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四:雪漫关山
早在小年夜当晚,东齐就派出了消息,前往北荣求援。
可惜路途遥远,来不及救急,而且沧澜营留在的京都主力军死伤惨重。
于是,仅存的百余人就由符行衣带领,随行护送聂铮前往昆莫。
正月十二,本该位于临月城应敌的何守义,被十圣骑一路逼退到昆莫。
与符行衣带来的京都主力军会和。
每逢步入隆冬,北地的鹅毛大雪就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已然接连不断地下了两日,直将昆莫山盖上了一层厚而松软的羽被,远远望去一片圣洁。
然而,身临其下时只觉得畏惧。
一眼望不到顶端的高大峦峰犹如天堑,冰冷地伫立在此处,隔断了一切希望。
山脚下,十圣骑从四面八方地涌了过来。
何守义摘下腰间的酒壶,想喝一口解馋,但又想到了什么,把酒壶系了回去,硬生生地制住了体内作祟的酒虫。
符行衣斜依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无声地休息。
高度绷紧精神的日子过得太久,她眼下的乌青愈发严重,全身是黑红色的污泞。
但那些都是别人的血,细看才能发现,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
倒是旁边的聂铮,用手捂着皮开肉绽的肩膀。
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溢出来,看着尤为触目惊心。
鸣鸾司的肖盈盈一丝不苟地替他包扎,黛眉紧蹙,一脸严肃地嘱咐:“这条手臂伤得太厉害,你不能替符将军挡刀了,再这么不要命下去一定会死的。”
聂铮微敛双眸,无甚表情地“嗯”了一声。
什么爱恨纠葛和恩怨情仇,在生死关头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他们这些人早没有了身份和地位的区别,只剩下走投无路的绝望,以及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悲凉。
“报——”
符婉姿策马归来,道:“王副将带人把守的南面已经被攻破,魏指挥使的东面防线也岌岌可危,最多只能再撑一炷香的时间!”
何守义的一只手捂着上半张脸,笑容无比苦涩。
“咱们是不是没活路了?”
“不会。”符行衣深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冰凉的寒风顺着呼吸,进入四肢百骸,冻得身体剧烈颤抖。
嘴上还要努力说出乐观的话:“北荣已经同意了借兵支援,算上整顿行伍和赶到昆莫的时间,最快十几日,最慢一个月,只要撑住……撑到天狼军赶来救咱们……”
说着说着,她就说不下去了。
五指深深地抠进树皮里,情绪几近崩溃。
能撑到那时候吗?
即便苏芸做到了力排众议,愿意倾力相助,派遣天狼军前来营救生死一线的他们。
可看眼前这情景,即便他们的命能勉强保住,东齐八成也是无力回天了。
倘若如此,活着还不如死了干脆。
她倒还能苟延残喘地忍下去。
可问题是聂铮……他怎么受得了?
将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聂铮,符行衣注意到,他即便身受重伤也面不改色,仿佛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不是他身上的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一脸冷漠,扔给哭着喊饿的肖盈盈最后一包干粮,简洁地恐吓:“再吵,丢去喂狼。”
将嘤嘤啜泣的肖盈盈凶得嚎啕大哭之后,聂铮起身向昆莫山上走去,头也不回。
“想活命的,带上自己的部下跟我走。”
何守义搞不清楚情况,甚是诧异。
“昆莫山上到处都是积雪,不好走不说,连火器都用不了,万一引起雪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大哥,照他说的做。”
一瞬间,符行衣就明白了聂铮的意思,又转头嘱咐符婉姿:“通知到所有人,无需再与十圣骑交战,即刻撤退上山,越快越好!”
山上不能用火器。
既然他们不能,那十圣骑也不能,如此一来沧澜营不一定会输!
可是……
“陛下,”符行衣疾步上前,抓住了聂铮的衣袖,小声道:“这样你会暴露的。”
暴露他没有继承东齐皇位的资格,是先帝妃嫔与贺兰狼奴在婚前苟且,生下的野种。
闻言,聂铮身形微顿,回首凝视她片刻。
掌心抚过她的脸颊,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又何妨?”
他就是他。无论叫聂铮,还是叫贺兰铮。
既然肩负重任,便理应承担起自己的职责——保护东齐的子民,战死到最后一刻为止。
搭上了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符行衣灿烂地笑。
“好,我相信你。”
狂风暴雪愈演愈烈,恐怖的压迫感顷刻间席卷而来。
进入昆莫山的十圣骑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莫名涌现出一股畏惧的情绪。
“把火器都收起来,换成刀剑和弓.弩。”
为首的男人身材魁梧,声色洪亮如鹫,厉喝道:“山上的东齐人剩下不多,就算是拿刀砍也能通通砍死了。”
后面的士兵们纷纷应和地吹捧:“左将军英明神武!”
男人却丝毫不在意那些虚伪的言辞,只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山上,“我要你们统统下地狱,拿命给她赔罪!”
十圣骑士兵乌泱泱地聚成一大片,循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步地往上爬。
然而越爬越感觉不对,终有一人哆哆嗦嗦地道:“这……这是狼留下的痕迹吗?”
众人循着指向望去,见到如此硕大的爪印,忍不住窃窃私语。
不少人萌生了退却的念头,“走了这么久也没见到那些东齐人,说不定他们早被狼吃掉了!”
话音刚落,山顶便响起了一道悠远高昂的狼嚎声。
响亮到昆莫山上下无处不可闻。
一道接着一道的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越来越近。
直到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颤动。
头顶上树杈的积雪落在脚边,砸出一朵绚烂的“白花”,下一刻便被狼爪踩作齑粉。
“啊啊啊啊啊————”士兵们鬼哭狼嚎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想跑却跑不掉。
一百多头大小不一的雪狼,将他们团团包围在了正中央。
尖利的狼牙凸龅在外,涎水止不住地滴落在雪地上。
所有的雪狼疯狂地嘶咬着视线内的一切活物,猩红的双眼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突如其来的猛兽奇袭,令在场的十圣骑士兵陷入了苦战。
左将军厉声怒喝:“给我杀,才几头畜生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要是遇上——”
“遇上谁,我们吗?”一道清亮的笑声传入众人的耳中。
左将军猛地昂首望去,正见符行衣笑吟吟地将他望着,优哉游哉地道:“地狱无门偏来投,既然是阁下自己主动找死,可千万别怪我们。”
沧澜营士兵齐齐地站成一排,手中端着长.弓.弩.箭。
听得何守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眨眼就把下方的十圣骑士兵射成了筛子。
局势瞬间翻转,昆莫山的地形对沧澜营格外有利。
左将军怒火冲天地紧咬一口牙,最终吼道:“撤退!我就不信雪能下一辈子,他们一辈子不出来!”
沧澜营士兵本以为他们就要命丧于此,有些人连遗书都写好了。
谁知竟出现此等惊心动魄的转圜,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符婉姿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魏旻连忙手足无措地给小姑娘擦眼泪。
同时不忘了兴奋地喊道:“敌军退了,咱们安全了!”
“好……至少兄弟们能暂时保住小命。”何守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吩咐道:“下面交给那些雪狼把守,留些人探风,剩下的所有人都到山顶上去,就地休整,速度恢复体力!”
沧澜营的士兵们无一不眼含泪花,齐声大吼:“是!”
越过相拥而泣的众人,符行衣一路直奔到山顶,细细地喘着气。
口中呵出的冷雾弥漫在眼前,模糊了视野,以至于什么都看不真切。
朦朦胧胧之间,男人身长玉立的轮廓逐渐显露,就连身旁的巨大雪狼也被勾勒了出来。
“聂铮……”
符行衣怔怔地凝视着不远处的高大男人,刹那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那样高傲自矜的一个人,恨不得时刻精致到每一根头发丝,如今却穿着沾染许多血污的衣服。
衣摆破破烂烂、参差不齐,许多缺失的部分被他生扯下来当纱布,给自己、给他、给一些他看得到也帮得了的人包扎。
衣袖烂了一块,遍布疤痕的结实手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伤痕蜿蜒直上,蔓延到锁骨和侧颚。
轮廓分明的面庞被散落的长发遮挡住一部分,瞳孔深处的浅蓝在暴风雪的洗礼下愈发幽深。
鼻梁上的小痣格外鲜红,衬得肤色如冰雪般白皙透明,不像活人。
若说他以往还有些“定澜公主”的影子在,如今便是丝毫阴柔也不剩下了。
全然一副狠厉凶恶的猛兽模样。
他身旁的雪狼王目光凶狠,硕大的狼首足能一口吞下四五颗人头。
如此可怖的凶兽,竟亲昵地蹭着男人的手臂,还发出撒娇似的喉音。
“你们还好吗?”
符行衣不假思索地跑到了一人一狼的面前,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雪狼王是自己曾经从冰湖里救出来的小崽,聂铮是自己一直深深依恋和信任的男人。
他们有什么可怕的?
但是身后却响起了许多人异口同声的叫喊:
“符将军快退后,他不是咱们东齐人,是跟贺兰图一样的怪物,危险啊!”
猛地僵住了身子,符行衣缓缓地回头,看向那些目露惊恐之色的士兵。
这些人……方才还被“怪物”救下性命,转眼就能翻脸不认账。
士兵们吵吵嚷嚷着抗议:
“你一个彻头彻尾的北荣人,凭什么当我们东齐的皇帝?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那么惨!”
“就该把这个居心叵测的北荣人交给十圣骑,反正西沂要的是聂……不,是贺兰铮的项上人头。只要西沂愿意放过咱们,那就随便怎么处置他,咱们凭什么为了一个北荣人,搭上全国百姓的性命?!”
“对,当年贺兰图屠杀了咱们那么多同胞,他的兄弟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何守义怒火中烧地骂道:“吵什么吵,那是当今陛下!”
许多士兵扯着嗓子跟他争论,登时闹成一团。
符行衣紧咬着牙关,越听越气,恨不得冲上前给他们一人一大嘴巴。
她刚想动作,就被聂铮拎到了身后牢牢护着,眼前只能看到男人宽厚的后背。
“再吠也是丧家之犬,何必丢人现眼?”
聂铮一开口,就把吵闹不休的士兵们噎了个半死不活。
“区区得意忘形的废物也敢发横,当真是贻笑大方。别忘了昆莫雪狼以谁为尊,你们又为谁所救。漫山遍野的雪狼只听命于我一人,只知道我的敌人便是它们的盘中餐。”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迟疑后退的士兵们,眸中看不到半点动摇,反而似笑非笑道:“不怕死的大可上前,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来杀。”
雪狼王挡在他身前,冲士兵们呲牙威胁。
哪怕他如今的外表颇为狼狈,气势却半点不输。
何守义与魏旻趁机制住了□□的将士们。
符行衣握住了他的小指。
感受到男人身体的轻微颤抖,便低声道:“让我来吧。”
别人看不出,她还不知道吗?
小公主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镇定从容。相反,他很怕,所以才要用装出这副姿态。
像一只被人厌弃,担惊受怕的小黑猫,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以此吓退进攻者。
聂铮反过来握紧她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你信我吗?”符行衣微昂下颚,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可以说服他们接受你。”
聂铮微微一怔。
他还会被东齐人接受么?
这样的他……还能得到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子民的接纳吗?
可这是符行衣说的话。
她不会骗他。
“好,”聂铮沉声道,“我信你。”
符行衣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乖乖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待会来接你。”
从聂铮的身后走了出来,符行衣一步步地走到人前。
然后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打量着那些神情各异的将士们,“他是我的人,你们也敢如此不敬吗?”
士兵中有人高声大喊:“符将军,咱们才是同胞,您别被那个北荣人骗了!”
符行衣平静地发问:“你们效忠的是这个人本身,还是他身上的血脉?”
这一问把将士们问迷糊了。
“因为他是北荣人,所以他该死,不配你们豁出性命去保护,对吗?”
符行衣道:“那些施惠东齐国民,壮大东齐国力的圣意,在你们眼中根本比不上一身属于东齐的血?只要对东齐有利,他的身上究竟流淌着哪一国的血脉,真就这么重要吗?”
方才的士兵怒道:“您这是胡搅蛮缠!”
另一个士兵也跟着吵道:“我们是东齐人,怎么可能认可一个北荣人统治我们?就好比让一个娘们当一群大老爷们的头儿一样,这不纯粹离谱吗?!”
符行衣突然问道:“那你们认可我统率你们吗?”
众将士面面相觑了片刻,道:“您有勇有谋,对部下一向很好,我们当然认可符将军您了。”
闻言,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色也因此红润了许多。
直将众人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符行衣阖眸仰天长叹。
紧接着,她睁开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
左手攥紧右臂的衣袖,稍一用力就扯下了大片布料,露出光.裸.臂膀上的虎首纹身。
那是只有宁氏族人才能刺上的家纹。
当今世上,宁氏一族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宁如鸢是我的本名。”
她泰然自若地道:“我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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