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圣堂
车辆一路穿过一座桥,来到淡江中的一座岛屿。
这座岛巍然伫立在江中心,岛的四周由几座不同年代筑造的桥梁与两旁的陆地连接。江水沉稳地围拢包覆住这座中心岛屿,仿佛守护着一块神秘庄严的土地。
那座岛,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如今,都是地面上的中心。
下了车,洛晗眺望眼前的宏伟建筑。
这些建筑的风格对自己而言,从小到大是多么的熟悉。
地宫就是按照它们仿造的。但不论从规格、气势上都要小上许多。
这座两千年前开始建造的殿宇,历史上多次的反复扩建、改建,前前后后历经了好几百年,一直到两百年前都是光荣王朝的皇宫。
由铁栏筑起的围墙、大门前的空旷广场,将它们与居住在世上的大部分人们疏远地隔离起来。
站在围墙前,洛晗看着正前方。壮阔绵延的建筑群正中央是一座尖顶塔楼,塔楼下方是宫殿的入口。
可以想像,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座大门前,王公贵族、臣僚宾客往来云集,是如何的车水马龙,络绎壮观。
如今,这里是国会大楼。厦宇无声伫立,散发出不一样的威严之气。
今日,国会关闭,围墙大门紧锁,四处空无一人。
守卫的工作人员为洛晗开了门,她一路走进大门,径直穿过塔楼,来到里面的另一个广场上。
国会建筑群三面环绕着这个庞大庄严的内广场,广场后方,是一座更为华丽绚烂的建筑。象牙色的墙面高贵庄严,像是一具精密繁复的硕大骨骼,高耸削瘦的尖顶直冲云霄,仿佛与天连接。
这座建筑,从年代上来说,好像比国会大楼更加久远,却是洛晗生平第一次见。
地下没有这样的建筑,连类似的也没有。
她抬头仰望,沉浸在这通天的空灵壮美中。
将建筑造得尽可能地接近苍穹。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到底是一种虔诚,还是一种贪婪?
推开沉沉的大门,进入里殿。骄阳热风一瞬间均不复存在,日光从接近天顶的七彩玻璃中透落,阴凉的空气中漂浮着沉寂与肃穆。
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圣堂的后排角落上,听到大门的开闭声响,缓缓回过头来。
“你来了。”深沉的光照微微将他温柔的笑颜打亮,“虽然知道你或许不想见我。今天这个时候,实在希望你能在身边。”
洛晗静静望着他,过了半晌,终于移开目光,陶醉地环视庄严的殿宇。
“前朝的大圣堂,年代已经太过久远,没有再对公众开放。”檀晔介绍着,“心续难宁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这儿。”
“躲……”洛晗微微一笑,“之前宣霖说你常喜欢找个僻静的地方躲着,你还不承认。”
她径直往前走,路过檀晔的身旁并没有停留,而是一直走到最前面的烛台边。整排烛台之中,有一支蜡烛亮着。
“刚投选回来?”檀晔随意问道。
洛晗回过身。
两人对望,不说话。
“鸽派?”
对他沉默凝视片刻,洛晗微微点了点头。
檀晔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嘴角苦涩地挤出笑容:“当然了。”
气氛空灵,弥音飘荡。不知从何处,仿佛传来远古的颂歌。
啊……
听到从小到大熟悉的歌声,洛晗不禁浑身一颤。
这是一首古语谱成的颂歌,在帝国世代传唱。翻译成浅显的现代语,大意如下:
*
王啊,尊贵的王啊,没有您,我们活不下去。
王啊,慈爱的王啊,祝福您,福禄万寿无疆。
王啊,我们就是您,您就是我们。
您是我们的血,我们的骨,我们的肉,我们的灵,
没有您,我们活不下去。
*
洛晗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檀晔察觉自己全身的失控震颤。
每每听到颂歌,都会从心底涌出复杂而澎湃的情绪,不知道那情绪到底是什么,但总让人摇摇欲醉,无法自已。
“一百年前,有一个勇敢的联邦人曾经潜入地下,死里逃生,回来后将见闻写成回忆录,也带回来了这首失传已久的颂歌。他的著作,是地上的人了解两百年间地下王国的宝贵材料之一。”
“我看过他的书。”洛晗从小喜欢在巨大的王宫藏书阁中翻找图书,贪婪地沉浸于其中。那里有各种各样的书籍。
在帝国,那些书,只有极少数的王公贵族,经过请示批准后,才可以阅览。洛晗可能是除了父亲之外,唯一一个不需要请示便可以自由进出藏书阁的人。也是从那些杂陈多样的书籍中,她知道了,地面上大约是什么模样。
她小时候便在藏书阁中看过那位联邦勇者的书。
第一次从一个异国人眼中了解自己的国家,那感觉十分奇妙,就像是从一面神奇的镜子里重新认识自己,一个陌生的自己。
一开始,她觉得害怕,虽然没人禁止她阅读,却仍隐约能感觉到一种叫做“禁忌”的味道。可后来,渐渐的,她便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因为从那“禁忌”中,她又模糊闻到一种叫做“智慧”的气息。
来到地面上,她进入图书馆的第一件事,就是遍览那位勇者写过的其他各种著作。
“两百年前,王朝被推翻,几乎所有的旧东西都被当作罪恶,毁灭殆尽。”檀晔抬起头,仰视四面庄严的高墙与从天顶透落的迷离的圣光,“唯有包括这里的极少数的建筑被保留了下来。据说,当时参与开国的白家倾举族之力才把这里保住,留下了整个地面上这样唯一的一座圣堂。”
洛晗深吸了口气。
檀晔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洛晗:“两百年前,我们把王朝赶下了地面,同时,也赶走了自古以来的神灵。”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祈祷?忏悔?”
“没有了神,向谁去祈祷,向谁去忏悔?”檀晔沉静地望着她,“没有了神灵的人们,只懂得为自己、为现世奔命。现在,地面上的人们,不论富贵,还是贫穷,仍旧深深地陷在困苦里。有时候,甚至不禁让人困惑,是不是应该把神请回来?”
“我也不知道。”洛晗目光闪躲,低声搪塞着,“也是那个勇者的书里看到的……据说……地下的人们也早就失去了他们的神。”
地下没有任何圣堂的痕迹,一座也没有。
当然了。
两百年间,父亲和他的先祖们已经不再需要神灵来统治他们的臣民。
因为,用仇恨,就可以。
“哦,是吗……”檀晔望着洛晗,悲伤地叹了口气,“原来,地上地下,都是一样。”
两人凝视着彼此,空气仿佛就此凝结。
“虽然,地面上的人们总是唾骂地下那个凶残的暴君。但我有时候竟会想,若我也有像光荣大帝那样绝对的权力,也会像他那么做。”
洛晗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开玩笑的。我哪有那种绝对的权力。”檀晔轻声笑了起来,眼神随即变得冷静肃穆,“可是,若有的话,谁不会这样呢?永远不要低估人的邪恶,高估人的善良……洛晗,已经两百年了,地面上早就没有了君王。何况,马上就会诞生第一个平民出身的总统。从今往后,在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应该可以自由自在地为自己而活。”
“平民总统?”洛晗伤感地望着他,怅然叹了口气,“平民,不是你用来利用的工具么?怎么,谎言说多了,竟骗了自己?是啊,两百年了,早就没有了君王。可是,人们还是成不了自己的主人。”
“你的意思是,是我在阻拦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吗?”
“没有。”洛晗摇摇头,“何况,你也说了,你并没有绝对的权力。”
洛晗悲戚地凝视着他。
何止是没有绝对的权力。在可怕的世之洪流中,权力就像指间的流沙,即便挣扎着攥紧拳头,它却仍不受控制地飞速消逝。
或许,终有一天,不得不放开手。或许,放开手的那一刹那,也是自身不复存在的瞬间。
那是一种痛苦的疯狂,一种绝望的恐惧。这种疯狂与恐惧,自己从小到大,何尝不在每时每刻中感受着。
颂歌飘缈而逝,四周恢复寂静,心情终于沉静下来。
洛晗转过身,静静看着唯一一盏闪烁的烛光。她从旁提起一根蜡烛,正要伸手去点亮第二支。
“不要!”
听到檀晔在身后急忙阻止,洛晗困惑地回过头。
“你最好别碰那些蜡烛。”大门打开了,宣霖笑嘻嘻地走进来,“每次檀晔要杀人前,都会来这里点上一支。”
洛晗浑身一颤,怔在原地,惊惧地望向檀晔的眼。
对视许久,檀晔转过头,对宣霖苦笑道:“你能少开些无聊的玩笑吗。”
宣霖吐吐舌。
檀晔看到了洛晗似乎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却并不想在她面前继续戴着伪善的假面:“若真是每除去一个无辜的人之前就要来此点亮一盏火烛,那这里该早就是地面上最璀璨刺眼的地方了吧。可我知道,哪天我要是消失在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一盏烛光为我点起。”
“没事儿咒自己干嘛。”宣霖走到檀晔身边坐下,认真道,“四叔已经派人去逮捕了。我安排了人在周围,等抓到了,就在媒体上放出消息。”
“逮捕谁?”洛晗皱起眉,握紧拳头,“唐议员?你们……当真疯了……”
洛晗不可置信地望着檀晔。他定是被逼急了。为了胜利,为了保住权力,必须备下万全的手段,不惜采取最卑劣的下下策。
檀晔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的眼,只是淡漠地看了看表。
还有几个小时。只要在结果出来前,将唐议员逮捕,鹰派就能保住胜利。
洛晗愣在原地,心思烦乱,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一队凶悍的警士直冲鸽派办公室,举起冰冷的枪支,将唐议员带走的画面。
“你们疯了!”洛晗大步来到檀晔与宣霖面前,“这样就算你们勉强保住权力……”
“三、二、一!”宣霖看着表倒数。
两人的手机同时响起。
看他们接起电话沉默又严肃地听取电话那头的汇报,洛晗紧张地取出自己的手机查看。
没有任何新闻被放出。
两派的民意指数仍然定格在那个平衡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发生。
“檀晔!”滕仑着急地破门而入。
大门敞开,从外面传来齐整响亮的军靴跑动的声音。不出一会儿,一大队人马训练有素地停下脚步,威严站立,在外面将圣堂严密围住。日光照到他们身上一把把冰冷的步/枪,令人不寒而栗。
戚云独自走了进来。
耀眼的日光从大门外照射进来,笼罩着他周身。他看着圣堂内的众人,面无表情,散发出凛然之气。
*
稍早几分钟,一队警察冲进鸽派办公室,对着唐议员恶狠狠道:“联邦警察!唐议员因涉嫌叛国罪,批准逮捕!”
唐议员紧握妻子的手,强装镇定道:“我什么时候,犯了叛国罪?”
带头的警士正要继续高声厉喝,只听到办公室角落里传来一声散漫的打哈欠的声音。
“还以为你们会来得更早些……让我在这儿等了不少时候。”连易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不耐烦地搔了骚头上的卷发。
“你!”警士认出了他,紧张又心虚道,“不要影响我们执行公务!”
“不会影响。”连易懒散地白了他一眼,抬手看表,“不过就几个小时。等结果出来了,你们还想把人带走,随你们。”
只要结果出来,若鸽派真的获得了胜利,即便唐议员被逮捕,大选结果不能改变,按照法律,应由鸽派的副总统提名人选顺位当选。
“叛国罪非同小可,岂是你说等就能等的!”警士慌乱地对身后队友示意,警察们上前要去控制住唐议员。
连易抬起眼,冰冷的目光仿佛终于驱散了眼中的困意。众人身后忽然出现了一批军士,将办公室里外包围,齐刷刷举起枪对准所有警察,双方陷入恐怖的对峙。
警方毕竟人少力薄,不论是武器装备还是行动气势上,都差了一大截。
连易看了眼着了慌、不知所措的带头警士,对他弯眉一笑,脸色忽而又变得吊儿郎当起来:“多不容易的一场好戏,怎舍得让它这么快结束了。一起坐下来看看吧。”
*
檀晔冷冷地注视着走进圣堂殿门的戚云:“你是铁了心,要和我对抗到底了。”
戚云与他沉默对望,过了许久,转过身对伫立门外的军士命令道:“把门关上。把我和他们关在一起。”
“可、可是……”下属为戚云担忧,犹豫着。
“大选结果出来前,”戚云威严地扫视堂内众人,坚定道,“谁都不能出这个门。”
圣堂外的军士奉命将沉沉的大门关上。
密闭的空间里,几个人屏息静气。
四周寂冷如冰。只有深沉的日光,从冲天的高窗中无情地散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