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七折

二出七折

秘密就该永远是秘密。

一旦揭开了,就像用烛火燎着窗户纸,呲呲啦啦,总有倒塌的那天。

此刻,二人相视里,淹城的暴雨下。

那雨掉在碰击布的声音,施必齐觉得它更像火舌子舔舐着窗纸。

而他就该是窗外秉烛的人,隔着那小小的洞眼,

在窥伺,在蛰伏。

而她呢,也不清白,是她把线索放给他的。

有人是虎的话,那么她就是伥。活脱脱共犯帮凶的关系。

等到周恪俯身来到她襟前,啪地解开安全带,他好像不甘心,又像纯粹作恶,二度追问她,“那个,是什么意思?嗯?”

说着抬起目光看她。彼此挨得过近,必齐发现他肩头潮了大半,而伞缘突然掉水珠子到她眉心,她想去揩的,有人已然率先帮她擦掉了。

然后不言不语地双手撑在她两侧,就这样端视着她。

必齐干脆豁出去,“是你白日宣淫害人不浅的意思。”

“就在这辆车上?”

“嗯。”

“和谁?”

“……我怎么知道!”她才听出来,当事人压根不记得了,他对自己年少的风流债全无印象,反倒坑苦了她,因为一场“活春宫”,这十来年回回坐车碰到窗子起雾都会想歪。

施必齐忽然好气,气到泥鳅般地从车上溜下来,还狠狠搡了他一下。

周恪由着她推,趔趄地站稳,再问候那雨里的人,“伞不要了?”

不要。

死要面子就会活受罪。必齐坐回副驾时,头脸衣服淋湿透了,汤里才捞出来般地,去中控台上抽纸擦拭自己。

周某人啼笑皆非,“不是,你和我过不去就算了,跟自己过不去是怎么回事啊?何况你还感着冒。”

说完,伸手去打开暖风且风口拨片对向她。

必齐还是沉默,直到脸上的水渍被烘干,余光里偷乜他,才发现那人也在看她。

一车厢雨气并着二人身上各异的淡淡香气。

她再清清嗓子,说走罢。天公不作美,作美她在这车上也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雨愈来愈盛。车窗濛濛成了毛玻璃,当年在水汽里汗湿的手掌印,如今替换成她悄然的雾面侧影。

周恪的印象里施必齐很少生气,仿佛永远随遇而安的样子,当真气起来,就会像眼下这般,灵魂都如同她雨湿的头发,毛躁躁地,倒衬得她几分活泼乃至生动。

等车上高架,周恪开口了,有点给她赔罪的自觉,“时候还早,要不一起吃个饭?”

“不了,我回家吃。还有点急事要处理。”

她方才给那李先生回了信,说这两天会尽快准备一份发给他。其实开口前也有些顾虑,毕竟也不过一面之缘,现如今的社会卷成这样,人家又是行业大佬,凭什么就相中了她?

当头砸到你的馅饼,你不当心,弄不好就是陷阱。

所以施必齐想着,姑且先赌一把,发现风向不对再抽身而退。毕竟UAC这三个字母的诱惑力太大了,她现在有点小时候在田字格里描红习字的意思,上大人、孔乙己,看起来好简单,可是急于求成的话,就是会写不好。

写不好又耻于请教。现成的师傅就在身边,她还不肯问,只浅浅地试探他,“周总会因为在下午茶时间碰上个还不错的潜力股就向他/她抛橄榄枝嘛?”

周恪:“什么橄榄枝,比如?”

必齐只当这厮又想偏了,一撇嘴,严肃声明,“潜力股是指行业人才,你说什么橄榄枝。”

“不会。”他答得很利索。一如他们集团这些年的人力原则,任人唯贤,但这个“贤”必须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石上。

“不可能聊得投机,看你这人面相挺投缘就录用你。毕竟画虎画皮难画骨。”

下一句又是怎么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施必齐在这谆谆的道理里词穷,一歪头,又拿住了破绽,讥诮他,“说归说,周总这些年饶的人情加塞、裙带面子倒是不少。”

“一码归一码。人情和非人情得另当别论。”

一来一去周恪也听出来了,问她,怎么?遇到伯乐了。

必齐不言,他也不追问,只是过来人地提醒她,这年头应届求职生是诈骗受害的高发群体。运气越冷不防,越要防。

可是施必齐不以为然,“你觉得什么叫运气?它和天赋一样,老天亲手恭恭敬敬地拱到你面前,扶着你的手走哪条路,而你不费吹灰之力,那才叫运气。自己争取的多少都不算。”

她曾经也拥有,无奈老天反悔,原原本本地收回去了。

周恪但笑不语,戏谑她,“施家老二长成了,都能头头是道地来教诲我价值论了,关键还说得极为在理。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小多比。”

他还记得先前那茬,更确切地说,是偶尔点开她朋友圈就能看见那个背景图。早在这个梗在网上大肆流行之前,必齐就开始用了,也确实是用给他看的。

“嗯,我是多比,我是自由的。”

“你是免费的。”

顽劣的人继续恶作剧嘴脸。车子抵达她住处,看着她徐徐收拾东西下车,周恪把伞也给她,又不放心地噜苏,“回去就给我洗澡,热水澡,听到没!”

听到了。必齐应得很漫不经心,她在网上搜那篇故事的结局,把几个关键词边角料般拼凑在一起,居然,果真搜到了:

起初老翁看着那有恩于自己的青年,很不愉快,就把女儿配给狡猾的那位。

可惜婚前后者醉酒说漏了嘴,老翁方知自己上当,于是故事反转。

抱得美人归的,是前者。

她押对了。虽然作者的跋语是:这是太恶俗的尾巴。

雨不知何时小了,小到毛毛的雨点子。周恪看着必齐下车,把收束起来的伞尖抵着地面,她随那水渍划弧的痕迹转个身。

向他再会之际,先举起手机晃了晃。

“我赢了哟。老翁把女儿许给了前者。”车外人的眉眼慧黠且顶真。

周恪:“太小了,蝇头大的字,我看不清,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他的意思是,你要不绕到驾驶座这边,要不爬上车把手机给我看看。

可是必齐没让他如愿,一溜烟跑开,拿背影答复他,大不了截图给你。

“当然结果没那么重要啦,总之,我赢了!”

车里人像个被摆了一道的手下败将,又笑又无言,只能注视着她走远,报复她的几声喇叭徒然且无果。

腹诽滑过嘴皮子,“小白眼狼。”

*

当晚八点,周恪先回了趟公司,把越野交给老唐让开回周家。送回仓库里,短期不必再用。

老唐一头雾水,这不是穷折腾嘛,就多问了几嘴,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要不你来当老板,我给你开车?”

老唐这才乖乖住嘴了,等老板坐上现在的座驾,知会他,“秦秘书先头让我转告您,今晚周董在佥丰楼徐汇那边的分店请人喝酒,都是园林局的人,让您记得过去接替他善后。”

“知道。老纪跟我说过了。”

“那我几点来接您?”

“到时候看罢。”

这种事得看情况。因为这些年来,但凡是周孟钦让他殿后的局,都说明是一群老大难的刁主,贪杯劝酒倒在其次了,饭毕还要各种娱乐项目一条龙,要你好生伺候着。

老头对付不来的烂摊子,就通通撂给他。

周恪有时也奚落他,“便宜儿子不用白不用不是?哪天我要在桌上喝死了,你不给我供个牌位放到老祖宗的祠堂里说不过去吧?”

都是老狐狸。周孟钦倒也反问他,“那你嫌我难为你,干脆把老二弄回国,你哥俩齐上阵,互相分担,岂不甚好?”

“分担?他不帮倒忙我就阿弥陀佛了。”

其实爷俩彼此心知肚明,周恪是不想老二回国的,不想也不肯。

外人皆知那周家老二出国五载,从十九岁至今。实际上本该十七岁就走的,个中原委是后话且不表,至于为何没去成,也是周怿自己不乐意,梁赛君倒也怒其不争,问儿子,为什么不去!有上好的机遇送到眼前你偏偏不争气。

作母亲的初衷很简单也很精刮,凡事讲个一碗水端平,老大喝过洋墨水,轮到我老二也不该落下。

她劝周怿醒醒,年少这点儿女情长,你现在当个宝,回头大了,再想想都觉得可笑的。可笑又可悲,不值得,毛还没长全就为点“喜欢”要死要活,傻不傻?

拖拖拉拉地直到老二成年了,可以挂在父亲名下操练了,梁赛君这口气都要咽下了,

周恪又旧话重提,捣鼓梁姨,这学历镀过金和没镀过到底不一样。

放眼看我们老周家各宗各房成年的儿女,试问哪一个没在国外待过几年?

像老二这样的,还真真是独一份。

边鼓敲得正中下怀也好,不到长城心不死也罢,梁赛君还当真听了他的,再次怂恿老二出国,这回远比先前坚决,没商量。

结果,这一走就是五年,想儿子了,连个皮毛都摸不到。

事到如今梁才有些后悔,老二书读得再多,回来也很难和如今的老大匹敌。她才领悟自己被计算了。

而稳坐钓鱼台的那人呢,他照有法子拖着老二不回来。

先是给周怿弄了个加藉护照,如今国内关于这方面的风头紧起来了,又在周孟钦身前没事人般地叹,“啊,这可如何是好?”

“你赶紧想个法子,把你宝贝老二恢复国籍,再让他回归祖国的怀抱。”

“也好,借着这个岔子叫他多修个学位。这年头不都作兴的,光环越多越好不是?”

……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才算。这些年老周也不意外了,老大干出什么他都不意外,就光说他那点狼藉的花边新闻吧。

去年被个有心人讹上了。那女人托人拍了点在酒店走廊的视频,非正常视角,发给周总,指望换封口费。

周恪无谓地问她,封什么费?别人长嘴说话我给堵上?

你下回长点记性,拍走廊算什么本事啊,直接拍床上。

*

红白黄汤连番下肚的一个晚上,这伙人终于尽兴了,周恪陪他们打了会儿牌,随后就派下属替自己。

车子原本是往他住处去的。结果期间收到晁子辛的消息,后者正赶着出门,但是看必齐脸色很不好,煞白煞白地,淋了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子辛一直记得,周总交代过的,室友一有事就联系他。

周恪看完消息就关照老唐去赤峰路。

下车上楼,叩了好半天门才有人来应。施必齐站在玄关,确实像室友描述得那样,额头上贴个退烧贴,吸着鼻子,见风就倒的病弱感。

“发烧了?”周恪问她。

“你怎么知道?”问完才领会,必齐心下吐槽室友,大嘴巴!

她觉得自己没大碍,倒是反问他,“你这是喝了多少?”扑面而来的酒气。

“确实喝了不少。”

“那你回去罢,回去早早睡觉。我没什么要紧的。”

说着,劈手就要阖上门。有人却及时把住门,刻意晃荡的步伐,来配合瓶子般晃荡的心绪,抬步向里,“你不要紧,我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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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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