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昆
这座山峰是昆仑之巅上最接近天上那圆昆仑的,也是曾经建木树生长的地方。
苏夜选在这里,铸下墓冢,他怕自己死后没有栖身之所,这里是他最后的战场。
当他将无色神剑扎根土壤的时候,神剑果然化作了一株树苗,枯木长出枝桠,碧俏透出,肉眼可见地迅速长出参天,枝叶扶疏,转瞬亭亭盖矣。
“轰隆——”一声,戳破洞顶,引得大地震颤。
那枝梢树顶仿佛要长到天上去,迎接天上那轮圆月,但就在快要够到圆月时,蓦然停住了。
苏夜并不觉得诧异,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从来没有建木树可以直达天际,天梯不够完整,剩下的那段距离只能斩下天上的昆仑才能实现。
建木树下那一口小小的漆红棺材就在昆仑下,等苏夜斩下昆仑,完成夙愿,直接落下,躺进去就可以了。
但是他没想到,等他攀上建木树后,会看到白若一。
白若一就站在树下,那抹飘白的身影就立在他那漆红的棺材旁边,原觉没那么刺眼的红在白的衬托下显得狰狞可怖。
白若一为什么会在这?
他明明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白若一对他有情,是不可能摆脱虚妄的梦境的,除非他根本不爱他,才不会深陷美梦……
他心脏隐隐作痛,像是被自己不甘的猜测灼烧。
明明已经很确认,很确定白若一是真的爱他的,他为何重要反复猜忌,反复否定?他太不自信了,他不相信递到眼前的蜜酿是真的,他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怜爱他,降悯他。
从来都是卑,是怯!
因为根本不爱他,才不会沉沦美梦,才轻易破开咒术?
苏夜屏住呼吸,眼眸愈深,黑地像深渊,又纠缠着不甘的怨念,他深深看了一眼树下的白衣男人,终于阖眼仰头,复又睁开的时候,眼前只剩下头顶上那轮几乎遮蔽苍穹的圆月。
他贯会欺骗自己,再自欺欺人一次又如何?
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他咬牙继续沿着建木树向上攀爬。
……
重伤的君撷不要命似的拦着仙门众人,直到上官卿出现。
上官卿原本修为不够,但自他吸纳了雪朗的灵力,便足以与重伤的君撷对峙。
上官卿:“诸位道友先去昆仑之巅,这里有我!”
人都走了,君撷才嗤笑道:“他们到现在都没发现你是怎样一副嘴脸。”
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仙门众人消失在眼前后,上官卿就停下了攻势,“别说的那么难听,我不如你,你比我厉害。”
“你不必紧张,我刚看见了,苏夜已经攀上建木树顶,你很快就成功了,只是在此之前,我想验证一件事,不会影响你的大局。”
任由他说,君撷没理他,勉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喘着粗气。
“你这身体还撑得住吗?”上官卿睨他。
君撷笑笑,“左右也就是今天的事了。你若不算计我,我还能活得更久些。”
上官卿也笑笑,“那不能够。”
但君撷不在乎,撑着支离破碎的身躯缓缓站起,遥看昆仑之巅,那轮冷色的圆月静谧安然,已经脱离九州千万年了,它终于又要回来了。
圆月之下,苏夜已经攀上建木树顶,九州匍匐在眼底,整个昆仑都变得渺小,云翳游走在身边,圆月仿佛触手可及。
掌心轻触建木树,能感受到底下又不少人在顺着建木树往上爬,下面的情况他不知,但白若一却看在眼里,眉头紧皱。
原先口口声声为天下大义,为苍生黎民的仙门尊者们,眼中戮入贪婪,争相涌上建木树。
“建木树是真的存在!”
“天梯,这是天梯!登上去能去天界,再也不用苦熬修炼也能成仙!”
“你别挤我!让开……让开!”
一个个抛下手中利刃,争相往树上爬,但那树干是透明泛着五色光芒的琉璃,根本握不住,指甲抠地鲜血淋漓也挂不住。
白若一知道,这些人没有神裔血脉,建木树根本不会承认他们。
他抬头往树顶瞧去,被繁茂亭盖的枝叶挡住视线,根本看不到苏夜是否在上面。
无念寺的怀善和尚瞧着这群人,直摇头,“若是爬上建木树就能成仙,当年神女顺着建木树来到人间时,怎么就没人爬上去成仙呢?”
“你倒是清醒,了尘的徒弟?”白若一问他。
怀善忙不迭向白若一双手合十,行下一礼,“家师曾说过有愧于仙尊,怕自己圆寂后,债孽还未还清,嘱托小僧听凭仙尊差遣。”
“爬上建木树不可能成仙,因为……建木树从来都不是用来登天的,仅仅只能下界罢了,天上的东西能来人间,下面的人类却不可能上去。”
白若一召来十翼飞鱼,“这十翼飞鱼陪了我很多年,如今贵寺的龙不慎毁了,当是该赔你的,若我今日殒命,这十翼飞鱼就托给你照顾了。”
说完这话,十翼飞鱼还没来得及抗拒,就被塞给怀善,只看见一抹惊鸿翩飞,涌向建木树顶。
底下奋力攀爬,被成仙的诱惑腥红眼的众人蓦地一愣,很快又骂骂咧咧起来。
“白若一上去了!他要成仙,他不带我们!他……”
“他怎么可以这样!”
怀善直摇头,这些人简直蠢笨到了极致,凡人根本攀不上建木树,白若一能上去,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从来都不是人类,从来都只是神明。
树很长,仿佛要直升天际,他擦过无数云雾,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高处不胜寒,冻地人发抖觫然,若不是体内有神性,得到先天的神祇力量,白若一根本撑不住,更别说那些妄图登天的凡人,恐怕还未上天就直接冻死了。
那轮圆月越来越近,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在天边,建木树还有很长一截,他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也不知苏夜爬到哪儿了。
但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苏夜体内有神女的血脉,不会被建木树排斥,应当会……很顺利。
“出来!”白若一喝出一口雾霭,斥唤神性。
但是,神性没有没有回答他,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有问题要问你。”
神性只是不答。
无奈,白若一只好停下,他倚着一撇琉璃枝桠,站定,进入识海,看见一团蜷缩在浩瀚识海的角落中,瑟瑟发抖。
祂在怕!神性居然有恐惧的事物?
甚至带着哭腔,“……白若一,别上去了,我们下去吧,别管这事了,九州覆灭就覆灭了,我们别管了,反正就算九州没了,你也不会死,不……九州没了,你会活得更久!”
一番话说得破碎,白若一拧眉看着祂,那光团没有脸,只是浑身的打扮与白若一无异,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
白若一:“你到底怕的是什么?”
“别问了,别问!求求你,我们下去吧!别管这事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阻止不了。”
“让他斩他的天梯,让他毁他的人间,我们走吧,去极北,去硕寒之地,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祂慌乱地语无伦次,白若一只听到一件事:苏夜的目的,原来是要斩天梯!
他忽然明白了,建木树并不能直达离恨天,但昆仑可以,天上那轮昆仑本来就是连接天地的台阶,当年被斩离九州,飞上天际才成了月,如今,苏夜想用同样的方法,将昆仑斩下,重新与离恨天建立联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越是知道真相,白若一就越是不可能放弃。
更何况,他更在意的并不是苏夜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这么做的后果。
昆仑落下,天梯建成,昆仑里面装载的都是涴水,上一次涴水倾泻人间,几乎涤干净了人间的灵气,因此,修仙变得困难起来。
若是这一次人间的灵气被涴水涤净,首先昆仑八十一城会被淹没,昆仑的所有人会被溺死,包括那些妖类精怪和魔兽,至于人间……
若是不能及时阻止:
四极倾颓,九州迸裂,人间覆灭,地将归墟!
绝不能,不管什么目的,都不可以!
白若一出了识海,几乎耗尽所有灵力来加快速度,继续朝树梢那轮圆月奔去,雪白如霜的衣袍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及足的长发摇曳身后,困缠着脚踝。
“喂!白若一,你疯了,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感觉到了,他已经碰到昆仑了,你来不急阻止的!”
“你在乎的根本不是苍生,他们不是你创造的,你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白若一的嗓音极其冷静,不是问祂,只是客观陈述,“有你怕的东西在天上等你,对不对?你怕天梯建成的那一刻引起祂的注意。”
“你究竟是神性,还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逃犯?”
“……”
这回,神性没有说话了,又过了会儿,调转语气,“白若一,你放了我吧,我不管你了,你爱干嘛干嘛,你让我离开,我自己回极北。”
白若一没有说话,没有应允,他此刻需要神性,祂已经控制不了他的身体了,但是,白若一还能借祂的力量去做力所能及的救赎。
很快,他已经能看到树梢那抹黑色的身影,和苏夜背后巨大的圆月,可他不能喊出声,因为风在倒灌,周遭嘈杂,树梢的那人也未注意到他。
他只听见识海中的神性在狂吠,像疯了一般,哪还有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快放我!!!放了我!!”
“白若一!!你快放了我,来不及了!!!”
“哐——轰————”
剧烈的响声从高空灌下,震得白若一耳鸣不止,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天上那轮昆仑被掣断丝线,猛地砸了下去,直直朝着地上的昆仑之巅,天地已是永夜,唯有昆仑炽亮。
苏夜站在建木树梢上,俯瞰下去,圆月落下的那一刻被摔裂了数道纹路,像皲裂的鸡蛋,天与地之间被圆月相联,月上嶙峋的山石都是一级级攀上天的台阶。
苏夜终于舒了口气,他迟钝了片刻,恍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好似绕满红线的手,再看向自己破碎衣衫中遍布红痕的皮肤。
竟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了……
昆仑被他斩下了,天梯建成了。
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件事非他不可,为何这件事一定要他来做,甚至能让君撷为此耐心等着,谋划了几百年,或许是上千年。
原来,他就是唯一能斩下昆仑的一柄利刃……
将身躯化作利刃,去斩昆。
利刃磕在磐石上,刀刃卷曲,刀身斑裂成碎片就是结局。
“……苏夜。”
天地暗色,没有人,没有光,高空之上只有猎猎风声。
苏夜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蓦地回头,猝不及防被揽住腰身,他原本被高空的寒气冻地冰凉的躯体,因为肌肤相碰而产生了回暖的假象。
直到那个长发曳地,白衣飘然的人整个埋入他怀中,彼此的心跳隔着他疮痍支离的胸膛涌动着,他才意识到何为真实。
苏夜惊震,“你——!”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震颤,他知道他会来,他只是没想到白若一来的这么快,他看见白若一站在树下那具棺材边时,就知道白若一一定会来阻止他。
白若一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苏夜那张原本俊俏的脸被烙上了无数红痕,心头像是有什么在汩汩流淌,倾涌而出。
那双凤眸都是颤的,睫上结了霜花,眼尾几乎要洇出泪,白若一颤着手要去碰苏夜的脸,却被眼前劲俊俏高大的男人一把抓住手腕。
苏夜在笑,在看着他笑,可苏夜一笑,脸上的红痕就狰狞地豁出口子,里头翻出的是深不见底的鸿渊。
他听见苏夜说:“……没事的,不是很疼。”
确实不是很疼,因为经历过霁尘剑穿心,噬魔水浇灌,以及血池销骨,况且,他寿止今日,这点伤口又算什么。
苏夜甚至是在笑,他双手捧着,裹紧白若一的手,唇角绽开梨涡。
“师尊,你看,我浑身上下都被红线绑牢了,这根线头我交到你手上了。”
说着,凭空抓起一抹根本不存在的红线,绕在白若一手腕上,“我很自私的,不希望你忘了我,如今,我想用这根红线拴住你……你要记得这根红线,永远赤忱地、暴烈地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