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四折

二出四折

玄关处的灯,施必齐晚间下楼都会开着。

归家时,拾级而上就能望见门缝里一线的光,微弱但暖黄。像童年陈旧的太阳,携着微微呛人的灰,揉进眼睛里,痒梭梭地。

这里严格来说是老公房改造。传统复式的格局,层板镂空改loft,早年业主用来作民宿,后来附近大学生流行走读,就长租了出去。

麻雀小,五脏全。缺点也很明显,门户间的私密性太小,楼梯全是木板架筑,踩上去有很重的空鼓感。

一到梅雨季或回南天,更懊糟,骨头里都像洇着水生着霉点子。

这样简陋的条件,周恪不敢恭维。彼时也力劝她搬走,赁一套好点的房子。

但必齐坚持,至于为什么,她说便宜,而且住起来安逸。

“住施家不安逸吗?”周恪不理解,小时候她明明挂在嘴边的,姑姑先生对我很好,我很喜欢这家人,幸亏有他们,辜佩文才有今天的一切。

“安逸,但不是一个安逸法。”

“什么意思?”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必齐很难与他说清,干脆打比方:假如你是雀儿,檐下笼和树上巢都很安逸,你更喜欢哪样?

对于周恪这么个乖子来说,答案自然是后者,也从没尝过前者的滋味。

他反问必齐,那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在笼子里你才荫庇了风雨,有吃有穿,赖以活命。

挂笼子的人本意并非圈禁你。不肯放生,也是害怕你受摧折。

“想过呀。”

“想过,道理你都懂,但就是做不到。”

施必齐后来就谢绝同他聊这个话题了。因为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是她不对,她昧良心、数典忘祖。这是个逻辑死局,就像一个既得利益者永远在何不食肉糜地问她,难道“嗟来之食”不好吃吗,都喂到你嘴边了,你的谢字去哪了?

而身边所有熟人仿佛都在用小时候的标准衡量她,拿当年的幺囡囡去反衬今日的施必齐,他们自然要唏嘘,好端端懂事的小孩,为何泯然成这样。

她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恩和爱不一样。

爱是无条件,

而恩呢?是一日三餐动筷落筷前都要和姑姑先生说谢谢,但凡漏了一回,就于心有愧甚至受刑般的负罪感;

是用度上受了恩惠,无论大小,都明码标价地在心里记账,提醒自己这些将来都要还;

是逢时遇节阖家同庆,施家人对外引见一双姊妹,介绍完必昀总要停顿几秒,再说:

必齐,我兄嫂家的;

是同学朋友嘴里的“你爸妈去哪了”,

是老师语重心长的“施必齐,你该听话,因为你的情况很特殊”……

上大学倒是鲜少有人说了。大家社交的界限感都很分明,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不干己事不张口,张口了,也是在背地里,你听不到的地方。

所以必齐才说,躲在这里至少很安逸。安逸等于岁月静好。

*

晚上七点,她帮困困更换完猫砂,等后者睡着,下楼来买凉菜。

冰箱里还有些蔬菜囤货,就上清早买的前腿肉,能配两盘小炒。必齐食量不大,但习惯给室友留点,晁子辛的习性比较落拓,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夜里醉醺醺地回来,喊饿喊烧心的话,不管她,必齐又不落忍。

结果,人站在凉菜铺子前,要老板把余下卤牛肉和猪舌都给她的时候,这女人又来电话,说今晚不回了。

和前男友梅开二度,意兴正浓,下文自不必说。

必齐不说许多,只问,“那夜里要给你留门嘛?”

“我想想……你还是留吧。”

“留的话,尽量回早点。下半夜我不起床应门的。”

“没关系,这回我带了钥匙。”

没带也无妨,晁子辛戏谑道,再不济我可以找周老板开门。

“晁子辛!”

“哎,说着玩嘛,干嘛较真呀。”有限相处下来,彼此倒也知根底。晁子辛最最明白必齐什么脾气,看着人畜无害,当真发起火来,也是有征兆的,比如直呼大名。

她也知道周老板这三字轻易提不得,是个底线或者雷区般的存在。其实呢,子辛没觉得有什么,她说必齐包袱太重了,日光之下无鲜事嘛,这年头什么没见过,你们俩的关系,在当今社会不要太普遍。

话说回来,没有周老板你也就没我这个室友了……

当初必齐决定租房时,筛选室友的环节就有周恪插手,他规定三点:

底细要清白,

要有契约精神,不可中途跳票或者加人进来,

最最重要的一点,女生,这条没商量。

再说下去就没谱了,施必齐适时地打住她,“那就这么说好,你回来的时候动静轻点,别吵醒困困。”

下一句很郑重其事,“再会。”

撂下电话,旁听到始末的老板问她,那你还买吗?

买罢。来都来了,她权当今晚打一次牙祭。

从店里出来,外面清凉的秋风。

月亮低悬在人间。不圆,但很有人情味,很亮,亮到有种今夜或不再的限定感。

如此好的月色也值得散散步。

所以必齐真正折回小区时,已然将近八点了。

上了年限的小区亮化都差,她不得不打开手机自带的照明,没走多远,一道豁亮的灯光如同弧线,晃了晃她,然后跌在地上,开出一条通透的光路。

施必齐被灯灼了下眼睛,再睁开,就望见光源处漆漆的车头,

以及,蓝底白字的牌照:

ZK888.

天底下所有的商人仿佛都迷信这数字里的吉祥意义。好比过去必齐养猫,不知道起什么名,有人就建议她,旺财多好。

而错落的灯火里,那人坐在车上,许是不确定她认没认出来吧,就降下车窗,也冲她放了几声喇叭。

必齐徐徐走到车边,探着身问他,来干什么?

周恪扭头看她,“来吃饭。”左手还漫不经心地抬起,帮她拨开掉嘴里的发丝。

“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今晚有应酬嘛?”

“嗯,有应酬。喝了点酒就溜走了,那伙人太他妈能喝,不走我得死在桌上。”

沾酒的人干脆顺着问她,必齐,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说的什么东西。施必齐当没听见,只告诉他,家里没什么菜。

“不要紧。原也不是为了吃菜来的。”

若有深意的话音伴着关门的闷响。周恪从车里下来,松开西装一粒扣,拎走她手里的袋子,一前一后,要上楼了,前面的人回头问她,隔那么远干嘛?你个夜瞎子,等下上楼又七摸八摸地。

必齐若无其事道,“因为你身上好浓的酒气。”

“你可以用嘴呼吸。”

“嘴巴也能尝到。”

车轱辘很没意思。周恪直接伸手来圈她手腕,也批评她,怎么这么拧巴呢!

他稍稍使力地拽着她上楼。

一步步一阶阶。无边的黑暗里,静到只有两重呼吸,此起彼伏。

周某人富贵堆里养出来的矜贵命,顶嫌弃这地方,嫌到恨不得把角角落落尽数吐槽一遍,什么楼梯窄、排气差、卫生一塌糊涂,还有啊,这个墙都碰不得,墙皮屑簌簌地掉,豆腐渣工程!

他一个人自顾自说了许多,必齐始终只听不言。

等他静默下来,她才问,“说完了?”

“说完了。”

周恪给这一通檄文般的小作文作结语:多差也没辙,她就高兴住,而狡兔都是要三窟的。

“哪来的三窟?”必齐习惯在小细节上抠字眼,除了施家、这里,她数不出第三个。

周恪讳莫如深地笑了声。

小区里年迈的业主多,时下散步锻炼时刻,多数人家没点灯。二人就漆黑着摸索到了楼上,甫一开门,猫儿就蹿到主人脚边,必齐蹲下来,无比爱惜地惯惯它,“你醒了呀,可算睡好了是不是?”

周恪自觉不打扰,在边上看着一人一猫。

看得出来,必齐真真很珍视它。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她执意要养的态度,她替一只猫背书就好像也在承诺自己:我保证它不会麻烦到你。

不麻烦,不连累他人。这该是人生最理想的境界。

可惜现实很骨感。周恪也说过,独木不成林,但凡我们还活着,就永远逃不开人情世故。

想到这里,某人不免要问她,“最近和辜姨联系了吗?”

“没有,”必齐摇摇头,“倒是和姐姐联系了。”

“她还好吗?”

周恪说,年初他们公司还和必昀有过业务往来,后者帮他们做战略分析,二人在酒桌上碰到过。

至于彼时必昀说了什么,他看看必齐,点到为止。

“挺好的。除了忙,她的工作性质实在太反人类了。”

纤瘦的人蜷着身和猫互成一圈结界,周恪觉得,他轻易不想打破进去。

于是坐在沙发里,几案上水培的绣球花瓣上还滚着主人精心给养的水,白色的,他上回来还是蓝色。

“必……”

才脱口一个字,下文就被手机响声剪断了。周恪掏出看一眼,没有接,直接掐掉。再去问必齐,“什么时候吃饭?你不饿吗?”

“饿呀。但是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菜还没炒。”必齐说着就放下猫,挽袖子扎头发,也招呼他来洗手帮忙,“我这里没有白嫖的霸王餐。”

这房子面积只有四十来平,盥洗室也是从卫浴里隔板劈出来的。

逼仄的空间里,必齐俯着身才在手上搓出泡沫,有人从身后拢上来,携着酒气与檀香后调,不等她反应,手主动去泵了几滴洗手液,蘸水揉开,揉出汩汩绵密的动静。

必齐一时愣住了,只能抬头看着镜面上他的投影,“你可以等我洗完……”

周恪握住她双手去到水下,“意思就是,也可以不等,对不对?”

四目交接之际,他垂眸到她鬓角,缓缓地挨近,要做什么,

冷不防她一记下蹲,从他胳膊与水池的缺口里,

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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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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