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第217章

死者的家属披麻戴孝,围着砍牛桩和牯牛白茫茫的跪成一围。雅温和三哥没有子女和别的亲戚,便由丫妹做雅温的孝女,布杰做三哥的孝子,并着肩和我跪在一起。

“李大哥,”丫妹小声对我耳语,“你再劝劝布摩,叫他不要真杀吧,它好可怜的,如今好多地方砍牛都是假砍,做做样子也行得的嘛。”

“不中用,”我小声说,“他不听。他说这回死的人多,都是横死,冤气重,非得用血祭不可,只杀一头牛,他还嫌少呢。”

布摩上场了,他走到砍牛桩前,背对牯牛,吟唱“砍牛歌”。这回用的可尽是布依土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砍牛歌有很多首,他一首接一首的唱啊唱,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忽而激昂,忽而悲肃,好象在对临终的牛唱安魂曲,抚慰它即将升天的灵魂。牛听到他的歌声,毫无受感动的表示,只把一对牛眼直愣愣死盯着唱歌人后背。那对硕大的凸起的眼珠冰冷无光,里面有某种让我熟悉的东西。我不禁一怔。

布摩一共唱了十二首砍牛歌,唱毕,用甜酒糯米饭喂过了牛,然后,他便将一柄磨利的钢刀双手托举给负责砍“头刀”的第一砍牛手。

第一砍牛手跪接钢刀,膝行到卧倒的牛前,跪着在牛的脊背上划了一道血口。牛痛得浑身痉挛,却不叫唤,它显然已经认命,任人宰割不作抵抗。第一砍牛手完成头刀,将刀从头上双手递给第二砍牛手,然后飞奔向放置在场子一角的铜鼓,猛劲敲打起来。

第二砍牛手也跪着,按照规矩,他只能在牛身上砍三刀,三刀必须将牛砍倒,否则他便将遭受丧家亲属鞭打的惩罚。当牛被砍倒后,他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剥下牛皮,斩下牛腿,拿到龙戈前面去祭,而丧家亲属则一齐奔去拔砍牛桩,假如砍牛桩拔出之时他还未能斩下牛腿,也将狠狠的吃一顿鞭子。这是一场残忍的杀戮,这又是一场紧张的比赛,夺魂催命的铜鼓声中,第二砍牛手神情严峻,赤膊的上半身肌肉块块隆起,青锋的钢刀慢慢伸向牛脖……

突然,意外的情况发生了,那头似已无力挣扎的牯牛在钢刀落下的瞬间一跃而起,它不知何时挣断了腿上的绑绳,“哞——”的嗥叫一声,四蹄蹬地,猛一抬头,牛脖子上栓的砍牛桩便从田土中连根拔出,一连串动作做得干净利落迅猛果断,好象早有预谋一般,死刑犯挣脱捆绑,一声低吼,低下脑袋向刽子手冲去!

全场一片惊呼,第二砍牛手反应神速,“妈呀!”叫了一声跳起来就跑,手里还握着刀。牛随后紧追,朝跪在砍牛桩周围的人们冲来,孝子们连滚带爬纷纷叫嚷着向空阔的场子上逃散,好似一群受惊乱飞的白鸟。围观的群众都骚动了,胆子小的往外躲,胆子大的却往里挤,想站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些,一时间全场大乱,你挤我,我踩你,汉子吼,婆娘叫,小孩哭,闹成一麻包。

我们三个跪的地方离牛稍远,见牛突然脱桩追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躲避。几个勇敢的青年人抄起家伙冲上去想把牛拦下,可牛势头太凶,又不敢硬拦,只得跟着牛一边跑一边吆喝吓唬,想吸引开它好救下同伴。

布摩跟在牛屁股后面,边跑边指挥:“从旁边上,小心它伤人!莫动家伙,拿绳子套它!”

牛正在追第二砍牛手,突然听见布摩的声音,一个急刹车,掉转头,撇下第二砍牛手,“哞哞”吼叫着反朝布摩冲过去。布摩到底是布摩,不慌不忙,“嗖”的脱下黑麻布长袍,学斗牛士用斗篷逗引公牛的法子,将长袍往身侧一举,想把牛引过来。谁知镇山村的土牛不识得西班牙的洋玩意,根本不理会那个引诱它的幌子,对准布摩本人冲去,牛角尖直指他的肚皮!

布摩见势不妙,也顾不得风度了,长袍一扔撒丫子狂奔,从容不迫的诸葛亮竟变成割须弃袍的曹操。牛紧追不舍,比刚才更凶了十分,它再不理会旁人,认定布摩才是冤家,是和它不共戴天的仇人,追得他满场乱窜狼狈不堪。布摩向东,牛就向东,布摩向西,牛就向西,一对冤家一追一逃在场子上绕圈子,一会儿从人群前面跑过,一会儿从亡灵前面跑过,险没撞翻了摆满香烛果品的供桌。场面大乱,庄严的古夜王变成斗牛场,脱狱的死刑犯在追杀法官!越来越多的人包括我和布杰丫妹都冲上去帮忙拦牛,无济于事,绳套还是别的工具都无法制服那个重达千斤的庞然大物,又不敢拿刀砍拿火铳打,怕疯牛受伤不死反而更凶。牛真的发了疯,象被什么邪物附了体,眼睛瞪得血红,“哞——”“哞——”的吼得震天响,四蹄扬起迷眼罩人的灰尘,沉重的砍牛桩被它拖拉着在坑坑洼洼的田垄上直跳,犹如逃犯脚上的铁镣。它一对弯刀似的的牛角闪着寒光,小山样的脊背拱起又落下,脊梁骨上那道伤口不断涌出鲜血,顺着腹部一条线的往下流。牛血印在青黑色的牛毛上格外醒目,仿佛给谁在牛的腰肋系上了一条赤红的腰带。

“莫让它伤人,放它走!让开道放它走!”

布摩始终没有丧失镇定,一边跑,一边指挥人群散开一条路,放牛出圈,缺口打开了,布摩一头冲出,疯牛一尾追出,缺口又合拢了,全体人一起呐喊着跟在后面追。于是在大朝门外坟山之前连绵广阔的田坝上,演出了惊险壮观而又滑稽可笑的一幕:镇山村上下两寨村长,全族最高世俗和精神领袖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后面一头发疯的牯牛穷追不舍,再后面远远的跟着全族男女老少,黑压压的人群潮水般从田坝上涌过,成千双脚板践踏起黄云般的尘埃。牛追人,人追牛,祖宗的清梦再次被打扰,寂静的山野充满了愤怒的牛叫和嚣沸的人声,人们乱哄哄的,喊咒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

“逮倒!——逮倒!——”

“逮倒!——逮倒!——”

…………

直到傍晚疯牛才被制服,牵回场子正了法,剥皮肢解献祭。布摩最后躲到一棵树上,他丢失了帽子和一只鞋,衣服上满是尘土。他更过衣,坚持主持完古夜王剩下的仪式。醒鬼(破王),哭丧,焚烧龙戈、求驼、纸做的鬼房和别的殉葬品,起灵,抬棺,上山,入土,筑坟。(坟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土包,修饰和立墓碑要等到断七后做。)一则天色已晚,二则被刚才那一番大折腾淘空了人们的体力和精神,所有这些事项都进行得十分匆忙,几乎是草草的完成了。当一个个土堆隆起来,死者入土为安,活人也卸掉了一桩大事。哭完,经念完,纸烧完,炮仗放完,筋疲力尽的亲属和帮忙的人们便逶迤下山,回家去了。一路上还在谈论着那头突然发疯有如中邪的牛。

我们三个最后下山。

我在父母的新坟前烧了纸,磕了头。心中百感交集。我想起这回来镇山村的初衷,只不过是为了好好的安葬父母的骨灰,让他们认祖归宗,没想到中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我父母坟的右边是三哥的坟。

布杰为三哥烧了纸,磕了头。

当初三哥毛遂自荐做导游,才和我们认识的。他那一晚随我们渡过神水河回上寨,只为替幺妹兜生意,怕失掉我们几个房客。谁知一过了河,便再不能回到河的对岸。阴阳两隔,仅仅为了那样简单的起因。

左边是雅温的坟。

丫妹为雅温烧了纸,磕了头。

雅温的坟里只埋了那柄白伞,刻木没有殉葬。它被布摩拿走了,说是替雅温家保存家谱,将来还要放到博物馆去收藏。两把古剑也一同收藏。布依族民俗文化博物馆,村里集资修建,就盖在我们今天举行古夜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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