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二)

夜半歌(二)

大选年,皇城根,众目睽睽下,朝廷大员之子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见了阎王。

阎王还半夜把他放了回来,让他当众唱了支吉祥如意的民间小调,给帝都的选美之夜添了一抹别样颜色!

恰好有支城防军小队巡逻至此,一见王保常这死相就知道出了大事,立刻挡开围观的人群,通报了天机阁。

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都是由天机阁代理,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平时不受朝廷辖制,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除了天机阁总署,还有七个驻地,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庄王:“再胡说八道,就拿草纸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饯,先塞住自己的嘴,让草纸无处可塞。

庄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没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脸皮,只得无奈道:“刚没听说仙使将至么,你可消停几天吧。这几天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不想念书就睡觉,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侯门之子,又适龄,怎么和你没关系?”庄王正色下来,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该上上心了!”

“侯门也有金门槛和木门槛,咱家那不是打龙王庙租来的‘水门槛’嘛。”奚平满不在乎道,“三哥你别快寒碜我爹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给他留点脸面。”

永宁侯的门槛“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年间,大宛世家勾连,外戚成灾,一度闹得朝中乌烟瘴气。当今天子是个铁腕的人物,继位后隐忍十五年,一朝拨乱反正,将几大外戚削了个祖坟开花,差点连亲皇后也废了。

宫里不少贵人出身高贵,多少吃了娘家的挂落,就这么着,阴差阳错,让奚氏脱颖而出了。

奚氏小门小户出身,有个芝麻官父亲,死得还早,娘家就剩个不成器的兄长顶门立户。她像根牡丹芍药园中不小心混进来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后来还生了个惊才绝艳的三殿下,一路得宠,升到了皇贵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没有不漂亮的,也没有不草包的。

不过草包虽然没用,也无害。这家人不惹事不争权,专心致志败自己的家,又不祸国殃民。往朝堂上一摆还怪赏心悦目的。陛下当年为了恶心旧政敌,大笔一挥,封了贵妃他哥一个混吃等死的虚衔“永宁侯”——希望他们不忘初心,永远消消停停的。

他们这种“摆设”侯门,唬一唬平头百姓就算了,想骗玄隐山的“征选帖”可差点意思,毕竟庄王还年轻,没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过就奚少爷那“令名”……啧,不提也罢。

玄隐山的征选帖可着金平城满街撒,也撒不到他怀里,这两年他娘都惦记着给他议亲了。

庄王:“你自己没出息,别捎着舅舅。”

奚平“嗐”了一声:“犬父无虎子,养出个我来,侯爷还能有什么脸?”

庄王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奚平擦了手,拽过小瓷碟,剥了两颗荔枝放在庄王面前。

他琴技高超,手指很灵,剥过的果子皮肉一点不粘,干干净净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三哥,我就给你剥俩放这了,甜甜嘴,可别吃多了。”

这小子犯浑的时候真不是东西,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庄王横起来的眉又软了下去。

就听奚平又冒出了新的厥词:“再说我可不想去,玄隐山讲究那么多,什么‘三修三戒’,这不许那也不许的……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的长生不老还不如英年早逝呢。”

说着,他可能是荔枝吃多了,现场打了个撑出来的饱嗝。

庄王刚要拿荔枝的手又缩了回去,又窝心又窝火:“放屁,说话没个忌讳!我……你……滚滚滚出去。”

奚平麻利站起来:“好嘞。”

“等等,奚士庸,”庄王又喊住他,“就算不为别的,最近京中也是多事,都出了人命了,你少出去鬼混,听见没有?”

奚平嘴里叫着“遵命”,脚丫子已经溜出了南书房——只要他跑得够快,三哥的耳提面命就追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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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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