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卑微入尘埃
江弋槐自省了一番,仍没觉得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要她不问话,他就不答话。她心里越想越气不过,她宁可别人像关攸攸那样,有什么话直说,这样大家即便闹别扭彼此都不至于摸不着头脑。这样有些当时觉得能把天灵盖气飞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跳出了当时的思维方式,心结就慢慢解开了。
“赵长煦,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呢,能不能用我能听得懂的话告诉我?你这样无缘无故突然就不理我,搞得我也很不爽!”
“原来你也会在乎别人的情绪?那昨……”赵长煦忽然顿住。
江弋槐豁然开朗:“我还以为是我怎么招惹你了呢!昨天怎么了?你们玩得不开心吗?还是舍不得吴雨月今天就走了?”
就是你招惹到我,无关他人!这样的话,赵长煦只能憋在心里,她分明开开心心地收下了他的六十四篇,似乎也是真心地喜欢他在黑板上写下的《兰亭集序》,他不明白,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会让他和吴雨月见面?
他从小生长在教师之家,父母都是庆大的教师,一个是考古系,一个是中文系。当别的孩子在楼下玩闹的时候,他永远都在背书,当他还不知道《三字经》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全文背诵了。老实说,一开始他并不抵触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直到他接触篮球,从一开始的四肢不协调,到后来能自在地在场地里奔跑,他逐渐明白了那句“在篮球场上可以暂时忘记现实中的一切,享受全力以赴的快感”,直到那时,他才第一次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他和江弋槐说的都是真话,真的有那么一个姐姐,被他一直存放在内心深处。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他只是想再见一次那个姐姐,看看她现在是不是依旧热爱篮球,似乎只有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才能郑重地给童年时的自己一个交代。
即便升初中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和“姐姐”同岁,但那个高高大大、梳着利落的高马尾的姐姐的形象还是永久地定格在他的心目中。
后来,他进入了高中。一个为了进球队,甚至敢于单挑一入校便顶着篮球小将名号的楚江川的女生,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当时就联想到那个姐姐,如果她还在打球,大约就是像江弋槐这样的技艺高超吧?
可是他只敢远远地望着她,当所有人都不看好她进球队的时候,坚定地相信她就是可以代领球队走向辉煌的那一个。可是他永远都不敢和她再进一步,因为她终究不是姐姐,姐姐是高大的、温柔的,有一双看破凡俗的眼睛;可眼前的她算不上高大、喜怒无常,像一摊死水,泛不起任何梦想的波澜。这样的她让他既想靠近,又想远离。
隔着这样一个恰如其分的距离,他的目光竟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转移。他看着她和楚江川逐渐默契,也看着他们的感情日薄西山,当他自以为知道她为什么拒绝参赛的原因时,她的举动打破了他此前形成的对她的所有认识。
或许她的目的并不是彻底与楚江川决裂而已,从她给明希的战术里,他忽然明白了她的真实想法:不想因胜负欲而忘记最本真的那个自己,她想让每个人在比赛中都能找回最初为篮球着迷的自己。
随着年龄增长,人们会不自觉的将自己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而藏在她那层堕入凡尘的表皮之下的,仍是一颗洗净豁然的心。所以她也变得高大、温柔起来,又或许记忆中“姐姐”的样子变得愈发和她相像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一向讨厌这字句里的卑微,然而当他幡然醒悟之时,自己已成了这歌中人。
他的耳边又响起江弋槐那晚的话,姐姐只能是姐姐,到底说的是谁呢?
“玩得一点都不开心,以后、一直都不开心。”赵长煦忽然说道,然后不管台上还在讲话,便只身离开了会场。
待晨会结束,别人都往后面跑,偏江弋槐逆着人群往前冲:“楠楠,楠楠——”
她费了好大劲才抓住郝楠楠的手:“吴雨月跟你说了吗?他们昨天见面怎么样?”
郝楠楠看着江弋槐的满脸担忧,忽然用另一只手反握住她,道:“月宝昨天特地和我打电话让我替她亲口谢谢你,她说她终于把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们一起吃了秋季限定的蛋糕,还遇上了明星出席活动,最后赵长煦还让她艺考加油。她说昨天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江弋槐忽然愣在原地,她不知道究竟哪个版本才是真的。
“怎么了?”郝楠楠笑看着她。
“没,没什么。”她也回以微笑,却看起来有些刻板。
她们总是隔着一臂的距离一起走到四楼,然后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一个走前门、一个走后门。这是她们达成共识的相处模式,即便只要郝楠楠愿意,江弋槐一定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对她出言不逊,但她更相信友情的基础是尊重,包括尊重对方的习惯。
下午课前,江弋槐在自己座位的范围怎么也找不到上课要用的课本,问过周围几个人,也都不知道课本的去向。她现在养成了在学校做完作业才回家的习惯,已经很久没把课本带回家了,她又确认了书本不在自己手里,心里想不到其他办法,只好走上讲台:“麻烦大家看一下自己的抽屉有没有我的数学卷子。”
绝大多数同学都当没听见她的声音,仍旧自己低头学习。她弯腰在讲桌的抽屉里翻了一遍,无果,又去教室最末的书架。
班里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哎,我中午好像看见垃圾桶里有本数学卷子。”
话说时,明希和宋怡婧抱着董明上课的东西从办公室的方向走进后门,江弋槐原本立在垃圾桶一旁,此时恰好与刚进门的明希对视。明希立即将目光移开,用仅容许一人听到的声音道:“你先走。”他说着侧身将过道让出来,好让宋怡婧先通过,自己紧随其后走到讲台上,然后将手里拿着的试卷教案放在讲桌上。黑板灯下,薄薄的试卷边沿的皱褶明暗相间。
江弋槐仍旧呆呆地立着,她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与其要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翻垃圾桶,还不如放学去书店再买一本一样的习题。可是她最终并没这么做,她的目光从扭头看着她的每一张脸上扫过。她知道,这个人能把她的卷子扔一次,就能再扔无数次。她就要那个人知道,把她的卷子扔进垃圾桶里是没用的,她一点都不介意,只是换个地方放书而已。
她弯腰将垃圾桶倾斜着,将上面的垃圾一点点倒出来,一边伸手在剩下的垃圾里翻找自己的卷子。
坐在垃圾桶边的赵长煦已经注意着她许久了,此时突然起身,将垃圾桶的拉手一把夺过,将桶里的垃圾通通倒出来,很快便翻找出那本数学题,翻开首页,里面正写着江弋槐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已经卑微入一粒尘埃了。
江弋槐低声道一句谢谢,便要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卷子。赵长煦却故意躲开,道:“你拿我的去写,”他重新将垃圾桶整理好,站直身子,冲着前排的人道,“我看下次谁还敢扔别人的卷子!”
江弋槐却趁机将自己的卷子抽走,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
已经压抑了许多天的关攸攸忽然转过身来:“你拿我的卷子写,我的卷子就跟新的一样。”
“拿走,”江弋槐故作严厉地说,然后抬眼看着关攸攸,抑制着内心的不快,强挤出一个笑脸,玩笑道,“谁稀罕啊!”
“啊,好心当成驴肝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