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0 风说得对

0070 风说得对

镇北将军如何,世人哪有本事评判。

叶十三坐下身子,目光避开酒壶,从满屋的书籍慢慢划过,最后落在了墙角格格不入的斗笠上。

从军之前是个农人,将军死后,自己还是个农人。

要不是当年的燕云十八骑战绩太过彪炳,叶十三注定寂寂无名,可即便如此,出了三降城,出了燕州界,估计也没人还记得有个叫叶十三的普通人为北燕流过血、拼过命。

何况那十八骑,自老十八死后,不算上自己,也就剩下一个半。

一个是常年守着佛灯念经打坐的戚小耳,还有半个,埋了半截身子,在每日黄沙洗面的三降城里生不如死。

饮马荡山野之人认识的叶十三,是个家丁奴仆,跟所有人一样耕了几畦园子,偶尔拿几坛酒,去三降城找人换两斤肉。

但叶十三就是喜欢农耕,喜欢田间地头与飞禽走兽、木石流泉为伍,微雨细风时扶锄而立,无忧无虑面对着清明的土地,一百年,两百年,如果可以,甚至更久。

明明是乱离人,偏想做太平犬,如草木无言,期许更多。

叶十三惦记每个春天来,泥土微热,翠色喧闹。犁耙的棱角把新鲜的土壤一一翻开,再水到渠成洒下种子,生着细细绒毛的嫩黄色的芽便很快与人对视,全无争执,更别说夏日舒枝长叶,秋天结出累累果实,冬天,听几声惊雷之后开始落叶,脱去一身繁华,简简单单,又如此往复。

将军曾说,这竖子要是不肖,往后便让他跟着你当个农人。

将军说笑,博山侯的府的少爷、镇北将军的独子,怎么可能像自己一样没用。

所以他揭开酒壶自斟自饮,说:“先前去过博山侯府,见过了老侯爷,青藤长得再长也不扶苗,种菜的法子也全都不对,不过他说没有什么讲究,只要能结果就成。光这一句,少爷,我突然又觉得老侯爷的地比我种得好,比我高明。”

窗外一轮明月当空,宵禁后的东都静得出奇,更夫敲过梆子之后,偶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沿着灰墙回家,他们可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止生定,定生静,由静生慧,来时少爷气定神闲,此刻看见迷人的月色却有些恍惚,可能跟自己有关,也可能跟城南泉水酿的杏花酒有关。

桌上的杯盏如羊脂白玉,晶莹温润。少爷喝完一杯又满上,说:“可人终究是死了!”

“人都要死,九五之尊也不能真正万岁,早晚而已,他不死,便有很多人因他而死,何况,他肯定更怕生不如死。”

宫中传出贞妃暴毙的消息,总有人想到与朱雀门前死得莫名其妙的书生有关,却不敢深想。

皇城的红绸转瞬换成白幡,不一样的好看。

听说陛下面色悲戚去过,之后也不见风暴雷霆,在山河殿里批了整日奏折,其间乏了,还舞了舞剑。

燕镇川以前可没有兴致舞剑。

可怜贞妃从立后到身陨,让人觉得恍如一梦,还真应了那句“后宫娘娘废了又立、来了又去”的老话,可惜了百官的份子钱。

说到钱,叶十三又记起那年饥荒,北燕皇帝下令坚壁清野,云州的粮食一粒也不准运到燕州。谁都知道饿死北蛮大军之前,先饿死的会是燕州军民。

那年啃的树皮格外涩苦,再拖下去便会易子相食,所以将军下令,劫掠草原,三降城的官军自此成了匪寇,弃北燕七军之名不用。

他们杀北蛮人,抢来粮食,抢来牛羊,刮地皮连毡棚牛粪都抢。

叶十三下不去手,那个抱着羊羔不放的北蛮崽子不仅模样乖巧,眼睛里还无尘无垢。

将军说,等他长大,拿着刀、骑上马,就会一样丑陋。

一刀下去,脑袋就搬了家,叶十三也不再想自己跟北蛮人有何不同,但牛羊送到燕州百姓手里,恰好又是一个小崽子喜滋滋接过,模样还有三分相仿。

将军说得对,杀一人,活十人甚至百人,没有别的道理和对错,虽然偶然想起,辗转如沉疴复发。

越是光芒万丈,越会有影子。

这道理少爷不会不懂,不然不会脱离侯府,单独开了家酒剑书楼,他只是酒喝得不够,人一旦喝多了酒,烦恼就忘了,嗜酒之人也不是生来就嗜酒。

也只有在这并不指望赚钱的酒剑书楼里,少爷他能为所欲为,比如天晴时开门买卖,下雨时闭门喝酒。

叶十三又取了一坛兰花酿,拍开封泥继续,点头听少爷说无望山,说越州和冰州,也说皇城里的豹一抱和长公主。

他笑呵呵道:“少爷慢点,你是如何打那左相府上的王甫来着?”

“便是这样,这样!”苏少爷哈哈笑着,趁着酒劲挥拳,拳头几乎碰到自己鼻尖。

果然,东都总会有趣事。

每年秋收之前,叶十三都会来东都一趟,死活得想办法运些粮食回燕州。今年光景不如想象中好,他怕打穗时便没人肯出售陈粮,故而今年来得早了些。

谁知少爷做得好,今年也最为轻松,琉璃换成粮食,留雁城暂时过不去,燕云二州百里接壤,总能找到缝隙过去,细水长流,无非折损大些,死的人多些。

所以自己说少爷长大了,真不是宽慰之言。

不知不觉喝了一夜,天亮还得出城,叶十三把窗户再开得大些,起身正好迎着晨风醒了醒神,他道:“既然如此,我得把阿奴带走!三降城青黄不接,也不知你七叔还能熬多久,没道理少爷长大了还不磨刀,你七叔可说过,阿奴那伢子砍几年人,也才配得上砍头王当年那把破军刀,偏偏那刀不传给他还不行。”

十八骑之首的砍头王陆遥,死的时候,同样没找到头。

苏锦点头不语,少了人恰时端茶递水,不知道要多久才习惯,其实,又何止端茶递水。

此刻雾气蒙蒙,天光虽未现,窗下却已经有早起的人开始走动。他跺跺微寒的双脚同样站在窗边,任凭清风拂面,气息回复沉稳,说道:“十三叔说得对!不过你说,燕镇川今日会杀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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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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