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启十年冬,小寒。
大雪悄无声息下了整夜,从威远侯府后宅偏院的阁楼望出去,整座侯府笼罩在银装素裹的冷白之中。
屋檐下大红的喜绸和灯笼还没撤下,仿佛在提醒着谢容姝,昨天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新帝登基,她这个原配还没咽气,威远侯徐怀远便已经迫不及待又娶了新妇进门,美其名曰是要给她这个原配冲喜。
“咳……咳……”
心口一阵闷疼,甜腥气冲上喉头,谢容姝侧过头,拿帕子掩了唇。
再拿开,帕子上全是血迹。
今晨起来时,谢容姝觉得自己的精气神比昨日好些,原本还想着要同徐怀远说和离之事,没想到……竟是回光返照罢了。
窗外下着大雪,谢容姝身上还穿着薄薄的月白袄裙,袖口浆洗得有些发白,已是三年前的旧样式。
她一头墨发松松绾起,因着多年缠绵病榻的缘故,本就凝脂如玉的肌肤,有种几近透明的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黛眉轻蹙,一双杏眸星星点点含着泪光,仿若江南烟雨,有种朦胧寂寥的美。
周身上下,唯有发间那支赤金掐丝凤首金步摇,好似还在提醒着,她才是威远侯府真正的女主人。
“咚——”
步摇因着剧烈的咳嗽,从谢容姝发间跌落。
一个婆子蹬蹬上楼,看见这幕,眉头一皱,甩着帕子走到谢容姝跟前。
她平素服侍谢容姝的起居,眼见侯爷从不踏足这间小院,谢容姝身子一日坏过一日,早已没了从前对当家主母的敬重。
“夫人,新夫人马上就来给您敬茶了,这步摇是要给新夫人的见面礼,您可得当心着点。”
婆子捡起那支步摇,仔细擦拭上面沾上的尘土,手脚粗鲁不耐地簪进谢容姝的发间,又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丫头上来,将谢容姝抬下了楼。
正房里难得拢起了炭盆,熏得人暖烘烘的。
只是,谢容姝的病耐得住寒,却经不起热。炭盆的那点子热气被她吸进鼻腔,更令她头晕目眩、身子一阵阵发虚。
那婆子眼见谢容姝蹙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夫人,您且忍一忍,侯爷说新夫人怕冷,嘱咐府里四处都添了炭火,等新夫人敬完茶,奴婢们再把炭盆撤下去。”
说话间,正房的锦帘被人从外头一挑,众人簇拥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从屋外走了进来。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细长的眼尾微挑,带着几丝媚色。头发梳成堕马髻,簪着金丝八宝的凤钗,穿一袭正红缕金凤穿牡丹的袄裙,扶着婢女的胳膊,娉婷走到谢容姝的面前。
“姐姐,我来晚了,望姐姐莫要怪罪。”
女子的声音婉转如莺啼,说是敬茶,却连一丝恭敬都无,唇角带着三分笑,似是客套,更像是在炫耀。
“是你?原来徐怀远要娶的平妻……竟是你……”
谢容姝原本早已没了情绪起伏的瞳眸,在看到眼前女子出现的那刻,剧烈波动。
“难怪徐怀远一直躲着不敢来见我。”谢容姝强咽下喉咙涌上的甜腥,撑起身子咬牙道:“就凭你,怎配嫁进我威远侯府。”
眼前年轻俏丽的女子,是谢容姝同父异母的妹妹,谢思柔。
谢思柔的母亲罗氏,是谢老夫人的侄女,年轻时寄居在安平侯府,与安平侯谢严有染。
在谢严原配姜莲诞下谢容姝后,罗氏趁人不备偷偷在姜莲的汤药里下毒,致姜莲产后血崩而亡。
姜莲死后,罗氏便在谢老夫人做主下,嫁给谢严做了继室。
而谢容姝也是嫁进威远侯府以后,才得知母亲身故的真相。
她本欲为母报仇,不料碰上先帝驾崩,晋王登基。
早年谢容姝的父亲谢严为了攀附权势,仗着姜家与宁王之间的关系,有意将谢容姝许配给宁王做侧妃。
后来宁王早殇、姜家出事,亲事自然不了了之。
只是,宁王活着时候,是晋王的死对头,谢容姝这个昔日曾与宁王议过亲的人,便成了新帝的忌讳。
徐怀远派人传话来,要娶个寒门贫妻,以此打消新帝对他的猜忌。
可谢思柔,这个她的杀母仇人之女,又算哪门子寒门贫妻!
“姐姐莫要说这些赌气话……侯爷都已经将我迎进府中,我配不配嫁进这威远侯府,已不是姐姐说了算呢。”谢思柔娇笑着道。
“你……”谢容姝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甜腥:“这威远侯府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让徐怀远来,我要亲自问他。”
谢思柔这个女人的话,她一句都不愿相信。
就算徐怀远这几年对她越发疏远,但他们当初毕竟是少年结发的夫妻。
徐怀远曾在她外祖母病榻前立誓,会一辈子护她敬她。
哪怕姜家失势后,也是徐怀远在暗地一力斡旋,护她外祖家周全。
这样一个男人,即便不得已要娶平妻,也不可能会娶个她的杀母仇人之女回来。
“侯爷在院子外头交代公务,且忙着呢,哪有空来探望姐姐。”
谢思柔从一旁的托盘上,拿起茶盏,娉婷走到谢容姝的面前,娇声道:“姐姐莫不是忘了,侯爷已经多久没踏入姐姐这院子中来了?侯爷对姐姐早已心生厌烦,根本就不愿见姐姐。眼下无非是走个过场,我自己来给姐姐敬茶便是了。”
说罢,她笑吟吟把皓腕一翻,杯盏里的茶水,直接便倒在了青石地砖上。
“这杯茶是我代姐姐敬给姜家的。”
谢思柔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姐姐有这闲情逸致在这找侯爷,不如想想怎么给你的外祖一家收尸。姐姐还不知道吧,你外祖姜家那位表哥,私通反贼,昨日一早便已被问斩了。证据……是侯爷亲自派人从姜府里搜出来的。姜家被流放在岭南的百余口遗孤,全都是乱臣贼子,俱已悉数伏诛。侯爷这两日忙得分身乏术,就是为了替皇上分忧这些事。”
表哥……姜砚。
还有早已被流放岭南的,姜家一百余口遗孤……
已被下旨问斩?!
谢容姝喉咙一紧,向来沉静淡然的瞳眸,忽地掠过一抹剧烈震颤,放在膝盖上的手,也抑制不住发抖。
三年前,皇帝立晋王为太子,徐怀远告诉她,唯有做出他们夫妻不睦的假象,将她禁足在这侯府偏院,才能免除晋王对他的猜忌,才能在晋王登基后,让他有机会庇护姜家遗孤。
可是,这女人却说什么?
是徐怀远害了姜家?!
谢容姝不愿相信,心口的疼痛不断加剧,脸色苍白得吓人,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落。
“你去……去叫徐怀远来,我要见他……我要亲自问他。”她一把扯住谢思柔的衣袖,顾不上心口翻腾的刺痛,颤抖着声道。
“姐姐时日无多,还是别在侯爷身上费功夫了。”谢思柔不耐地扯开她的手。
见谢容姝神色比她刚才进来那会儿,仓皇狼狈许多,谢思柔心里不免得意。
“说起来,你这身子,可是比两年前破败得厉害……你可知道你的身子为何会败成这样?侯爷与你成婚多年,从不曾碰过你,又是为何?”
既然谢容姝已经命不久矣,她倒是不介意做个好人,让她死也死个明白。
至少,她还可以在谢容姝临死前,欣赏一下这位外祖家地位尊贵、高高在上的原配嫡女,落魄疯魔的狼狈模样。
谢容姝呼吸微窒,一个她从不曾想过的可能,涌上心头。
“你想说什么?”她哑声道。
“没什么,只不过……侯爷告诉我说……”
谢思柔俯身,怜悯望着谢容姝,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得意地道:“侯爷说,你是个妖物。”
“他怕你会害了他,早在你们大婚时的交杯酒里下了毒,所以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从不碰你,就怕你知道,他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我……你不是会妖术吗,你用你的手碰碰我的脸,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容姝瞳孔骤然紧缩。
她打小就有个能力,碰触到旁人脸庞,就能窥探对方的记忆。
这个能力她从不敢与旁人说,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徐怀远便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徐怀远竟然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了谢思柔……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当她覆满冻疮的手指触碰上谢思柔的脸庞,只是顷刻,谢思柔的记忆便涌入她的脑海。
洞房花烛夜,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只听得徐怀远动情之处,在谢思柔的耳畔低语:“连你爹都说,她是个妖物,她每次拿眼看我,我都瘆得慌。娇娇,我天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巴不得早日娶你过门,如今姜家被我一网打尽,我终于得到你了……”
泪水从谢容姝的眼尾滑落。
谢容姝仓皇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
呵……
真相竟如此不堪。
今日以前,谢容姝从未想过,那个当年在谢府,初见她时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在窗外不舍离去的痴情男儿;那个许她一世安稳的真心人……竟会是这样的嘴脸。
她当真是眼盲心瞎,才会爱错人,信错人,害死姜砚表哥,害死姜家百余口遗孤。
她是姜家的罪人!
强烈的悔恨和自责,让谢容姝孱弱的身体陡然生出一股力气。
她要杀了徐怀远,她要为姜家报仇!
谢容姝深知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出其不意将手滑向谢思柔颈间,拼尽全力狠狠扼住谢思柔的脖颈,往自己方向用力一扯。
“啊!”谢思柔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跌进谢容姝怀里:“你个贱人,你要做什么!救命!”
谢容姝咬牙,用手肘箍紧谢思柔的脖颈,拔下发间的步摇,用锋利的簪尾抵在谢思柔的脸颊上。
鲜红的血珠子瞬间从谢思柔的粉颊下冒了出来。
“动一下,这张脸就别要了。”谢容姝喘着气道。
谢思柔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脸颊的刺痛让一向爱惜容貌的她心底骇极,再不敢动一下,全然没有方才那股得意劲。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吓得乱作一团,踉跄跑出门去求救。
“谢容姝,有话好好说,你快放了我,若是父亲知道你这么对我,定会怪罪于你,侯爷也不会放过你。”谢思柔色厉内荏地威胁道。
谢容姝冷笑,眼神示意婆子命令道:“把炭盆放过来。”
婆子吓得两腿发颤,纵然身强力壮,见新夫人被挟制,也不敢妄动,只得哆嗦着把炭盆放到谢容姝右手边,小心退出门外。
炭盆的热气,熏得谢容姝五脏六腑火辣辣生疼,疼痛又令她格外清醒。
谢容姝看向门口——
听到动静的徐怀远,正带着侍卫从外面匆匆闯进来。
他头戴玉冠,穿一件绛红圆领锦袍,那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上,虽然神色紧张,却依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阿姝,娇娇是你嫡亲的妹妹,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莫要伤了她,有话好好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应了你。”徐怀远温声哄道。
谢容姝心痛如绞,强忍下心底的憎恶,望着他问:“如今你已娶了新妇,还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应么?”
“那是自然。”徐怀远不疑有他,一本正经回答:“你是我的发妻,我自然是听你的。”
嘴上尽管如此说,徐怀远却没停下走向二人的脚步。
看上去似是在劝和,可谢容姝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否真的会杀了谢思柔。
看来,谢思柔在徐怀远心里,也不过如此。
以前谢容姝觉得徐怀远是性情敦厚的翩翩君子,现在看来,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好,我便再信你这一次。”
谢容姝杏眸含泪,在徐怀远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似力竭般松开箍在谢思柔颈间的手肘,对着旁边的炭盆垂下了手。
“侯爷……”
谢思柔重获自由,挣扎着起身,梨花带雨飞扑进徐怀远的怀里。
徐怀远将她抱个满怀,再看向谢容姝时,眼神冰冷:“来人,夫人身子不适,送夫人去歇息。”
谢容姝看着他,绝美的面容,徐徐绽放出一抹笑,唇角沁出的猩红血迹,仿佛是这大雪天里孤傲绽放的冷梅。
“你方才明明答应我,我想要什么,便应什么,我放了她,这话便不作数了么……”她喘着气,语气带着几丝哀怨。
徐怀远看着这样的谢容姝,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舍。
他放开谢思柔,走到谢容姝面前,犹豫一下,覆上她攥着簪子的那只手,用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柔语气,哄道:“等你身子好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可好?”
此刻,谢容姝的视线早已模糊,她嫣红的唇,凑近徐怀远,用最低柔的语气,诉说自己心底最深的恨意:“徐怀远,你欺我瞒我,害了姜家,我这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我只想……只想让你死……”
说罢这话,谢容姝拼着最后一口气,抓住手边的炭盆,朝徐怀远掀了过去!
燃烧的木炭溅着火星子,劈头盖脸砸向徐怀远。
徐怀远身上绛红的锦袍,是上好的丝绸质地,遇火即燃,即便侍卫们眼明手快将火苗扑灭,炽热的银霜炭也在徐怀远的手上烧出了血印子。
“侯爷小心!”谢思柔惊叫着跑过来,狠狠将谢容姝推翻在地:“来人,这个贱人胆敢行刺侯爷,快把她乱刀砍死!”
“罢了!”徐怀远捂着受伤的手臂,止住上前的侍卫:“夫人病重魔怔了,扶她去歇着吧。”
谢思柔恨得咬碎了银牙,娇嗔着跺脚不依:“侯爷,她方才差点就害死你了,怎能轻易放过她。”
这话让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谢容姝,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力睁开了双眼。
“好可惜,没能杀了你……”
谢容姝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虚无黑暗,她看向徐怀远的方向,虚弱笑了:“徐怀远,我在地府等着,终有一日,这笔账我定要你用命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