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三折
没开闸的泪又吞回去了。因为必齐可怜巴巴地惺忪着睡眼,看到周恪右手抄兜,左手持着那对如意,一脸不情愿,但也得哄她,没什么比小萝卜丁在你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头大的事了。
周恪都奇怪,“我是犯小鬼了还是怎地?遇见你,动不动就哭唧唧……”
明明是你先凶人。施必齐有怨不敢发,不等她反应,他就把东西丢她怀里,“拿着!”
这对如意做工很精巧,怀袖大小,沉甸甸的质感,女儿家总是轻易被些美美的事体打发。她即刻就暴雨转晴,前脚的不快全抛到脑后了,一歪头,好奇地问他,“你是天生左撇子嘛?”
“废话,不然咧?”
“我听先生说左撇子的人天生比人聪明一截。”
哼,这嘴倒是陡然乖起来了。有人忘了怎么接,只反剪着手打量她,许是从小拉筋练功的缘故,她比同龄女孩会高些、停匀些,站姿也有身段,但在一八几的周恪面前,还是矮,而且那头长发枯黄毛躁地,看起来就营养不良的样子……
周恪下颌一抬,“我问你,你姑妈姑爸是不是不给你吃不给你喝?”
“胡说!”施必齐不许他信口开河,“姑姑和先生是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不准你说他们坏话。”
“嗯呐,阿猫阿狗都会护主。”
这个人,先生和必昀说得不错,周家老大就不是个好胚子,千万少跟他来往。
施必齐气鼓鼓地努努嘴,就低下头去,不作声了。
沉默地拿手盘一盘如意,在想心事。他一句“阿猫阿狗”虽是无心却不偏不倚中伤了她,这些年必齐在施家,饶是夫妇俩和姐姐都待她不薄,但她始终清楚,人在屋檐下,寄生和亲生不一样,隔了肚皮子就是不中用。
她也从来不敢强到姐姐前面。凡事,小到姑姑给二人分发吃食,也总是谦让地说,让姐姐先尝……
看她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周恪也懒得周旋了,横竖他任务已完成,谁他妈高兴哄就谁去吧!
心里也暗暗嗟叹,情愿多应酬几个老油条,多喝几两酒,也好过对付人类幼崽。鬼见愁!
没走几步,听到她在后头喊,“哎……我是不是应该谢谢周伯伯?”
“?”周恪转过身就拿手点她,“你再喊一遍!冲谁喊‘哎’呢,啊?没大没小没家教……”
一听到家教二字,施必齐就罪过,“好吧,可是我不知道你那个字怎么写。”
再者,怯生的人挠挠头,觉得头一天见面就叫哥哥太自来熟了。在她的认知里,所有叠词称谓都自带亲昵滤镜。
周恪受侮到一把搡开她脑门,颐指气使的嘴脸,“不会写,念也不会?”
“竖心旁,‘各自’的‘各’。你都小学了,没学过‘恪守不渝’的‘恪’?”
“……算了,怎么这么笨呢,手伸出来!”
说着,凶巴巴捉过她的手掌摊开,掌心朝上,食指到杯子里蘸了些茶汤,一笔一划,写给她看。
湿漉漉的触感,若有似无在手心上。好痒,还没写完施必齐就笑咯咯地抽回手,背到身后,不给他写了。
“反正我以后总会学到的。”
她宽慰那逆光里的人,很卖力地,让唇齿去磨合这个崭新的读音,“恪……哥哥。”
_
宴席按着四凉八热的顺序布菜。头一道大菜就是松江鲈鱼,周孟钦关照老大先尝,“国外待久了,八成都忘了祖国的月亮多大多圆。”
周恪反讽老头,哟,你听着好像很怕我一去不复返?
父子俩皆不是善茬,老的只会比小的更毒辣,闻言就还击,“那是的,巴不得你死了我就早早享清闲了。”
当初留学是周恪主动提的,理由是他不满意本土的求学环境,嫌太刻板,学不到真章。这话周孟钦才不信,说你小子就是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学坏了,心性野了,一门心思想飞出我眼皮底下,我就管不到你了。
老头和他约法三章,出国可以,但你总得领点真本事回来,这沉没成本我要它下得足够值当;
每个月给多少你就花多少,多余的你想都别想,省得沾些不三不四的坏风气;
最后一条,也最最重要,学满就必须回国,没商量。
彼时说这些也权当下下马威,没成想,条条桩桩他还当真全办到了。
这四年,老大在国外的一举一动都有耳目递到周孟钦这里,很意外,这逆子非但没躲懒,还挣了好几笔奖学金,主修金融,又辅修了个法学。
他们家娘舅去美国看老大的时候,回来就对老头一顿猛夸,乖乖,出息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日语无缝切换,我个土老帽听不懂呀,全程吃住都靠着他的。
周孟钦将信将疑,那生活方面呢?
什么生活方面?
就是……作风。
许是一向风流薄幸的人也有自知之明,晓得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周孟钦才问完,娘舅就讪讪地笑,那就不好说了呀,也该不着我过问的。
老头一听,心里差不离有数了。
眼下也盘问起周恪,“谈女朋友没?这两个月光顾着忙你妈的后事,忘记问正经事了。”
说什么来什么。周恪手里的筷子才搛到鱼肉,电话响了,他回禀老头,这就是你问的女朋友,说着,就挂断了电话。仿佛对面人还比不过一口热乎的鱼肉紧要。
周孟钦刻薄地冷嗤,“你呀……”
父子俩自顾自地打嘴仗。梁赛君一句也插不进去,自然着急,更为小二急,怎么一到场面上八竿子也打不出个闷屁!
可还得了?梁赛君从前就觉得,不管外人搬弄多少是非,关起门来,“姨太太”终究是“姨太太”,周孟钦终究更偏私大的,因为他周恪更有父亲的眼见和气度。
反观周怿,冲淡文弱,不争不抢,似乎难成气候。
事到如今,梁赛君才肯信服,这高门太太确实不好当的。既要给个半子委曲求全地当妈,又要事事替亲儿子周全,两头受气。
除了忍,忍出头就好了。
毕竟那话怎么说的,不吃辣的就别想胡得出辣子。
眼瞅着那鱼单面快吃完了,梁提起筷子要翻,也话里有话,“来,我来把这鱼头拆开,方便大家都好吃。”
周恪怠慢地乜着她,还没反应,周怿率先劝阻,“妈,用公筷。自己的筷子不卫生的。”
“哦,你瞧瞧,原是我莽撞了,还是我家小二懂事。”
筷尖下碟拆开鱼头。随后,那盘菜周恪就再没碰过。
他捏起酒杯呷了半口,胳膊闲情逸致地搭上阑干,朝下瞰,戏台上将好唱到八仙各报家门来贺寿,兴头正浓,众人俱是鼓掌叫好。
而施家四口就坐在堂下正中。
沸沸掌声里,只见那施必齐才听了个开头,浑身戏瘾就按不住般地,起身下地,没有行头也舞得像模像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
不识愁滋味啊。周恪都看笑了,回过头来,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问老头,“施家老二的亲生父母去哪了?”
这孩子四岁才被领来,彼时周某人正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才懒得问津不相干的人事。
“一个进去了,一个出国了。”周怿抢答。
“进去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说来也是一笔糊涂账啊……周怿叹气,她父亲辜曼钧原是F城的副书记,犯了经济罪,被罢免也被抄家了,有牵连的几个都没能幸免。
母亲原是很新派的女人,无奈年轻时遇人不淑,在婚姻里百般受累。末了,乃至恨屋及乌地记恨起必齐,把所有的不幸全部迁怒在女儿头上。出国也是为了摆脱这一切……
临别那天,小姑娘还在机场抱着妈妈的腿,不知道这一行即是永别,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连妈妈也不肯要她。
只是冥冥有所察觉地问,妈妈,你要走了嘛?
可不可以带佩佩一起走?
“哦对了,”周怿说到这注解,“她原名叫辜佩文,倒是比现在的名字更拗口更难写。得亏改了。”
说完,看见老大醉眼迷离地审视他,目光里不怀好意地笑。
周恪问他,你们好像关系非常好?
非常。这是个很武断的程度副词。周怿本能地不自在,又或者越心虚越要解释,“才没有,没你想的那些弯弯绕,不过是从小一起玩到大,我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的。换作你了解她这些身世,不该可怜她疼惜她吗?”
哼,周恪不置可否。指间夹的烟,雾气徐徐散在南风里。
不多时,他从楼下移回视线到老二面上,果然,这厮一脸说谎话没被拆穿的侥幸样子呢,周恪浮浮眉,一针见血,“你喜欢她。”
“天地良心!”周怿冤到站起来和他正名,“她才十岁,我也没成年,我去喜欢她像什么话呀?”
周恪冲他比比手,让他坐,“急什么?我倒也能理解,少年人之间的情愫而已,来易来去易去,够不到责任道德层面,谁小时候没好感过几个异性的同学朋友?你果真说喜欢,我又不会骂你。”
“真不喜欢!大哥,求求了,这一出就此翻篇吧……”
说着,周怿举起酒杯,试图用官僚的礼数来勾销这一切。
好巧不巧施家人也一桌桌敬酒来到这厢。
辜曼玲头一个和周家夫妇喝了,老施还臭着脸子,不爱搭理老周呢。
姑姑只好拉两个小的垫背,尤其必齐,“寿星就要有寿星的样子,人家都百忙之中抽空来给你庆生,你不该表示点什么嘛?”即便她杯子里是可乐。
施必齐从善如流,“谢谢周伯伯、周婶婶、怿哥哥……”
顺口溜般地一一喊过去,才发现多了个人。那人也正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必齐才噘嘴,心不甘情不愿,
“恪哥哥。”
结果咧,喊也喊了,乖巧也卖了。那人却懒洋洋抬起酒杯,回敬姑姑先生,以及施必昀。
独独跳过了她。
回席的时候,必昀不懂,“周家老大发什么神经啊?”
必齐更不懂,反倒脑洞大开乱答一气,“他喜欢你。”
呜呼!“真的假的啊?可是我很讨厌他呀。”
“肯定的!”
一大一小的八卦魂被施少庵浇洗了。老古董怒不可遏地教训她们,“一个个地,才多大,就整天把喜欢挂嘴边。轻浮!”
必昀还嘴,那你老夫少妻,岂不更轻浮,更为老不尊?
自此,必齐就学会了一个新词,
老夫少妻。
*
姑姑说十岁是个整,其实它更像个坎,像个关卡。
中国人无论年数还是年月都很在意这其中的过渡意义。日子看起来总是一成不变,那么形式上就得跨一跨,跨过去了,心上也有个安慰。
这一年对于施必齐而言,就不光是生理个头上的更迭,心理也在不知不觉地成熟了。
学戏会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胸脯胀痛会本能地含胸驼背,看到姐姐为月事苦恼,也会在睡前好奇地问她,不来这个是不是就生不了小宝宝……
更重要的,是她能自发地意识到,自己对怿哥哥的情愫除了依赖或者倾慕还有其他层面。
但她从来不敢宣之于口,这是秘密,秘密就合该封锁在肚子里。
_
暑气逼人的三伏天,蝉鸣铺天盖地地网在夜色里。
好难得放个暑假,施少庵也松泛了姊妹俩,才吃过晚饭,就由着必齐到周家来找怿哥哥玩。结果扑了个空,他们家的老姆妈在门口说,周怿和人打篮球去了,一时半会八成还回不来……
“好吧,那麻烦婶婶替我传个信,就说我来找过他了。”
“要的,一定传达。”
随后,施必齐就怏怏地走了。
周家是个三进院的江南府邸。早年周孟钦落户时亲手设计的,从户型布局到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因为周氏集团本就是园林设计发迹起来的。
从满园绿意、夹道香樟树出来,杳杳夜色里,还能听到杜鹃在忒楞楞地飞。
甫推开铁艺院门,一辆悍马越野泊在不远处。
雾蒙蒙的车窗水汽上陡然按住个汗手印,又跌宕地滑跌下去,施必齐才好奇地上前,那窗子降下来,一个女人花容失色地对车里人说,要命了,都说别在这里,我这下还见不见人了,死了算了……
那人坐在颓唐的光景里,几分餍足倦怠地笑,“看见谁了?至于吓成这样……”
说着也抬起身来看窗外,没看全呢,车外人就惊慌失措地跑了。
_
当晚夜读时分,姑姑最先发现必齐的不对劲。
放着书不读了,只可劲躺在床上,盯着蚊帐顶一言不发地发呆。
“别是白天见到什么脏东西吓着了吧?”姑姑一度想给必齐喊魂,可姑娘又摇摇头,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那就是玩疯了玩累了?”
“……嗯。”
那好吧。姑姑点完蚊香喷完花露水,把枕头抱来决定今晚陪她一起睡。
姑侄俩依偎在床头。辜曼玲翻开那本《飘》,接着上回,读到白瑞德对斯嘉丽诉衷情这里:
我爱你,斯嘉丽,因为我们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你我都是叛逆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小夜灯下,施必齐脑袋枕在姑姑怀前,心事重重地阖上双眼,想先前撞见的那场风月,想这段凑巧应景的台词,想怿哥哥,想那枚手掌印,想那人萎靡的嗓音……
恍惚间,像有一道春雷,炸开在她身体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