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质
二人回到客栈的房间后便都浮现出了疲倦。洛风时在榻边换了衣服,便就近坐下来,手垫着后脑勺靠在枕上,
“你说那女子大约是精怪?”
木制隼卯与房顶霉湿的暗影混为一色,落在眼中,如幕布回映出几个时辰前的经历。洛风时听见许麟书走过,袍角轻轻蹭过鞋面,带出一阵悉窣声音。
“八成可能,”许麟书说。
“这样繁华的都城也会有精怪?”洛风时闭上眼,休息劳累了一宿的视觉。
“就是因为繁华,“许麟书声音道,“盛世安乐,精怪最喜欢变作人身出来游玩。若是战乱年代,连人都不愿为人,它们又干嘛来凑热闹?”
“那小沙弥会不会也是精怪?”
洛风时想起那小童翻过寺庙围墙的灵活样子,七八岁的年纪,寻常孩童走路都可能磕磕绊绊,那小沙弥却敏捷得壁虎一般。那围墙足有九尺高,即使他身怀绝技,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臂力。
“照理不该,”许麟书也疑惑,“那可是佛前的供果,精怪玩得再出格,也不应该随便去佛前偷东西寻开心。”
他沉吟时微微低头,抬起一只手靠着下颚,方才盥洗时拆散了的发丝尚未来得及重束,此时斜覆肩脊,又有几缕滑到前面来,就触上指尖,墨色混着润白。
如许麟书,装扮一番说是哪处官府少子,众人大多也是信的。经阁道观清人心神,许麟书不言语的时候,眉宇便自带上种气质。像是山中的雾,唤也唤不来,触上像凉意。
洛风时则不同。
穿山林,周旋百兽,他似的是未经红尘锈蚀的箭簇,眼中漆光盛三分锐气七分慧黠。云岚草木养短袍少年尚无野夫粗犷气,而那浓眉朗目则完全像了那个记忆中带着斗笠的父亲。
“我们国,高僧如雷贯耳,”屋外嘈杂引洛风时思绪一转,不知是哪里来的外邦人用一口怪里怪气的汉话大声嚷着,“你们人证物证在哪里……”
“这位客官嘞,这人证物证说着容易,真正查起来没个三五天哪里能找齐,再说了,这不正查着了吗,”有些尖尖瘪瘪的语调是客栈掌柜。
“我们不远万里来这儿……”那外邦人又说。
“大光寺周遭全封了,没有特准哪个进的去啊,嗐,您要是真要去,下午当堂对质,那会子兴许就能见到常澈法师了,”客栈掌柜拿手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客官平平气,西乐坊那位胡姬姑娘还等着您的回信儿呢!”
好像有人负气打翻了东西,顶响地桄榔一声。
细碎脚步声过,又听得掌柜同小厮抱怨,连着的嗐叹。
“你说这常澈法师,怎么摊上这么个破事儿,好人难好报嘞…”
大光寺?
洛风时心中一震。
告示言明,为了服众,林府将于辰时同大光寺众僧当廷对质。
薄薄一张纸一经张贴,万众哗然。
时候未到,庭前已围满了关切事情的百姓。
“看,那个就是林大将军的胞弟!”
“二当家林奕卿,谁不知道啊”
“布衣见天子的就是他?”
“他要是想求官,岂在他长兄之下?听说啊,是人家不肯…”
林奕卿端坐东首,好像并没有听见自他出现以来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洛风时两人一眼就能看见他——琥珀冠束发,同京中贵胄一样的玄青氅衣,却未有官绶增色。
“林公,常澈大师已到。”一边小仆轻轻递上话。
“知道了。”
虽被称为林公,这林奕卿年纪却称不上大。只因兄长统领左龙武军,常居军营之中,府中事务便都由这年方而立的胞弟裁决。
林奕卿转过头,正见常澈大师迈入大堂,身后一干弟子相随。
简单整理过衣裳,林奕卿挥袖站起,前行两步,微微一颔首,常澈法师亦合掌随礼。
“这常澈大师的名声不是虚名,”许麟书低声道,他二人捱在人群内层,动也动不得,只能偏过头远望。
此时前排人群又起一阵骚动。原来城中百姓多是看热闹而来,其中却也不乏善信。先有几人近见法师宝相,不由合十颔首,四周人看见亦皆效仿,一时间堂上竟多有诵佛号之声。
常澈大师感众人意,一一回礼。
“既已有一日时间找寻,我府宝物丢失之事,大师可有眉目?”
发问突然,虽是林奕卿面上未有恼色,言语中却隐约不快。这一场对质围观者颇多,却不见得有多少是向着林府的。大光寺香火隆重,这事情要彻查并非容易之事。
“敝寺未曾偷盗,更不知什么接应之人。施主五次三番追诘,老僧实是为难。”常澈大师回身,手执念珠,倾身又是轻揖。
“贼人惊动机关银铃与被擒之间相隔不到半个时辰,我听到银铃声响时,即刻下令封府,任何物品人员皆不得出入,四围垣墙也派了近卫监视,”
林奕卿条理清晰道,“然而,那小贼身上却一干二净,丢失的东西不知所踪,依大师看,这是什么缘故呢?”
“恕老衲愚钝,无从知晓,”常澈法师缓道,虽知问句强硬,却气态一派闲容。反而庭中弟子有年纪尚轻的不满林府口气,替师父抱不平。
“因事关重大,原应封府彻查。只是盂兰盆法会在即,兄长为人大孝,供物烛蜡皆早备下,绝不肯不送。为了保险起见,府上连搬送杂役也是从外面雇佣。”
“然而搜遍府邸毫无线索,我留心检查,却发现放置供果的房间窗扇有被人撬过的痕迹,”
林奕卿条条说来,字如金石铮铮落地,僧人一时也找不到辩解的地方,
“施主凭此断定宝物流至大光寺,未免有失偏颇…”
“那为何,供品摆过一夜,便少了呢?”林奕卿的话入耳,二人心中一惊,昨日看见的事情竟正是与这场风波紧密相连的关键所在。
这句话在众人之中起了作用,在场百姓一片细语,如江潮起,如涟漪平。
“大光寺不是乡野的小庙,不必急着瓜分供果——这便奇怪了,不是放在那里也不是被僧人拿走,供物怎会凭空消失?恕奕卿无礼,大师此番回复,实是难以服人—”
林奕卿沉吟片刻,开口继续道。
他心底也在疑惑。若真是大光寺众人与贼人相应,总该早早想出更好的辩词。
是那人不愿牵扯大光寺,在大光寺众人未加发觉的时候拿走了东西?
林奕卿暗惴。
也不对,那人不该知道。
“林施主纠缠大光寺不休,试问施主所说种种,不一样是空口无凭?”
旁边一粗大僧人开口。
“那请问这位师父,是否敢拍着胸膛说,可疑供物在大光寺失踪,大光寺可完全置身事外?”
林奕卿从思索中回神,顷刻便接上话锋。
“你…”那僧人一噎。
常澈大师气度令人敬佩,弟子却不及,林奕卿心下生出些感慨。
“那么依常澈大师看,此事到此应当如何裁决呢?”佛寺信徒颇众,再紧紧逼问恐怕反而伤了林府声名。思量过,林弈卿以退为进,向僧人发问。
晌午已至,堂前日光烂漫,满庭树影。常澈大师单手立掌,堂上只闻四围呼吸声,人群一层又一层,皆静候结果。
早悟世事为空,世在佛堂外,却佛堂难出世。余下唯有无奈。
常澈大师以目光轻抚过庭外诸弟子肩头,一众浅灰僧袍,叶影静安。
“事既如此,老衲可亲入囹圄为质。府上人才济济,待事实查明,清白自能相证。”常澈大师指缠佛珠,合什缓缓一揖。面上云淡风清,似是听不见周遭众人惊呼。
要说吗?
洛风时以眼神问许麟书。
道衣少年微微颦眉,凝重思考了片刻,轻轻伸手搭在他胳膊上,意思是先别站出来。
一场场事情如同连环,许麟书不清楚缘由,却本能地觉得其中并不简单。精怪潜入佛寺偷取东西必有缘由,而林府牵扯其中,对大光寺好像也总持着一种戒心。
大光寺在京中已久,而林奕卿并非官身,应该也不会对常澈法师多加为难。这涟漪方要平息片刻,若是此时站出来,无异于再掷入一颗石子。
“那便依大师所说,请大师恕敝府失礼了。”林奕卿面不改色,口中致歉道。
常澈大师如此决定,事情大半与其无关。
林奕卿神念一闪,昨夜抓住的贼人在层层环卫中逃脱,有这种能力的,恐怕也不是这佛寺中人。
百泉门……他口中默念。
大光寺与百泉门素来有交,若是百泉门所为,恐怕已打草惊蛇。只是…百泉门现在怎么会有精力弄这样一出?
堂上愈加吵闹。
大光寺几个忠心弟子见师父为护众人舍身为质,纷纷激动上前,要求伴师父留下。
林奕卿不加阻拦,一一都允诺了。
直至没什么热闹可看,堂上众人渐渐散去。
只留林奕卿一人,负手长望,神色凝远。
到底是什么人…
无声。轻风过,庭前花木微摇。
“你看,我说那小子不会说出来,”府外一处高木之上,青绿氅衣女子摇晃双足,语意微嗔。
“那他若是说了呢,我观方才他八成有这个意思。”
树下立一年轻男子,白衣胜雪色。
“不然你想怎么办,灭口吗?这样的事情你去做!”
青衣女子不服气,“一个还是三叠道人的爱徒。”
“这可不行,”旁边又有一个浅黄衣服的小姑娘,说话声音清脆许多。
“我当时不过半夜等得无聊,看他俩好玩——”
那青衣女子将两手在枝上一撑,跳下树来,足尖轻轻点地即稳住身形,想是身法极好。
“他们要是去告诉了那群姓林的,那个林奕卿会不会想到是我们?”那小姑娘问道。
“指不定。”
白衣男子出语。
“那怎么办?杨书生如何讲?”黄衣小姑娘又问。
“我看,要么让他们不能说,要么说了没人信。”
未及白衣男子回答,深绿氅衣女子发话,“或者,让他们自愿跟我们带走也行”
“可是——”
小姑娘正说着,却被树上垂下一张人脸吓得一声惊呼。
那倒挂书上的小童丝毫没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不好意思。
“我有个主意,这事交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