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一:诡计多端
人的梦想是会变的。
就像符行衣年少的时候,渴望持刀仗剑走天涯,如今却巴不得躺尸当条咸鱼一样,聂铮的人生追求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曾几何时,他活着的唯一目标是建功立业,凭此得到父母的赞赏与认可。
直到认清了现状,毅然决然地放弃那俩冷酷的无情之人,改为向符行衣看齐——在乏味的生活中找乐子。
无论登基称帝还是变法革新,除去不得不凭此自保的理由,桩桩件件皆因壮大东齐国力而为之。
只有国家富裕强大,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满足他从中获取万民爱戴的虚荣心。
但是这个皇帝当得太痛苦了,不仅操心劳力,而且挨骂受罪,甚至严重威胁到了他的性命。
穿一年龙袍比穿十年军服更折寿。
幸而,他被符行衣的那一番狠话给骂醒了。
他真正喜欢的是钻研火器,但是自从登基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事情太多了,根本没空。
最重要的是,这把坐起来不怎么舒服的龙椅,竟成了他和心上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深厚屏障。
仔细想想,当皇帝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谈情说爱,娶妻生子,日夜宣.淫——哪个不比累死累活地理政更舒服?
但是,随随便便就把皇位送人,确实不太合适。
这显得他很不负责任,不招符行衣的喜欢。
万一禅让给了个德不配位的蠢才,以致天下大乱,他未来的日子过得也不会多舒坦。
而且隔海仍有西沂之患,于公于私都必须将其除之后快,他还不至于那么心大,把此事交给那些不堪重用的废物臣子。
如今不是能撂挑子不干的时候,善始善终的道理正常人都明白。
倒不如推符行衣上位,既能防止她成天撒欢,到处乱跑得见不着人影,还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该有的权势地位一件不少,重任也有人分担。
计划相当可行。
可惜符行衣志不在此,他全程鸡同鸭讲,根本谈不拢。
“脑袋坏掉了?”符行衣合理认真地揣测,并伸出爪子,摸了摸他的额头,狐疑道:“没烧啊。”
聂铮不悦地蹙眉:“你那是什么眼神?”
替他披好衣服,符行衣打着哈欠送客,道:“祖宗别闹了,给我点时间睡会吧。明天整顿城内的残局,又是好一顿费事的功夫,我可没精力陪您胡诌八扯。你也早些休息,琢磨着赶紧归京回宫才是正经。”
“回京之后,你最好尽快将肖盈盈的婚约妥善解决掉。”
聂铮整理好凌乱的衣衫,漫不经心地道:“她若再敢顶着‘符行衣未婚妻’的名号到处瞎显摆,我便亲手在她脸上刻下这几个字,保证让她永志难忘。”
符行衣啧了一声:“知道了,小公主。”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聂铮心。
虽说夺回了国土,然而十圣骑惨败、右将军身死,西沂与东齐之间的裂痕愈来愈大,两国势必要杀个你死我活,临月城乃至于整个东齐仍旧岌岌可危,随时有可能再度爆发大战。
何守义率领沧澜营的主力,驻守在临月和西南各城,时刻准备应对十圣骑的卷土重来。
而符行衣带着一小部分士兵返回京都,还在沿途把身边的可靠亲信分派出去,前往各地招兵买马,力图以最快的速度,重新集聚起可以应战十圣骑的武力。
可惜收效甚微。
临月城一役太过惨烈,参与作战的将士足有七成伤亡。
许多百姓闻听此讯,纷纷表示保护好小命更要紧,天塌下来大家一起倒霉,不至于只有他们受罪。
总而言之,不愿意干,逼急了就拖家带口地逃亡。
有些被抓住的狠人竟当场自.尽,无论如何不肯上战场送死。
国家危亡之际,这些升斗小民们还是没什么奉献生命的觉悟。
若在以往,符行衣早问候他们祖宗十八代了。然而时至今日,她并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不过是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懂了“愚民”既可恨又可怜的无奈。
看来只能努力想些别的办法。
早朝时,“龙体欠安”了一个多月的聂铮终于“大病初愈”,重新出现在朝臣的面前。
他甫一落座,龙椅还没捂热,谢首辅急着进言,开口就是没长脑子的屁话: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局势动荡不安,沧澜营又经血战而实力大损,致使大齐无兵可用,老臣斗胆请陛下旨意,即日广征天下青壮年男子从军,若有违抗则处以极刑。”
聂铮摩挲着扶手上刚修好没多久的龙头,锐利冰冷的丹凤眼若有若无地扫过下方众臣:
“以严刑厉法威逼百姓妥协,如此不近人情,倘若万民不忿而群起暴.乱,朕怕是要死于乱刀之下了——看来谢卿对朕格外不满,心心念念着要借刀杀人、弑君泄愤。”
莫名奇妙被安了一个居心不良的罪名,谢首辅吓得连连磕头求饶,脑门都给磕破了。
哪怕龙椅上的俊美男人才是真正的“严刑厉法、不近人情”之辈,间歇性地大开杀戒。
众臣也不敢对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多加置喙,只能小心谨慎装老实,以求能逃过一劫。
“微臣也觉得此举不妥。”
寂静如死的朝堂内,突然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嗓音。
众臣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雌雄莫辨的美人缓缓走到前方,其肤若凝脂白玉,色貌明丽如霞,红唇饱满似新摘的樱桃,桃花双眸潋滟含情,长眉斜飞入鬓,兼具英气与秀美之风姿。
但是个生面孔,以往未在早朝时见过。
美人身着绯红朝服,补子上的麒麟图样威风凛凛,赫然是一二品高阶武官方能有的装束。
众臣甚觉纳闷,随后突然想到,最近归京述职、能上朝堂与群臣议事的高阶武官只有一位,便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
难不成这美人便是……
“哦?”聂铮的语气听不出心情喜怒,“符爱卿有何见解?”
果然是那个玩弄权术,肆意妄为的大奸佞!
按理来说,陛下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但登基都三年了,身边连一个妃嫔都没有,兴许是失去发妻后性情大变,改好男风了也说不定。
何况那个叫符行衣的小白脸生得就像个狐狸精,举手投足尽是一股子妖里妖气,能迷得陛下为之神魂颠倒也实属正常。
朝臣们的内心活动十分丰富,同时投去各种各样的奇怪目光。
符行衣面不改色地径直上前,抱拳礼道:“诚如陛下所言,外患足以令沧澜营应顾不暇,若此时官逼民反,于陛下于大齐皆无益处,倒不如另想他法。”
聂铮的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手指若有若无地敲击着膝头。
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陷入光滑的丝绸中,深玄衮袍上金龙怒目圆睁,给男人本便沉郁森冷的气场又平添了几分震慑。
“另想他法,还能想什么法?”
礼部云尚书不屑地冷笑:“左右就是征与不征,我就不信你还能凭空变出兵来。”
符行衣瞅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原来是礼部尚书,难怪说话那么冲。
三年前,元景帝逝世前夕,皇储之争达到紧要关头,她为了逼迫朝中重臣给聂铮造势,“诱.拐”过许多位他们的心肝宝贝,让那群熊孩子在符宅自由自在地玩了一段时间。
虽然事后她嘱咐四喜把孩子们安全送了回去,但跟百官的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受害者”对她的可耻行径深恶痛绝,不厌其烦地上表参奏,死活要她小命。
符行衣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分外欠扁地怼道:“夏虫不可语冰。”
登时把云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
朝中文武百官少有和睦,大多时候都是指着鼻子互吵。
武将骂文臣刻板迂腐,文臣骂武官无知粗鲁。
然而,眼前的小白脸谈吐斯文,寻常骂武将的话根本对不上号,憋得云尚书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符大人一向机敏过人,既然这么说,应该是有了好主意,”林猛适时应和了一句。
符行衣眉眼弯弯,不紧不慢道:“其实方法很简单——西沂打我们,我们就打北荣。”
顷刻间,满堂哗然。
谢首辅率先反对,颤巍巍地道:“万万不可!东齐与北荣立有不战之约,如今尚不满五年,若是主动发难,恐会落人话柄,何况此战与北荣并无干系,即便灭了北荣又如何?沧澜营仍旧打不过十圣骑啊!”
“谢大人此言有理。”
云尚书立即拍马屁,再不悦地看向符行衣,阴阳怪气道:“当务之急是充实兵力,符将军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还意图陷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地,该当何罪?”
歪了歪脑袋,符行衣笑意吟吟地将人望着,一脸真诚。
“我这不就是在解决问题嘛。”
众臣诧异狐疑,一时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唯独聂铮破天荒地在人前展露欢颜,看向她的目光深邃而专注,轻笑道:“诡计多端。”
“陛下谬赞了。”符行衣不太好意思地挠挠耳垂。
然后对众臣解释道:“东齐与北荣相邻而居,彼此唇亡齿寒,一旦我们惨遭灭国之难,难保西沂的下一步不是吞并比我们更弱的北荣。北荣的饥荒方消停不久,与西沂直面相对必死无疑,他们想要自己国家安然无恙,便得先穷尽所能保护我们,让我们去对付西沂。”
符行衣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西沂发动战争的直接目的,是掠夺齐沂两国之间曾经的火器贸易中,本该为他们所获利的银钱,与北荣毫无干系。北荣由于远海、深居内陆,中间还隔了一个东齐,因此与西沂从无往来。西沂不太清楚北荣的国力,自然不愿,而且没必要无缘无故地招惹他们。”
林猛恍然大悟:“所以,只要利用好这种微妙的关系,其实我们完全没必要真正‘攻打’北荣。下下之策才是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法,造出三国混战的局面,威逼利诱北荣与我们联手。”
“林大人所说,正是我的意思。”
符行衣冲林猛微微一笑,又看向聂铮。
“微臣前年出使北荣,与北荣的丞相苏芸颇为熟稔,诚知她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只要微臣出马,苏丞相势必会说服荣帝,让北荣同意与我们合作,一定程度上借兵支援,足以暂解我们当下缺兵的燃眉之急。”
朝臣们面面相觑,任谁也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从来没见过,自家打仗让别家出兵的。
聂铮颔首致意。
“主意不错。”
符行衣笑道:“微臣不过是将陛下高瞻远瞩的事实说出来而已,不敢居功自伟,都是陛下教得好。”
“朝中百官常有人道你溜须拍马、谄媚惑上,”聂铮的目光意味深长,凝视着她的面容,“朕看他们虽废话连篇,唯独这句有些道理。”
平日里看符行衣不顺眼,如今听到聂铮这话,大臣们纷纷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小样,被陛下怼了吧。
符行衣不卑不亢,淡定道:“陛下案牍劳形已足够费心费力,一些不怎么中用的废物点心们,还卯足了劲地拖后腿。微臣若再不将您的丰功伟绩给如实地歌颂出来,您这个皇帝当的,岂不是没劲透了?”
聂铮不着痕迹地轻勾唇角:“胆大包天,油嘴滑舌,不过也只有你才敢说这些话了。”
众臣在心里默默无语地翻白眼。
果真是大奸佞,厚颜无耻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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