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金笼

第108章 金笼

深夜静谧,秋蝉阵阵,南疆驻军的军仓附近四处无人。

为了保证粮食补给的安全,军仓建在内陆,远离海岸战场,反而更靠近村落。前日,朝廷刚送来一大批物资。

村庄的屠杀仍在继续,而洪五手下的暴徒中最精锐的部队趁夜来到此地。他们一个个头戴绯色头巾,作为团队的标识。

不出所料,朝廷军都已倾巢出动奔赴海岸,为了与海上的入侵者一决胜负,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守护军仓。周围空空如也,守备空虚,正是抢掠的最好时机。

凌晨的海岸,朝廷军与海盗势必杀得你死我活,不论哪方得胜,都免不了大损实力的结局。而洪五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趁着鹬蚌相争之时,前来将朝廷的物资掠空,以丰盈自己新王朝的“国库”。如此,一个新兴的地方王朝就顺利诞生了。

最大的军仓宛若一座穹顶下的建筑,一看就是为了储存大批新进物资而临时搭建的巨型仓库。它距离其他仓储都有些距离,构造特殊,像宫殿,又像金笼。据说,是由镇北军那年轻有为的军师一手督建。

戴着绯色头巾的众人看到那座巨仓,联想到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财宝粮食物资,一个个双眼放光。洪五大刀一扬,所有人摩拳擦掌,前拥后挤地冲进了那座笼子一样的殿宇。

“好暗!”

“怎么里面这么暗!”

“呸!一股什么味儿!”

人们被刺鼻的味道呛得止不住咳嗽,同时又不断有人从仓外涌进来,人挤人,里面拥挤燥热不堪。

“咳咳!”

“火呢?点起来照亮啊!”

一人擦亮了手中的火把——方才为了偷偷潜入军仓,他们所有人夜行中都将灯火熄灭了——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焦烈的气味,有火星擦出,在燥闷中吱吱作响。

众人这才看清四周环境,这临时仓储宛若一座巨型囚笼,周围除了密密麻麻戴着绯头巾的伙伴,哪来什么物资,更别提金银财宝了。

有人发现了什么,失声大叫:“快熄火!快熄火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巨笼的穹顶已经被上窜的火星燃了起来,裂开一道口子。众人仰面抬头,只见冷月之下,穹顶之上,似乎站着一个身披铠甲的女子。她的目光在月色下凛冽清寒,直直俯视着巨笼中的他们。女子身旁静静伫立着一个脸戴面具之人。夜风拂动两人的衣摆。

那画面太过梦幻,竟不像是现实。

女子与假面只出现了一瞬,身影便消逝不见了。穹顶上只剩下一轮冷月。

刚刚,莫不是……死神?

有人昂头发愣,有人拼命往仓门外挤。可门早就被从外面锁上了。

顷刻之间,轰隆一声巨响,这座巨笼就被炸成了粉碎。

冲天的火光,焦灼的浓烟,方圆好几里都看得清。

附近还有许多未进巨仓的武装暴徒,方子扬一声令下,埋伏在军仓周围的士兵倾巢而出,将他们包围追剿。

“朝廷军?”剩余的戴着绯头巾的暴徒边抵抗边大声吼叫,“朝廷军不是应该在海岸吗!”

天际微微泛白。

郑洋带领巍巍船队到达海岸的时候,看到眼前场景,无人不面带错愕。

海岸上空空如也。连最后一束营火都熄灭了。

敌人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早就准备好,与朝廷军在此一决胜负。朝廷军再愚蠢,也不会将所有人撤离,大开海岸,迎接他们登陆。

一定有诈。

空城。

郑洋下令,所有船舰停在岸边,暂缓登岸。

他站在主舰船头眺望岸上,望见沙滩上摆着一张长桌,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似乎很悠闲地等着他们到来。

“又来!”有人在甲板上嚷起来,“前日就使过假空城计,今日故伎重演,一定又是虚张声势!我们冲上去!”

郑洋摇摇头。

不可能。他们一路航海靠近,确认了周围没有敌舰,朝廷应该还有很多兵力,那些人很有可能就藏在陆地上。

又或许……他抬头遥望远方村寨的方向,不由眯起了双眼。

只见遥远的村寨那边浓烟滚滚,印证了他的猜测。

有人将海岸送来的一张纸条递过来,上面字迹隽秀——

“大战之前,坐下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身后有人气冲冲地不由分说准备登岸,郑洋却一眼辨出了那字迹。他皱紧眉头,将手一抬,众人止声。

凝眉思索片刻,郑洋沉声道:“我去。”

不顾众人阻拦,他孤自上了小舟,登上了岸。

清晨的海风扑面,空气中浮动着咸咸的清香,郑洋一步步走近岸上的那张长桌,看清桌旁坐着的两人。

其中一人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书生;另一人则是脏陋的地痞模样,脸上还有一道长疤,不发一语,默默将他凝望。

郑洋皱了皱眉,再次看了看手中纸条,抬头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着谁,却并没看到其他人。

骆珏秀手一挥,邀他坐下。

郑洋冷哼一声,将长剑拍在桌上,洒落坐定:“谈什么?”

“谈怎么让你们回去。”

“哼。”郑洋用鼻音嗤笑一声。

骆珏面不改色,以笃定的口气交涉道:“休战吧。这样战下去,双方只会死更多的人,你们也不可能达到你们想要的目的。我们会为你们提供回程的补给,就此离开吧。”

“手下败将,就不要逞一副战胜者的口气了。”郑洋再细细将左右环顾了一遍,确认面前除了书生与地痞之外并无其他人,嘴角露出了得意的弧度,向前凑了凑,语气充满挑衅,“让我来戳穿你们悲惨的现状吧——村寨大乱,你们的兵全去平乱了。”

听他这么一说,秦季瞪大了眼睛。

“哟,都猜到了么。”骆珏轻笑,悠悠道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都想做得利的那一方,可怎么才能让自己做成渔翁呢?所以你将大皇子藏在村子里,若暴/乱起来,顾虑到人质,朝廷军更有可能优先选择去平乱。”

秦季听到此,不禁双拳紧握,浑身颤抖。

郑洋朗声笑起来,不屑道:“没错。我的确料想过暴/乱的可能性。看来被我猜中了,那座昏聩残暴的朝廷,竟会为了一个皇子,选择就这样将海岸拱手让人……真是无可救药。所以现在就是等,等他们两边杀得两败俱伤,然后我们再一举将你们灭了。”

秦季望着桌对面郑洋居高临下的笑眼,双眸噙满了泪水。

所以他的那些满怀理想进入南疆腹地的同伴、那些对他们敞开大门愿意揭竿而起的平民……全部不过是为了对抗朝廷可被牺牲掉的棋子。

他想到邓诚曾经闪耀过光芒的双眼,想到那些女人们安宁的低语……可短短一瞬,他们就那样悲惨又无知地死去了。

何为昏聩,何为残暴?是否对抗一具昏聩残暴的机器,也要用同样的方式?

“我们要做的,不只是解放南疆,更要解放整个南昭。要实现伟大的理想,就会有牺牲;用少量的牺牲,去换取更多人的幸福,就是正义,”郑洋一派大义凛然,“这不是你们这种朝廷的走狗能够理解的。”

“你错了……”秦季双唇微微颤抖,望着郑洋的目光凉了下来,“朝廷军是去村寨救援了,但他们不是为了大皇子而去的。”

时光回到先前营帐之中,慕如烟对秦季道:“对不起,救不了。何况,他们手上有人质。”

秦季瞪大了双眼,支支吾吾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慕如烟忽而调皮一笑:“刚刚不知道,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

秦季头皮一麻:她说那番话,原来是在试探……

有将领惊讶道:“难道、难道大皇子在那儿?”

慕如烟顿了顿,并未将话说破,而是转身平静地对诸将道:“不,我说的不是大皇子。”

骆珏补充道:“大将军是说——平民。暴徒藏在各座村子里,只要我们一出击,所有平民都成了他们的人质,这仗根本没法打。”

营帐中又一次陷入沉寂,过了片刻,慕如烟与骆珏同时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办法便是,将暴徒中最精锐的一批引到临时搭建的巨仓中一网打尽,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省兵力。

“太冒险了!”姚胜极力反对,“再怎么节省,兵力仍是不够!”

“有办法扩大兵力。”慕如烟眼中闪出光芒,时光就像是倒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在北境冰面上提出“招魂”的女孩。

“招魂?”

“类似——”说着,她双眸的光却忽然黯淡了下来,充满了忧伤,“将人变成鬼。”

领兵出发去内陆村寨救援前,慕如烟将秦季留在海岸,让他不要随大军去村寨。

“你身手很差,就别去添乱了。”她对秦季轻轻一笑。

身手差……秦季怔怔望着慕如烟,回想到从前解语楼中她救她时曾说过的话:“那日倒茶时看出你是个练过的,没想到身手真不怎么样。”

她果然看出来了……

深夜,南疆腹地的各个村寨都被武装暴徒占据,清月不得不草草易容成地痞的模样,这才一路蒙混奔逃到了海岸。

慕如烟离开前,转过身来,对乔装成地痞的清月道:“我曾经对一位旧识说过,战场的迷人之处在于,人在生死之间,往往是那么纯粹。是人、是鬼、亦或是神,没有比那一刻更清楚的了。”

清月默默站立,与慕如烟四目相对。

“今日我收回那句话。”慕如烟走近她——虽然在场众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大将军为什么要对一个满脸长疤的地痞这样说话——她的眼神悠远而凄伤,“战场上,有的只是杀戮与污秽,没有人和神,只有鬼。”

那时,仍是深夜,东方还未泛白,郑洋的船队还未到达海岸。大军陆续离开军营,北上前往村庄救援,与敌军拖延时间的重任就落在了骆珏一个人身上。

是骆珏自告奋勇留下来独自面对即将登岸的万千敌人——所谓空城,便是要做得彻底。不彻底的冒险,是成不了空城计的。

诸将眼神凝重地望着骆珏,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仿佛写着:眼前的俨然已经是一名悲壮的烈士了。

骆珏:“……”

姚胜带手下大军离开前,带头对骆珏肃然起敬,庄重拱手作揖:“保重!”

“保重!”“保重!”……所有将领都学着姚胜的样,临行前与骆珏行礼作揖,随后带领各自的队伍离去。

唯独慕如烟,脸色甚是随意,只漫不经心瞧了他一眼,便走了。

骆珏喉咙里堵得慌,手举在半空:“那个……”

戎装美人跨在马背上,一路往北去了,连头也懒得回,只嫌弃地撂下一句:“你自己穿着。”

“……”骆珏一阵干咳,“我不是要说金丝甲……”

凤影也只淡淡回瞥了他一下,便冷淡地转过身去,策马随慕如烟走了。

“都什么人哪……一个个都这么冷血……”

幸好还有年盛阳光的方子扬,离开前对骆珏暖心地点了点头,鼓励道:“中郎将,等我们回来!”

大军尽数离去的海岸,营火也全部熄灭,显得是那么的宁静与荒凉。

骆珏卸下一脸对冷血队友的不满表情,望着大军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

所谓战争,从来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下一秒能活下去。他是如此,离开的队友们亦是如此。无常的世界,浩渺的宇宙下,一切牵挂担忧都属多余,一声告别都是太过轻飘飘的东西。

不要告别。

就像平时那样,说说笑笑,相互厌弃,就是最好的告别。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对身旁那满脸长疤的人轻笑道:“还不走?”

“走?”

“她不让你随军去村寨,是为了让你趁这时候逃走。”骆珏望着对方惊讶的眼神,微笑道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看得出来,你是她的相识。”

清月恢复了女声:“她怎么看出来的?”

“女人的手。”

清月连忙将一双秀手收回衣袖。时间匆忙,她无暇乔装得面面俱到,只是手抓泥土将皮肤弄得脏些。慕如烟该是在扶她起来的时候看出了端倪。

“还有一股隐约的橙花香。”骆珏摇摇头,“带香气的地痞……真是新鲜事。”

清月将袖口伸到鼻前闻了闻。不愧是镇北军军师,这点细节都没逃过他的注意。这香味甚是隐秘,因多年跟随自己,已经宛若体香一般。回想当初,自己曾在解语楼将随身的香囊赠给了慕如烟。

短短的这一阵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世界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还不走?”骆珏笑道,“不用摘下面具,回你伙伴那儿去么?这儿很危险。”

她站在原处,吹着海风,望向海上越来越近的星星点点,沉下双眸:“我想……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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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将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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