的大小事情。我理解,一个医院的院长,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事情又多又麻烦……”
甘泉这么一说,夏坤那满脑子的大小事情就如同开了锅的水。新病房楼的筹建、调资、奖金发放、职工宿舍、医疗纠纷、超负荷的医疗和教学任务、研究生论文、院领导间的团结、与上级领导的关系、和医院周围左邻右舍单位的往来、自己的科研项目、自己的正高职称……不想还好,一想则乱。
“唉——”他一叹。
“你这声叹好沉重。这次到了美国。就不要回去了。那儿不会有这些麻烦事情。”甘泉说。
“那儿也不是世外桃源。”
夏坤这样说时,心里突然窜出一件事情——拆建老病房楼。目前,院里资金有限,上级也拨不下款来。而那老病房楼是一级危房。好多年了,早晚会发生事情。医院领导做过研究,也向上级汇报过。想吸引外资来修建一所合资医院,账目、人员全部与现在的医院脱钩出来。国内这样的医院在上海有了,效益很不错。可夏坤他们找了不少投资者,都是说兴味极浓,却均未谈成。医院一班人都希望他这次出国能找到一位明智的投资者。古今以来,修路造桥办医院,都是善事,也许会有个有钱的大老板热衷于此事。
这医院一建起来就阔了。下三层要修停车场,现在市区停车太难了,效益一定可观。平街一层建成高档装修的门诊大厅和急诊科,安装自动上下扶梯,全部实行计算机收费,配以导医护士和触摸式电脑咨询服务。安装霓虹灯,投以彩色射灯。上几层修高档病房。再上面,修美容中心、健身房、药膳馆和招待用房。啊,也许还可修几套套房。现在来的外商多,个体户富户多,也还有住得起的领导层。治病兼疗养。医院是大医院,虽说在江北,但影响力大,且江北是开发片区。现在三峡工程上马,来往的人多,不论讲社会效益还是经济效益都会可观。
然而,要办成这事儿也难,好多的困难和障碍。有人事、上下、左右间的,有传统观念的。传统观念,这力量可不少。就算现在有人来投资建这医院,也会留下个“卖院贼”的骂名。这看法不仅老医务人员中有,年轻医务人员中也有。他们的意见不能说不对。就有人听见这风声后向上级写信的。言辞之恳切,反对态度之坚决,不明来由者看信后真会怒发冲冠,甚至热泪盈眶的。就有小青年医务人员反映说,我们不要什么豪华医院,我们不要什么优厚待遇,我们只要守住这块黄金宝地。是呢,世界终将是他们的,他们是在为医院的将来大声疾呼。
唉——
夏坤想着,心里又一叹。
可是,这事儿不办行么?整个重庆市也同全国各大中小城市一样,日日变,魔术般变出好多林立的高楼来。其中,不少是外资或合资修建的,难道都是“卖城贼”、“卖地贼”么?这个城市的那些窄街小道破屋陋巷,要不是这种办法拆建,也许再等一百年还是那个样儿。现在呢,楼一建起来,没有人不说好的,还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就连那市中心的破屋密布、人口稠密的老街小巷现今也在拆迁动工建大楼了。
看着这个形势,不尽快拆建老病房楼不行了。周围已在计划修建高楼,一旦这些高楼立起来,你就算有了成万上亿元钱要拆建老病房楼也不行了,规划部门不会准许拆了。那就只有等待,等待什么?等待自行倒塌或是原地原层翻修。可这楼全是木质结构,白蚁快吃光了,怎么翻修。翻修的钱不如重建了。钱,重要的还在这里。有了钱,啥都好办。医院要是现在就有钱,找什么外资呢,自己修了自己用,自己赚钱不好?
可是,哪儿来钱?这几年,修那一幢综合病房大楼泡进去上千万元,修新老职工宿舍又投进去数百万元,评三级甲等医院,购CT、监护仪、彩超、内窥镜等高中档设备又用去两千多万元。这当中还有多半是赖账或分期付款的。药账也还欠了几百万元。有人说,可以职工集资拆建老病房楼。这又谈何容易。前两年职工集资的款额本息都还未还完,再则,这可是数千万元的大数字,如何集资得起?还有,现在政策又不允许事业单位搞集资了。罢了罢了,这“卖院贼”的罪名就由自己和院领导班子来担了。今后这幢楼如果修起来,这合资医院如果办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墙基上去,就让医院里的后人们来指名字骂吧。那时候,自己也不在这个世上,随他们了。也许,也会有人说,当年那个夏坤院长和他们一班人做得对,那当然好。可是,也听不见了。对,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离院前,他同书记议了,同一班子领导议了,都说,找到投资者就干,豁出去了。对,豁出去了。想着,夏坤激动,又想到那最关键最喜人最愁人最恼人最诱人的“钱”来。
“夏院长,你在接续你的思想,还在想那件事情?”
“对,我在想那件事情。”
“到底什么事情,保密?”
“不保密,我在想钱。”
“想钱,嘻嘻,你大院长大教授缺钱?这次调资可肥了你们这些人。”
夏坤就对甘泉说了医院想建新病房楼办新型医院的事情。甘泉拍手称好,说他思想解放。夏坤心想,自己为什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姑娘讲这些事情,也许,自己的潜意识中想过她爸爸在美国,也许就是个有钱的阔佬。
夏坤这样想的时候,空中小姐送来晚餐。每人一份盒饭,有任意挑选的饮料、水酒。夏坤对空姐点头笑,心里极不舒服。奶酪、甜食、生菜都不对他这个嗜麻辣小面红汤火锅为最佳美食的重庆人的口味。口感的不适与腹中的饥饿搏斗,生菜竟成了此时的美肴,嚼得一干二净,眼角的余光还馋涎着甘泉盘中剩下的生菜。甘泉瞅他一眼,将生菜全给了他。他不客气,一扫而光。甘泉盯他笑。他要了饮料。空中小姐盛情地铲入近半杯碎冰块,夏坤喝了几口,本来就凉的腹内几乎冻结。就馋涎起家中顿顿都有的热汤菜来,又眼羡着那些老外们的虎吃豪饮。
饭毕,甘泉仰头睡了,头歪斜到他肩头上。他任她靠着,心里舒坦,侧目望机窗外。
分不清是天是海,飞机在云海浪尖迤逦而行。相对论,离地时的箭速般快感与太平洋上空的蜗牛般运动形成巨大反差。夏坤翻开世界地图看,真可谓行毫厘。唯屏幕上的橄榄球冲撞和耳机内的强节奏乐曲使人震颤。太阳推走浩繁星空。人与大自然搏击,飞机追赢了地球的自转。到达洛杉矶机场仍然是白昼,时间依然是出发日的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