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下场4
要让一个连哭都是倔强地闭着嘴的人开口说话,确实是件难办的事。方子儒并不介意阿蘅不能说话,他只要想着那双黑亮的眸子,就觉得她心底想的事自己全都懂,但架不住发话人的身份,只能迎难而上。
说实话,方子儒也只见过阿蘅三面,一旦开口,他比杜如蘅要更紧张,口吃得紧。为了这事,方子儒没少被胡嫂子笑话过,但再笑话,该完成的事还是得完成,他可不要到了婚期娶不上娘子。
方子儒毕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比虎子彪悍,搂了姑娘直接就亲上一口。可他要是再这么拖拖拉拉,可真娶不上媳妇了。胡嫂子跟两家人都是亲近的,知道这事后倒也不含糊,拿来当笑话说给杜如蘅听。
杜如蘅这些日子一直在调养身子,面色比从前好上不是一点两点,整个人清清润润,从骨子里散出别致的味道来,引得胡嫂子啧啧称奇。
冬至闲暇无事时便过来陪杜如蘅,她只会一手好厨艺,但针线活儿却实在不行,见着村里的妇人都是自己替丈夫缝制衣裳的,她也动了点小心思,想着是不是学会了之后替阿尧也置办一身。
听见胡嫂子的话后,冬至放下手中的绣品,灵气逼人的黑眸只瞥了一眼杜如蘅,“阿蘅姐姐为什么不说话?”
杜如蘅愣住,其实她一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开口说话。当初只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哼出声来,事后自己是一点也没觉得,所以当其他人想尽办法叫杜如蘅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自觉,只闭着嘴巴,疼也好,笑也好,只用那双好看的眼来表达。
其实方子儒的选择是对的,为什么非要说话?情意相通,只一个眼神便心有灵犀不好吗?但发话的是太上皇,方子儒又能怎么办?
杜如蘅其实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里。
当初,白先生说,跟他走就能治好自己的哑疾,可当初自己眷恋着那个男人,于是自己放走了机会。现如今,离了苏家,机缘巧合下,却用这样的代价替自己解了毒,实在不是杜如蘅可以接受的。即便白先生,肚子里的孩子总归要离开的,可杜如蘅还是没办法过自己心底的那一关。
如果开口说话能够挽回一切,那她绝对会做到,现在开口,又有什么意思?杜如蘅取了娘亲留给自己的那把琴,手指落下,没有谱子,甚至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杜如蘅琴音里的洒脱与豁达。
这份洒脱与豁达,是当初方子儒用一首《梅花弄》构建起来的,现在不应该再有人逼着自己非得说话。何况,她就算喉里能出声了,十多年未曾说过话,那舌也是僵的,她根本管不住那声,也不习惯自己的喉咙能说话了。
太上皇听着琴,打着棋谱,将女婿莫尧杀得片甲不留后才觉得解了气。他的女儿,竟然为了莫尧学习女工,他这个亲爹至今还没受过女儿这般疼爱,怎能不气?莫尧倒是乐呵呵的,本来他就不怎么会下棋,边上哪一个都比自己下得好,再说了让自己岳父赢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想着自己马上就有媳妇做的新衣裳穿了,莫尧心底真是乐开了花。
方子儒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为难杜如蘅。这可是自己真心实意求来的好姑娘,他根本不介意杜如蘅会不会说话,所以只能自己大义凛然地面对太上皇。写了份言辞恳切的陈情书后,方子儒倒也不笨,知道儿子杰哥儿讨巧,便塞了他一兜的方糖,然后让他将信送给太上皇过目。
杰哥儿咬着糖块儿将信给了太上皇,他是不知道这人什么身份,只不过能换来方糖吃总是不错的。太上皇本来就想明白了,也不准备为难干女儿,见杰哥儿这般可爱,也算是默认了。
不说话就不说话了,这世上口蜜腹剑之人太多,会说话又如何?却没一个比得上干闺女对人赤诚。这苏子轩错过了干闺女,是他福薄。
苏子轩可不就是福薄么?
苏家置了个小院,但老太太中了风后,这医药也不能断,家里日渐穷困。苏子轩残着腿,也没人愿意请他,只能替人写点字。当册封杜如蘅的诏书到了青州城后,苏子轩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季如兰守在门口却也明白,这种时候自己打扰不得,只扶着微微凸起的小腹,想着外头送进来的纸条。
季家大奶奶嘴上不饶季如兰,可总归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去的肉,又哪里真舍得看她清苦一辈子?但这苏子轩是真靠不住了,谁会想到那个哑巴会同高高在上的皇家牵上关系,一个孝女名声,足够让天下百姓唾弃苏家了。
就连当初苛待了杜如蘅母女俩的杜家也没得好过,尤其是那崔姨娘,连带着两个女儿如娇如媚也被夫家休了,原先说好的亲事也给退了,整天在家寻死觅活。至于杜老爷也是不好过,杜家的生意自然没得好,青州城的百姓谁还同他做买卖啊?只怕黑了心肝,没几日就愁白了杜老爷的头,拿了荆条将崔姨娘抽出杜家,阖上门只说被这毒妇蒙了心,现在自然逐出家门。
然后杜老爷就开始千方百计打听杜如蘅的下落,想着将这个皇上的义妹,亲封的孝女公主给迎回家来。可有太上皇在,杜老爷找得着才怪。
现在的杜如蘅可不再是当初那个无依无靠任凭拿捏的哑女了,季如兰纵然对苏子轩再有情,也不得不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季大奶奶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除非她想孩子同苏家一样没出息,尽管留下好了。
为了孩子,她是不是该重新做一次选择?
老夫人中风之后,起不了身,说不了话,一张嘴便流下涎水,凡事都要绣儿在边上尽心伺候着。绣儿倒也是个乖巧忠心的,整日里伺候着,可也架不住老夫人自己生无可恋,除了见到儿媳季如兰那鼓起的肚子时还有点活泛味道,那双眼到底还是一日日灰暗下去。老夫人知道自己这身子,总归不愿再拖累两个儿子,冬日里的一个晚上就这么去了。
苏子轩从来没想过苏家会走到今天这步,自己连一副像样的棺木都买不起,这一切似乎从杜如蘅离开苏家后,就悄然发生了,总归到了彻底无可挽回的地步。苏子轩最初落魄到清水村的时候,对杜如蘅的确是怨恨的,因为自己残了的双腿。也正是因为心魔难除,放不下那点介怀的面子,才会不管不顾伤了杜如蘅。
若说他对杜如蘅有过情丝,或许真的有吧,不然他也不会介怀杜如蘅那么多,谁的劝也不听。他只是一直不敢承认,对一个哑巴,自己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这样屈就的缘分因为折辱了苏子轩素来的骄傲,所以他才会让不甘蒙蔽了双眼,然后错过幸福。
苏家两兄弟凑了银子,葬了老夫人,回了院子,两个人的面容都不怎么好看。苏子轩原本就站不久,白天硬撑着,这会儿整个人摇摇欲坠。苏子辕扶着大哥的胳膊,初七扶着另一边,转过身想让出位置给嫂子季如兰时,才发现季如兰并没有回来。
苏子辕着急,寻了院子也不见人,便打算沿着路往回找,被苏子轩黑沉着脸喊住,“不许去!”苏子辕着急,“嫂子为了你,连季家嫡女的身份都不要了,大哥你不能……”何况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啊,苏子辕想起杜如蘅失掉的那个孩子,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出了事,苏子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大哥总归是多了些介怀,很多话也不会直接说出口,只是那颗心倒也没变。兄弟二人总不会生出伤到对方的事。
“让她走了也好,跟着我这个废人,太委屈了。”许久之后,苏子轩才叹出这样一声,心底更是一点也不恨。季如兰是个好姑娘,只是遇上他,实在是场孽缘。苏子轩感念她的不离不弃,也不恨她今天的离开。
如果没有孩子,她是不会走的。这样也好,起码自己的骨血不用顶着这样一个名声,活在世人的轻视里。原本苏家还能指望苏子辕考上状元,只是因为母丧,他得守三年的丧礼,就算三年后考中了,苏子轩也担心因为自己的关系不得上头亲睐,耽误了弟弟的前程。
果然,没了自己,一切都会好好的。
小院后的拐角处停了辆马车。
小厮偷听了院子里苏家兄弟的对话,回来说给车上的季家母女俩听。季大奶奶面上不动声色,倒是季如兰却是泪眼汪汪,只觉得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跟不跟娘走?”
季如兰抹了抹眼泪,当初那双好看的手也被磨出一层薄茧来,被泪水洗刷过的那双眼显得分外好看,“娘,等孩子生下来,送出来就好。我,跟定他了……”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道理还是娘您教的,如兰这辈子,实在是舍不得苏子轩。
季大奶奶叹了口气,塞了张银票到季如兰掌心,放下季如兰,驱车离开,自此,再也不踏青州城半步。季如兰扶着腰,慢慢地往回走,然后敲门,相公,如兰回来了。
五个月后,季如兰生下女儿苏熙,猫儿点大,让人瞧着分外心疼。苏子轩看着襁褓里的稚女,只觉得心底苦涩莫名,也不知道究竟对不起了谁。
方子儒总算依着心思娶到了杜如蘅,成亲后虽不是什么浓情蜜意,却也算是举案齐眉了。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方子儒对娘子有多疼爱。莫尧和梅笙倒是真喜欢这个书呆子,虽然守着书上的教条,人也是酸腐得很,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是清透洒脱的。
这样古怪的样子,明明不可能存在,偏偏在书呆子身上显得极和谐。小白就爱在山水之间游逛,后头跟着太上皇,倒也自得其乐,闲暇时候帮着调养杜如蘅的身子。一年后当杜如蘅身上的毒彻底清了后,小白决定走了。
他不是一个小小的清水村留得住的。这地方是好,可就算当初住在古墓里头,他每年也要往外头,连冬至都不知道师傅出门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说他是去采药吧,偏偏很多时候都是两手空空而回,问他也不会告诉你,现在耽误了这么久,先为了冬至,现在为了杜如蘅,总算可以走了。
小白要走,第一个着急的就是太上皇。
太上皇倒是挺喜欢清水村的,但若没有女儿冬至在这儿,他也不是非常稀罕这儿。这会儿小白要走,太上皇犹豫了,他不当皇帝也不喜欢长年累月窝在这儿看人耕田打猎啊?可要是走了,那就见不到女儿了啊。
倒是冬至干脆,她就在这儿,师傅出门逛一圈,肯定会回来。太上皇一琢磨也是,也就领着人跟上小白出门瞎溜达去了。最开心的就是莫尧,总算清静了,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自个儿媳妇亲热了。
杜如蘅送了白先生和干爹离开村子,便去看望扣儿。扣儿这些天就要生了,杜如蘅临行前向白先生求了药剂,这生产的时候诸多风险,给了扣儿才能放心。只是没想到才到院落,就听见里头的闹腾声,原来是要生了。
一番兵荒马乱下来,扣儿婆婆抱出一个大胖小子,乐得眉眼都挤到一处,杜如蘅看着扣儿的儿子,心底有些难言的失落。添了礼,看过扣儿后,杜如蘅往回走。
杰哥儿倒是一直等娘亲回家,这会儿端着小马扎跑到路口守着,见到杜如蘅往回走,连忙奔了过去。杜如蘅摸着杰哥儿的脑袋,心底那失落愈发明显,孩子,她想要个孩子,可大夫说的话又萦绕到耳边,杜如蘅有些后悔,白先生在的时候为何不问问他还有没有法子治。
好吧,杜如蘅,你这心,太贪了,有今天这般的日子还嫌不够是吗?杜如蘅收下念头,拉着杰哥儿回去准备晚饭,只是才闻到那肉味便有些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