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痛
手心手背虽都是肉,但总会有格外偏疼的那一个。
当初指腹为婚,照情形来说,的确该苏子辕来娶杜如蘅的,只是老夫人也想让苏家腾达起来,大儿子入了商贾,全部的指望只能落在二儿子头上。从小二儿子便文气极了,老夫人其实更喜欢肖似亡夫那般儒雅的二儿子。
杜如蘅配二儿子却是远不够的。这也是为什么老夫人知道季如兰心意时的那点不满了。毕竟她以为季如兰该是看上二儿子才是。现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老夫人剩下唯一的指望更加只能靠二儿子才能行。
绣儿一面害怕着刚才见到的鲜血淋淋的场景,一面又得顾着老夫人。老夫人身子骨本来不算大好,以前在苏家时,老夫人都是用精贵补药养着的,这会儿家里唯一一点好的都送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两头去了,老夫人这边根本什么也没留,若是出了点差池,只怕……
这样的担心,绣儿只能放在心里。她也是人,懂得知恩图报,但也忍不住想,苏家若真这样一直下去,那么自己该怎么办?绣儿不敢想,尤其最近发生的那些事。绣儿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卖掉。
到时候,自己求谁才管用?想到这些,绣儿眼圈里蕴着泪,苏老夫人睁开眼就见到绣儿满眼通红地守在自己榻前,心底多了不少怜惜,但一想到刚才模模糊糊听到的声响,老夫人顾不得心疼绣儿,只死死抓着绣儿的手,“是不是我的子辕回来了?”
老夫人这些日子一直没倒下,撑着她的就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等子辕回来。虽然没有人敢替苏子辕,不管是在自己面前还是在子轩面前,但他们其实都在等子辕回来。因为苏家,只剩下最后一点希望了。
她不敢想任何一点假设,因为那样不但自己完了,整个苏家也就没了。绣儿连忙收拾起自己那些胡思乱想,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湿润,赶忙扶老夫人靠在软褥上,“老夫人别急,绣儿现在去外头看看。”
老夫人听见绣儿这般回话,心底多少是不甘愿的。她分明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像极了初七的声音,也就是说说她的子辕回来了,但绣儿现在说的,分明是没有听见那话。还是说,自己刚才真的只是梦里听见的?
想到这里,老夫人浑身的力气又一下子全都散开,整个人无力地靠着,也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示意绣儿出去看看,但凡还有一点希望,她都不能倒下。
苏子辕做学问自然可以,但说起看人脸色来却是不行的。
小白当初宿在苏家,而且又是干妹妹冬至的师傅,苏家对他也是奉为上宾,但苏子辕从第一次在青麓书院见到他后,对小白总有些说不上的感觉。现在小白冷冷清清地站在院子里,身边跟着另外一个人,苏子辕还是没能抓住那些细小的念头。
苏家这两兄弟,名列青州四少,排名有先后,也都是外人给的,但就他们自己来说,喜好也是鲜明的。比方说莫尧和梅笙,相比较苏子轩来说,他们更偏向苏子辕一些。苏子辕和莫尧同为谭先生的弟子,这情分自是不一般的。
在莫尧看来,能成为先生的关门弟子,足可以说明一切。毕竟先生看人,从未走眼。莫尧平日里对苏子辕比对苏子轩更亲昵,这一点大伙儿心知肚明。
而苏子辕呢?他何德何能,赢得旁人的偏爱?不过是聪明而不精明罢了,而他的兄长,苏子轩则太过精明,天生便是个商人。他习惯用利害得失来衡量一切,不是亏便是赢,同莫尧他们不一样。
至于小白,他对任何人都没有鲜明的喜恶,只是随心罢了。苏子辕站在门口,小白也不躲不避,只静静地看着对方。小白不动,太上皇就更加不会给谁让路了,这天下都是他家的,从来只有别人给自己让路的份,要他动,想都别想。
于是绣儿走到小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欢喜还来不及透出来,就觉得古怪极了。不过绣儿怎么说还是对着小白和太上皇的,轻声喊了一下二少爷,泪水便止不住往下淌。苏子辕见到绣儿出来,嘴角抿了抿,然后也不管心底的古怪,迈开步子往里屋走。
等人看不见后,太上皇瞥了一眼皇叔,然后招手叫来莫尧,“这个又是哪个?”
莫尧对苏子辕倒还是不错的,这种时候也捧着苏子辕,毕竟苏家倒不倒和他没多大关系,只是苏子辕确实是个人才,就这样埋没,多少有些可惜。
莫尧便将上次苏子辕的《踏花词》念了一遍,太上皇倒是个喜欢风雅的人,点点头,然后问小白,“小叔觉得如何?”其实太上皇骨子里还是有些得意的,瞧瞧,他的子民如此有才,他面上很是光彩。
小白静静地听完《踏花词》,对太上皇的发问不置一词,然后转身就回了杜如蘅的房间。太上皇嘴角僵硬,见莫尧这小子竟然还敢在边上憋笑,冷哼一声,唬得莫尧想讨好也来不及,只暗道可怜,今晚大约又抱不到媳妇了。
《踏花词》是美,但却不是浑然天成的,小白不喜欢那些可以雕琢的东西,所以他根本懒得点评好坏。至于一直站在小院里的方子儒父子,小白倒是挺喜欢的,尤其是那个方子儒。
扣儿请了胡嫂子进去看小姐,手脚还止不住寒颤着。胡嫂子一见扣儿那样子,便想着坏事了。等见到床榻上的杜娘子,闻到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道后,胡嫂子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胡嫂子走到床榻看了看杜娘子,摸了摸杜如蘅的额头,发现没有起热或是发寒,倒还算是万幸的。掖了掖被角,胡嫂子拉着扣儿走到一边,“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流了?”这些日子的相处,胡嫂子心底清楚,杜娘子有多喜欢肚里的这个孩子。两个人护得好好的,明明身子骨也好许多了,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扣儿摇头,“那边大少爷请了小姐过去,回来就这样了。”扣儿根本没空下心来想发生了什么,听胡嫂子问起,心底将刚才的事顺了一遍,才觉得不对。好端端的,请小姐过去做什么?而且请了人,为什么一会儿功夫孩子就没了?
上次大夫来替苏子轩问诊,倒只说了杜如蘅肚里的孩子不好保。这样的事,像他们村里人家倒是不多见,毕竟女人用不着下地,但也要操持家务,身子骨自然健壮,孩子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跶。
只是胡嫂子想,都这样精细养着了,自然不会再出事。听了扣儿话后,胡嫂子立马生气,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苏家大少爷愈发不满,“肯定是那人动了什么手脚,不然怎么会出事?”扣儿自然相信,不然小姐平日里小心护着,从未出过事,凭什么一过去那边就出了事?
胡嫂子可不像扣儿,性子不但爽落而且带了一股子悍气,见到杜如蘅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胡嫂子想也不想就冲出房,往苏子轩那屋里跑去。正好同进门的小白撞了个满怀,脸上一热,退开两步却先来个恶人先告状,“你怎么回事?一声不吭杵外头,撞了俺咋还不道歉!”
说来也怪屠夫太疼妻子。胡嫂子在娘家时性子顶多是有点急,自从嫁给屠夫后,她就被惯得愈发没边,又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从军,两个在城里帮佣,都是身强体壮的家伙,而且跟他们老子一样护着娘,村子里敢给胡嫂子脸色看的人还真没有。这会儿撞了人也下意识地先怪到对方头上才好。
小白身子晃了晃,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嫂子撒泼。太上皇原本被皇叔摆了脸色,正找莫尧撒气呢,听见这边的声响,探了身子一看,立马乐了。活该,叫你不给我脸色看,现在让个泼辣的村妇摆脸色了吧!
院子里呆愣着的方子儒还没反应过来,一直被爹爹牵着的方文杰不依了。扯着方子儒的袖子半晌没动静后,他挣脱开,趁着胡嫂子开了门撒泼的功夫,蹬着小短腿就朝里屋跑了进去。
方子儒哎了一声,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然后同小白他们也碰到一处,几个人塞在门口,进退都不行。扣儿追过来看,见胡嫂子同白先生吵起来,连忙拽了拽胡嫂子的袖子,“可不行,白先生刚救了小姐。”
若不是在村口遇上白先生,小姐这会儿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就算孩子没保住,但好歹命留住了,这一点,无论如何也要谢谢白先生。
胡嫂子原本胆子大,见着小白这样静逸的男子,心底多少有些怕,但却还是逮着小白那满头华发说事,听见扣儿的话后,胡嫂子立马臊红了脸,支吾着但也还是爽落地谢了谢小白。小白依然板着脸,也不管胡嫂子如何,见她让开了,便抬脚往里走。
屋子里的血腥味道倒不像先前那样浓郁了。这一回,莫尧来不及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太上皇跟在小白后头也晃进了杜如蘅的房。算了,也算是杜如蘅这个哑巴造化好,能得这两位怜惜,倒真真是无忧了。
这是太上皇第一次见到杜如蘅。他见识过这世间太多的千娇百媚,却独独只有一个人被他放置在心上,只可惜那个女人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同自己告别,即便是离开,也未曾给他机会说一声对不起。直到现在,谁也回不到最初最美的时光。
他永远无法忘记她躺在自己怀里,满身的鲜血,那双眼像极了当初时光最好的样子。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却没有人听见她的话,只有他明白,黏在她鲜血上的那几个字是自己的名字。这世上,从她离开后,再也没有人能念那三个字了。
现在,杜如蘅苍白着小脸,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太上皇明明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有那一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皇后。是啊,这时候的杜如蘅,安静的模样可不就像极了自己心底那人,安静地躺在苦痛里,默默煎熬,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登仙而去。
想起刚才莫尧同自己说过的话,太上皇心底多了些练习。纵然她不是你,但若你还在朕身边,应该也会疼惜她的。既然如此,朕便帮她一次,这样下辈子,你会不会回到朕的身边,不管朕是个怎样的人,你一定会让朕找到的,对不对?
太上皇心底有了打算,莫尧在边上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这苏家人大约是遭殃了。毕竟岳父现在是越活越回去,这行为做事同白师傅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古怪。咳咳,大约天潢贵胄都是这样,当然只除了自家娘子,她是古怪得格外欢喜。莫尧头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担心今晚回不去知府大院,也不知道娘子会不会想他。
应该是不会想的。想到这一点,莫尧僵了僵嘴角,只能将苦楚咽下去。他这娘子还没长大,哎。
其实太上皇这念头,倒也用不着他去找什么太医来替杜如蘅治病,毕竟边上有个小白不是么?小白替杜如蘅把脉,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杜如蘅,不一会儿,才觉得手下的脉动猛地跳了一下,才微微叹了口气,“孩子没有了。”
床榻上的女子,一直安静躺着的女子,闭着眼,始终一动不动,但闭着的眼角却是汹涌地往外滚落。小白一把脉便知道,除了最初的血涌时她昏过去,之后却该是早就醒来了。她在等一个结果,等一个人的判决。
杜如蘅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原来真的没了。她以为梦里的都是假的,都是反的,然后醒过来后,娘亲没有走,孩子也还在。但小白的话,却残酷地提醒她,她的梦从来都不是反的。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独独是她?
床榻上的杜如蘅慢慢的,僵冷的身子一点点缩成一团,最后抱着被褥将自己环得紧紧的,小腹的坠胀还有,但那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的孩子,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苏子轩连这一点都不愿自己好过?她以前做错了,不该依着娘亲的吩咐,嫁给他,可自己不是走了吗?她走得这样远,为什么苏子轩会来?为什么自己当初不听扣儿的劝,要将苏家人留下?现在,报应总是发作在自己身上,她总是不够乖,不听别人的劝,所以现在,苍天收走了孩子,她还是一个人。一个别人都离开了,最后一个被留下的人!
杜如蘅无声地哭,面枕在床褥上,那泪水却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扣儿身上。扣儿这一刻无比厌恨白先生,为何他就不能缓缓再告诉小姐这一切?哭着的扣儿想要冲过去抱着小姐,却被小白挡住,扣儿就像是发疯的护犊母牛,瞪着眼仿佛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咬小白。
“你若想疼死她,便去碰她。”小白淡淡地说话,他知道自己解毒丸的功力,何况杜如蘅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完全清这毒差不多要一整年,这会儿不管碰到什么,她都会疼得撕心裂肺。只是小白惊奇,她到这会儿竟还没有出声。
杜如蘅疼,只是身上的疼却怎么也比不过心上的疼。她第一次怨恨一个人,怨恨那个自己青葱岁月里恋慕过的人。是他,亲手推倒自己,亲手扼杀了孩子,她满心期待这个孩子,现在没了啊。
娘亲,这就是你要阿蘅学会的吗?一无所有后随遇而安?可娘亲,为什么是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阿蘅的,娘亲你走了,扣儿也要嫁人了,为什么不肯留一个孩子给阿蘅?
泪水滚得愈发凶狠,甚至眼角都泛出不寻常的红来。小白盯着杜如蘅手背上那狰狞出的几道青紫脉络,皱了皱眉,然后上前,之间按在杜如蘅眉心,也不管她蜷缩着的身子开始痉挛起来,额头的汗水也滴得更凶。
扣儿信了小白的话,才要扑上去拉开小白,“你松开我家小姐,她疼,她疼啊!!”扣儿的声音压着哭声与哀求,莫尧却还是拉住扣儿,小白却是一刻也不松开,甚至用指尖扣进杜如蘅眉心,指尖扣破眉心的皮,有一丝红滚出来,这会儿连太上皇也不解了。
这可怜的姑娘分明病得很,既然皇叔救了人家,为什么也不放过呢?才要出声阻止,这边小白身子动了动。
低着头,小白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透出淡淡的悲悯颜色,这让认识他的莫尧和太上皇都觉得惊奇。
“若疼,你便喊出来,痛快地喊出来吧。”杜如蘅,你的痛,喊出来,让所有人听见,你也是人,你也会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