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哭出来

110 哭出来

人,生下来的时候,便会嚎啕大哭,因为那时候他们疼得厉害。杜如蘅也是娘亲生出来的孩子,她也一样觉得疼,她也要哭,却始终哭不出声来。

无声的、默默地哭泣,是种折磨。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

杜如蘅起初不明白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她张着嘴,任风扯破了喉咙,还是不能和别人一样发出半点声响。娘亲那时候也会抱着自己哭,她哭自己的悲凉,哭阿衡的悲惨。真正告诉杜如蘅,自己是个哑巴的人,便是崔姨娘。

崔姨娘这人,说容貌是比不上娘亲的,杜如蘅躲在院子里偷偷见过几回。自从奶娘指了爹爹给自己认过后,杜如蘅便喜欢躲在假山后头偷偷看他。只偶尔几回能够见到爹爹路过,然后就是崔姨娘。

杜如蘅那时候不明白,只觉得崔姨娘生得好看,说话时娇娇软软的,直到她对着爹爹开口闭口一个哑巴,换来爹爹铁青脸色,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后,杜如蘅哭着回去冲娘比划,什么是哑巴,她可不可以不要做哑巴。

然后,娘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自己扬起手,但始终不曾落下。娘亲抱着她,只是哭,同自己一样,无声的哭。从那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痛了可以哭,而自己,却不能,所以,她只能笑。

即便那笑里洒着血,也只能是笑着。

笑着,活下去!!!

可,他们都忘了,她也是人,也会痛啊!她只是不能哭罢了。

杜如蘅只觉得眉心那一处火烧火燎的疼,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开,可那疼却又蔓到四肢百骸,扭着身子直到每一处的疼痛都泛滥起来。

她听见有一个平和的声音,透着一点淡淡的温情,告诉她,“痛,你便喊出来吧。”什么是喊?她活了这么久,却已经忘了如何喊啊!杜如蘅颓丧,但额心火烧的疼却一点也不打算放过自己,直到她浑身都要炸裂开,杜如蘅想起最初时那些撕扯过喉的风。

“啊……”

破碎的哭啼,就像是受伤的小兽,匍匐在地上悲嚎。杜如蘅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发出声响来了,只是任由那痛和那风继续在只脑海里撕扯。

小白收回手,眼底的悲悯转瞬即逝,背过手,只安静地看着床榻上痛得打滚的杜如蘅。扣儿被莫尧拦下,起初还想挣扎的,但等小姐发出第一下响声时,她呆住了,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小姐,竟然开口说话了?

扣儿永远记得,夫人花了多少心血替小姐请大夫问药,但却始终不见得好。后来,没法子,夫人自己也要请医问药,这才渐渐少了,但却一直不曾断过。从来不见好,怎么这会儿就能突然开口说话了呢?

该怎么形容小姐的声音?扣儿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一声又一声痛苦的悲嚎,叫扣儿泪流满面,但嘴角却满满笑了起来,“夫人,小姐会说话了,你看,小姐会说话了。”

若是她家小姐从来都是会说话的,那么或许这一切悲伤的事就不会发生。可这一切就是发生了,小姐在没了孩子后,竟开口说话了。

扣儿一样凶猛地往下掉眼泪,却又记得白先生的话,始终不敢靠过去,只能小声劝着,“小姐,您忍忍,别动,越动越疼……”

疼?

疼才好啊,杜如蘅只觉得哪一处都在折磨自己,疯狂的、凶猛的,叫自己一直不得安宁。直到胸口火烧一般呕出一口污血来,杜如蘅浑身猛烈地打了个摆子,然后整个人又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再折腾什么。

小白将一只瓷瓶交给扣儿,“半月一粒,最好将她泡在水里,不然疼得厉害。”说完也不再看杜如蘅,转过身去找他最感兴趣的那个方子儒去。

扣儿将药瓶子拽得紧紧的,太上皇想了想,还是吩咐莫尧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然后也出了房间。小白在前头晃,太上皇叫住小白,“有多疼?”眉心是从未有过的严谨,太上皇看着床榻上同冬至一般年纪,眉宇间更是一样清澈的女孩子,心底疼得很。

“就跟被烧了一样疼。”小白不再说话,走到方子儒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久,只把一个大男人看得脸上极不好意思,小白才慢吞吞地说话,“我同你下棋,若赢了,我们比邻而居吧。”

方子儒根本不认识小白,但对着小白的眼,也只是奇怪地点头,“只是请先生等等,我……”担心里头的杜娘子如何了。他守着礼,明知道人就在里面,却始终不敢再进一步,等到听见杜如蘅的哭声时,方子儒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同碎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让方子儒觉得迷茫。

当初妻子离世,自己未曾这般痛过,现如今却只因为她的哭泣而觉得心里痛得很,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白不理兀自呆愣的方子儒,只是转过身,走到小院的一处石凳上,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眸光空悠悠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太上皇对着方子儒眯了眯眼,莫尧连忙上前请方子儒过去小白身边。笑话,天家的人护短小气,自己可以斗得你死我活,却绝不允许外人看轻。

方子儒不理小白这举动,绝不会得罪小白,但肯定会叫太上皇觉得不痛快。太上皇要是不痛快了,底下就有一堆人跟着遭殃。谁不知道京里那个最小气,而且肯定会牵连怪罪到自己头上,到时候……他又得有一段日子抱不到媳妇了。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依着莫尧的身份,方子儒同他是比都不能比的,可谁让几个人里面属他莫尧辈分最低,所以该问什么,说什么,也只能自己来。

方子儒在村里难得见到像莫尧这样的人,好在神情并没有多少畏缩拘谨,同莫尧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两个人已经站到小白面前。只是说是下棋,可这地方哪儿去找棋来?小白对上方子儒的眼眸,“盲棋,如何?”

小白以前在古墓时,便常常同冬至一起下棋,落的就是盲棋。谁也不爱落棋子到棋盘上。太上皇在边上听见小白的话后,眼眸闪了闪。他父皇就会下盲棋,只一个人能同父皇下盲棋,那就是皇叔。

他年少时也不服气,只拼命学习,就为了追上父皇,代替皇叔成为父皇最疼爱的那个人。但这盲棋自己实在不行。父皇笑了笑,也不再宣自己陪他下棋。这么多年过去,对父皇最疼爱的不是他们这些儿子,而是皇叔,心结也早就打开了。

只是现在竟然还有机会见识到皇叔的盲棋,太上皇说不激动才是假的。

方子儒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开口便是盲棋。只是这盲棋,如何下?

莫尧倒是听过下盲棋的,除非这人确有真才实学,不然是绝对下来不盲棋的。说白了,也就是记住自己和对方所走的每一步棋。莫尧自负聪明,陪着冬至走过两回,却是不到三十目便记不清了。

那时候,他听冬至说,师傅的盲棋下得极好。那时候莫尧就好奇白师傅到底好在什么程度,今天这书生,也算是叫自己圆了梦。

两个人入座后,太上皇同莫尧便在边上听着。方子儒起初有些慌张,但很快的,面容也就彻底平静下来,甚至同对面的小白有些相似的地方。只是莫尧同太上皇都已经记不清棋局了。

许久后,方子儒擦了擦额上的汗,爽朗一笑,“先生好功力,子儒认输。”小白也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莫尧同太上皇知道方子儒输了,但也叫他们两个心服口服。能同皇叔交手这么久才败,足可见实力非常。

莫尧也觉得有意思,这么个小村落,倒是挺有意思的。竟还有些藏龙卧虎的味道呢。

苏子轩一直在屋里,目光落在跪着的季如兰身上,“为什么?”为什么要将罪名揽到自己头上?苏子轩望着自己颤巍巍的双腿,那疼就好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叫他整晚整晚地痛着,无法入睡。

这样的自己,连杜如蘅那个哑巴都嫌弃了,季如兰这样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又为何会喜欢自己?

季如兰跪得久了,这膝上磨着地,一点也不觉得舒服。可是她知道机会得自己争取才能来。她只是赌一把,赌莫尧会放过自己罢了。其他的,她求的不过是苏子轩的平安与垂怜。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好求的?

当初请了大夫来,那人说的话季如兰也都记得。他说苏子轩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可现在不是也能站起来了吗?所以,什么话她都不再信,除非亲眼见到。

“你在,我在;你去,我也绝不独留。”季如兰浅浅的笑,空谷幽兰般的气质光华叫她一瞬间美得动人心魄。苏子轩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含着冷意,却不知道在笑季如兰痴傻,还是笑自己的不堪。

季如兰慢慢地站起身,走到苏子轩身边,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收紧,眼底有着无谓的执着,“你若不在了,我还能活下去么?”所以,赌吧,赌你苏子轩心底最后一丝柔情,赌我此生最后的运气。

苏子轩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一滩干掉的血迹,手上一个用力,将季如兰整个困到自己怀里,还要说什么呢?什么都不需要了。

老夫人打发绣儿出去看看,心底虽知道不大可能,但期盼总是慢慢升腾起来。她不回来,或许是因为二儿子回来了。

她的子辕总是常在外头奔波,老夫人其实明白的,父母在不远游,子辕那么孝顺,常在外头走动,只是因为顾及着兄长的心思。这样体贴的二儿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个,老夫人便心底纠结,面上一白,想要喝点水压一压,无奈身边没有人,起身自己去取,还没坐正,整个人便往下栽去。

苏子辕根本没想到娘亲的身子骨竟然差到这般地步,几步上前,正好将歪下床来的老夫人给接到怀里。老夫人一直盼着,却没想到二儿子竟然真的回来,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揽着自己,泪水哗啦啦地直往下淌,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如何同自己的孩子说心底的委屈?那个自己可以依靠的人早就离开人世,只剩下她一个人,操持起整个苏家,现在苏家轮到这般田地,她才是罪人啊。

苏子辕从来没见过自家娘亲这般模糊,红着眼,低声喊了几声娘,话语便哽噎在喉里,怎么也吐露不出。是自己不孝,才叫娘亲受了这么多的委屈。想到这里,苏子辕连忙将老夫人扶着躺回床上,“娘,初七也没说清楚,咱们苏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初七当时出发来找苏子辕的时候,苏家还没彻底败,只是觉察到一些苗头,所以言辞间很多不明朗的地方,叫苏子辕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在青州城里听见的说辞也是各有不同,只说了得罪了什么人。

苏子辕倒是不相信。苏家在青州城基业已久,不说自己和大哥同知府公子的关系,就说苏家这些年的经营,实在不敢相信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老夫人看着自己长大的二儿子,心底稍稍安定一些。大儿子闹了些糊涂事,但现在这幅模样自己也不好责怪,二儿子总是个明白的,这个家的主心骨总算是回来了。

将苏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一桩桩一件件说给苏子辕听。等苏子辕知道这儿竟是杜如蘅的院落时,苏子辕真不知道心底如何滋味。

“娘,大嫂……还好吗?”

当初杜如蘅带着陪嫁丫鬟离开苏家,苏子辕不是没想过去找她们。可后来,他又忍不住问自己,找她们说什么做什么呢?说自己想娶她,一定会对她好好的?这话,苏子辕连想也不敢想,又怎么说得出口?

可是没想到,苏家同她,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一起,更没想到杜如蘅怀着身孕离开苏家。老夫人说到这里,便合上嘴不愿再说下去。晕倒前那情形,她没有忘,却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孩子定保不住了。

孩子保不住了,那么大儿子便是后继无人了。这叫她一个做母亲的如何说得出口?便是对着至亲的二儿子,这话她也不好开口。

想到杜如蘅,老夫人强撑着身子,“我去看看她……总归是咱们苏家欠了她的。”老夫人想起当初对阿衡的疼爱,现在静下心来,每一件都是他们苏家亏欠了这个姑娘。除了不会说话,她有哪里做错了?

苏子辕扶着老夫人起身,没走到杜如蘅门外,就听见里面呜咽的声音,扣儿在边上不停劝着,胡嫂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早领着吓傻的杰哥儿钻到厨房里烧些热水备着。

那声音……

老夫人皱眉,急了几步走进屋,才发现竟是真的阿衡在哭。怎么可能?阿衡不是……哑巴么?怎么可能哭出声?老夫人松开苏子辕的手,走到床榻边,才想要握住杜如蘅的手,就被一直护着的扣儿给推开,“别碰小姐!”

小姐疼得这么厉害,谁也不许碰她!吐了血后的小姐昏睡过去,但睡梦里也不安生,呜呜咽咽地哭得凶,叫扣儿心疼得很。

老夫人沉眉,也顾不得为什么杜如蘅突然开口讲话,想起那边的苏子轩,站起身,只说了一句照顾好杜如蘅,便由苏子辕扶着自己往苏子轩房里走去。苏子辕只敢看床榻上苍白可怜的杜如蘅一眼,心底便反复煎熬,怎么也不得安生。

她,不是怀了孩子么?怎么会这样难受?

老夫人去找苏子轩的时候,初七正偎在门边偷偷地哭。老夫人也不管初七如何,推开门走进去,却正好对上相拥的两个人。

季如兰见到老夫人进来,连忙挣开苏子轩的怀,面颊上潮红一片。老夫人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只是后来的苏子辕多看了季如兰两眼,然后恭敬地喊了床榻上的苏子轩一声大哥。而苏子轩呢?

面容依然阴沉,但见到苏子辕的时候,到底还是好看几分。拽着季如兰的手不放,只冲苏子辕点点头,“你回来啦。”然后扭过头,对着老夫人发话,“娘,我决定娶如兰了。”

老夫人身子晃了晃,只觉得大儿子愈发胡闹了。

“娶谁我不管,你倒是同我说说,阿衡这回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管如何,杜如蘅即便已经下堂了,但老夫人还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孙儿就这样没了,她如何舍得?何况这个孙儿可能是苏子轩唯一的孩子。

苏子轩眉心一跳,没等开口,莫尧便轻笑地走了进来。

“是啊,本驸马倒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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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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