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闻晏初见阿圆,阿圆还是会说话的。
她第一次同他搭话,也是他最后一次听她开口。
阿圆说:
“你好漂亮啊。”
彼时她猫儿一样杏核眼扑闪扑闪,映着他羞恼的模样,嘻嘻一笑,跟寻常姑娘家没有两样。
可如今趴在花窗另一边的姑娘不会说话,眼睛依旧猫儿一样是两头尖尖中间圆圆的形状,却没有闲暇冲着自己扑闪扑闪。
她只是从窗缝里塞过来半个馒头。
眼睛左右张望,亮是亮的,是做贼心虚的精光。
他接过来顾不上吃,想问她两手空空怎么带来的馒头。闻晏生有洁癖,哪怕现在落难也不想吃些小丫头偷藏在袖管里的脏东西。
可闻晏还没问,再看她动作,直接噎到。
馒头还没来得及吃,他被自己口水噎到。
缘由为何?
只因他亲眼见阿圆伸手入衣裳前襟,从自己左胸口鼓鼓的地方再掏出半个馒头,从窗缝塞了过来
——然后那片本该鼓起来的部位,就顺理成章地同右半边一样,瘪了下去。
他就说,刚才接的那半个馒头分明都干硬了,却还带着暖意……
脸唰一下涨得通红,好在他站在背阴,量阿圆也看不分明。
“你……这成什么体统!”他沉了嗓子,音量还是不敢提高,就这么压着训话,“你可还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
阿圆眼睛抬起来,这才算是好好地望了闻晏。她比划了一下,大概意思是说馒头很干净,甚至还把衣裳前襟扯开来露了一片布料,大致展示也是在说自己里衣也很干净。
闻晏本来是看她比划的。
哪能想她忽然这么一出,手都来不及抬起来遮眼,愿意不愿意反正都瞧见了,料子洗得雪白,瞧着扎眼。
一口气没接上,闻晏赶紧背身转脸,手朝身后挥了挥,连话都没再跟阿圆说,只打发她走。
等了半晌,身后没有响动。他才敢缓缓回身,果然已经不见对面的小丫头。
只剩两半个雪白的馒头,还卡在窗缝里头。
雪白得就跟那丫头的里衣一样……
只是随便一想,就觉得自己想得实在荒唐。
闻晏立在窗前,看着馒头,再想到是从哪里取出来的,登时又开始气血上涌,简直接也不是,丢着不管……
也不行。
他叹了口气,只念那丫头为了日后能嫁自己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连礼义廉耻都抛诸脑后。
伸手去把馒头抠了出来,小心翼翼拢到自己袖管里,宝贝一样藏好,再往窗外张望一番,确定左右无人,闻晏才抬脚往屋里去。
**
初见。
若不是为了给娘亲买药治病,闻晏绝不会与四房姨娘一道出府。
说是四房姨娘,这位按说要叫“四娘”的姨娘也就比闻晏大了两岁。堪堪十五岁,再怎么往脸上涂脂抹粉脑袋上插花戴钗,瞧着仍旧是个生嫩的脸模子,闻晏无论如何没办法开口管她叫一声“四娘”。
不过四姨娘农户出身,似乎也不在意这些琐碎规矩,没跟闻晏计较。
相反,她总是有事没事在院儿里撞到他,然后缠着闻晏,说要一起玩。
躲都躲不掉,闻晏心里烦:
这农户出身的女子果然什么规矩都没有。再怎么不拘小节,到底男女有别,她又是老东西的小妾,粘着自己算个哪出?
“三少爷,我们年纪差不多。我也有许多规矩不懂,府里没个体己的能说话,你多与我走动,不到的地方多指点指点,不好么?”
他惯常是冷了脸,只当听不到擦肩而过。
虽然三房在府里早就不得势,莫说他自己,就是病中的娘亲也许久未曾能见老东西一面。按娘亲房里伺候的雪莲说法儿,若能拉拢四房交好,也许还能劝老爷回来看看三夫人。
可闻晏不愿。
要靠别的女人去替母亲求情,只博老东西看一眼,又有什么兴味不成?
母亲久病,伺候不了他,他便干脆不见。院子的每月例银都被克扣到最低,时常连买药请大夫都要再三赊账,以至于如今雪莲出府寻医时常空手而归。
他倒是宁可每月初课业检查时都不要见到那个混蛋。
求过混蛋几次的,求他可怜可怜母亲,陪她哪怕只说几句话,再不济院子的例银稍微多拨一些,至少得够母亲治病。
混蛋却说忙,却说这后院的帐都归你二娘管的,你须得去跟她说。
再说二房姨娘不肯多拨,求父亲去帮忙通融几句。
他手一甩,走了。
空有父子之名,全无父子情谊。
闻晏不需要这样的挂名父亲。
他本也不屑亲近四房那个小姨娘。
可今日他不得不去。娘亲昨夜又咳了血,雪莲说之前的药许是吃得久了,得换,还得请个大夫来诊治才好。
但,没有钱。
闻晏一咬牙,揣了年头上书斋先生奖自己的那方紫玉砚台,去寻四姨娘。
他才十三,又不是长房少爷闻安那样前后跟着多少奴仆。三房院子里总共就只有雪莲一个丫鬟。闻晏没有跟班儿,根本不可能也不可以随意进出。
找四房想法子溜出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你要同我出去?”崔莹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们去哪儿玩?”
他愣了愣,蹙眉道:“我要去当铺,还有药局。”
“啊?”崔莹撅着抹了口脂的红嘴唇,挤眉弄眼活像一只戏台上的猴儿,“那些地方一点也不好玩。不然这样,我同你一道去,完了之后你得跟我去集上转一转,好不好?”
不好也得好。
闻晏点头允了,就打算这么出去。
崔莹屋里伺候的陈嬷嬷却出声提醒:“三少爷,你跟四姨娘这么大喇喇一道出门恐怕不妥贴。”
陈嬷嬷担心的,也是之前闻晏介意的。
他俩年岁相仿,虽有辈分相隔,可难保落到旁人眼里要有闲言碎语。
道理他都懂,可如今母亲急等着治病,这紫玉砚台拿去典当行换钱,还真得他本人去。
雪莲到底是个后宅丫鬟,被当铺老板压价都是小事,就怕回头人家嘴里说着不收,背里把东西换了。
他们三房没什么值钱物件。真的是当一样,少一件。每一样押出去的东西旁人看了许还不入眼,可却每一件都是治病的救命稻草,出不得差池。
闻晏死活要亲自去,陈嬷嬷又怕要惹闲话。
最后只得折中,让执拗的三少爷换了姑娘的衣裳,扮作四房的丫鬟跟着出府。
扮是扮了,可无奈闻晏生得着实周正。他整日圈在宅子里,不是读书写字就是伺候娘亲,皮肤雪白透粉,女孩儿发髻一梳,可比四房姨娘还要娇嫩。少年尚幼,脸上男子特征并不明显,反而眉弯鼻挺唇红齿白的,裙装一穿,不似丫鬟更像哪家小姐。
陈嬷嬷眉心一蹙,还想言语几句。
被崔莹拦了:“啊呀嬷嬷你别多操心了。不就是出门一趟,能有什么事儿?你让三少爷扮丫鬟,人也照办了,还拦着多显得咱们院里人小气。”
说着她就伸手来拉闻晏。
闻晏身子一偏,躲开崔莹路上时不时的各种碰触。
他顺当地押了那个砚台,换了十两银钱,又去药局请了大夫翌日入府诊治。
“好了,这下你事都办完了,得陪我去集上逛逛!”崔莹一边说着,一边又要来拽。
闻晏不动声色闪到一旁,让陈嬷嬷拦在两个人之间。
“啧,小气鬼。”
见他防备得滴水不漏,崔莹只得放弃,入了集市便自顾自地专挑热闹地方钻,根本顾不上什么闻府的姨娘身份。什么裸身大汉刀砍不伤,什么南疆妖人雌雄同体,尽喜欢凑些有碍瞻观、伤风害俗的摊子跟前。
闻晏不可能处处都跟着她一道。
打小母亲便教他都是正经规矩,今日扮了女装出门都是不得已的逾越。
与陈嬷嬷打了个招呼,他决定先回市集出口守着,等崔莹逛完汇合。
陈嬷嬷点头。三少爷是府上几个公子小姐里最懂事踏实的一个,行事自有分寸,再说直接去出口总比在这里人头攒动、牛鬼蛇神皆有的地界安全许多,她便遣了个粗壮的小丫鬟跟着闻晏,就随他去了。
闻晏一路疾走,是快到出口了,却意外被一处新摆的摊子扣住了眼神。
来时没有的,这会儿地上跪着一个瘦成竹竿的小姑娘,一身补丁都遮不住漏洞的宽大粗布衣,估计是大人缝补了不能再缝才丢给她穿。一折就断的细脖子上套了麻绳挂的牌子,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其丑无比的字,凑近了仔细辨认才能认出来,写的是——“卖女救子”。
他驻足,不晓得为何走了近去,想要仔细看看这小姑娘的脸模样。
却不想那孩子本来跪着,头也低着,忽然有人走过来,挡了她头顶的太阳,便仰起脸来,仔仔细细也反复打量起了他来。
“你好漂亮啊。”
没等闻晏被这直剌剌毫不含蓄的眼神看得拔脚走人,她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扑杀扑闪,剔透的瞳仁里映着自己羞愤的表情,嘻嘻咧嘴一笑。
一点也不悲伤,一点也不难过。
仿佛被卖的不是她。
仿佛脖子上挂的牌子跟她毫无干系。
闻晏觉得有些莫名的情绪,却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像是鼻酸又像是嫌弃,他觉得市井里的女人们都有些脑子不清醒……
可能是驻足久了,一边肮脏的男人凑过来:“这位贵人,可要买我家丫头?她吃得少肯干活,要的也不多,就只要这个数儿。”
两手食指交叉,男人比了个“十”。
十两。
一个紫玉砚台贱卖典当也要十两。
闻晏蹙眉,没有说话。
男人以为他要还价,赶忙又说:“少一点也不是不可以,贵人你看多少合适?主要好歹也养了九年,您看至少也要……”
没等他说完,就被打断。
“十两也不是不可以。”开口的人是崔莹。
四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已经站在了闻晏身后。
她冷眼打量着地上跪着的那个眼睛像猫儿一样的小姑娘,幽幽开口:“就是我不喜欢手里的丫头多嘴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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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虐女主,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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