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为衣兮云之君(6)
人体工学实验楼前,浓密的桂树树荫下,李清欢将将落地,Lilith的声音迫不及待的通过门禁处识别器的扬声器传了出来“教授,您不该这么张扬…使用异种能量…在校园里……”
李清欢利落的完成人脸扫描,识别成功后进入了阴凉的楼道里,步履匆匆进入为她自动打开大门的电梯“你什么时候学会用倒装句了?”
楼层按钮自动点亮,电梯中的扬声器规律震动“有时候人类说的话,我学起来也会有些吃力,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更新工作。”
“从你的嘴里说出‘向人类学习’这种话,太可笑了。”出了电梯迎面而来的是另外一扇强化玻璃门,需要人脸与指静脉的双重验证,李清欢虽然一向不喜欢条条框框的限制,但在这种关系到校园安全防护的方面是绝不马虎的。通过门禁,走在长长的走廊里,两边每一个实验室都需要开放使用权限者的虹膜验证,每一扇门都戒备森严。
“您不喜欢我吗?”Lilith悦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从人工智能的语气中听出情绪的表露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她的委屈和无奈都清清楚楚的流露了出来,叫人不忍。
李清欢在目的地的识别设备前略作停留,等待识别通过,绿色的灯光闪烁,上锁的电子门内传出机械齿轮运转的咔咔声,遮盖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都差不多。”
电子门往右侧滑动打开,气压变化引起的流动空气拂过女人的发梢,乌黑的末端划过无数摄像头的监测像游鱼的尾划出湖水的透明涟漪,她与屋中等待已久的两个男人打招呼,Lilith似有若无的回应不会引起她的任何关注。事实上,对方也不会再有所询问或不满了,身为一位尽职尽责的秘书,她不该有脆弱,不该有疲惫,不该有感情。
“你来了。”约尔曼冈德放下饮了一半的茶杯,将座椅转向了李清欢走来的方向。“一别多年,你还是老样子。”
纪舒远将这话在脑中过了几遍,也并没有摸透二者之间的关系。站在大局的利益上来看,约尔曼冈德身为异种族侵略者领导人,与人间界的关系正是紧张的时候,李家作为千百年来维护各界和平安定,行天道,守大义的世家,和他就算久有渊源,也不会容许对方如此另眼相看;站在私人角度,他不得不怀疑二者之间有什么无从得知的往来,从李清弈的口中,他们了解到李家对于妖怪早已不抱有“赶尽杀绝”的敌意,只要彼此坚守底线与默契,还是能够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涉及二者敏感的身份,要完全摈除第三方的另眼相看,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且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多方势力的锱铢必较,如果说约尔曼冈德是故意为之,那么李清欢听之任之的态度,就十分可疑了。一直以来,这种行为的解释都只能归于她从不循规蹈矩的性格,但论当下,妖怪、堕妖、异种族、人类、异种能量使用者的关系愈发复杂,既相互敌视又相互依赖,这样的理由又能说服别人多久呢。
李清欢在另外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交叉起双手,盯着妖怪笑里藏刀的脸,颇有些威仪。“这话听起来的意思…执政官先生看来是憋了好久了吧。怎么?还需要我给您一些久别重逢的感想么?”
妖怪碰了个软钉子,倒脾气很好地笑了笑,为李清欢添上一杯茶水,又续上了纪舒远的旧茶。“道长还是老性子,在会场时已经领教了。”
“看来二位旧交甚笃。”纪舒远依然和几十分钟前一样,并不触碰任何来自于约尔曼冈德的好意,他从来就是个不愿在表面功夫上下文章的人,说话也总是鞭辟入里,比起李清欢不遑多让,总被李清弈调侃说是与同样锐利的兄长李清霄一见如故是大势所趋再合适不过。
“算不上是旧交,相熟而已。”李清欢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一杯温度正和怡的清茶入口,畅快许多。她倒不在意这杯茶来自于谁,如何而制,似乎她与令人类如临大敌的妖怪首领本该如此,是闲暇时诗酒相会的老友,虽然嘴里是满满的嫌弃,但实际上是对酒当歌的知己。
后脑剧烈的抽搐疼痛了起来,今天的经历实在是跌宕起伏,既要怀疑朝夕相伴的机器助手,又要怀疑生死之交的朋友的亲妹妹。纪舒远已经不想再开口多说,找回谈话中的主动权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只有掌握最多信息的人才能够拥有主动权,他需要沉默倾听,和从前无数次一样,用思维来剖析问题,用逻辑来穿透一切别人讳莫如深的秘密。
“刚刚,约尔曼冈德先生与纪教授正在讨论加大对我校基因研究工作的协助力度,该决定的提出源于羲姬女士已经获悉了李教授提供给约尔曼冈德先生关于林予枫先生死亡的相关信息,约尔曼冈德先生希望我们能够在某些方面予以帮助。我可以这样总结吗?”一位在全息投影之中的虚拟少女,以坐在与其他三位与会成员别无二致的实验室办公椅上的姿态现身,和出现在学生宿舍中不同,她穿着姬临学院的教师制服,黑发尽数盘起,胸牌上篆刻着一串漂亮连贯的花体英文。Lilith作为第四位参会人员,重新引领了话题。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专业笃定,似乎刚刚与李清欢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真是一份大礼,我还是先替师父谢过您了。”喝着茶水,李清欢似是不经意的开口,一下子吊足了纪舒远的好奇心。而面对男人疑惑的目光,她则毫不加以解释或说明,是了,按照她一贯而为的做法,纵然他人言明需要解释的她尚且有一口回绝的时候,更别提此时并没有人让她有所说明。
约尔曼冈德久久的看着李清欢,他们对视着,目光里隐隐有些较量,又有些回忆,不知是回忆起了何年何月的冲突或是言笑晏晏,但最终,约尔曼冈德的目光沉下去,避开了女人的打量。“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们依然是相像的。”
“师父厚爱,我怎么敢辜负。”从年代久远的回忆中脱身对于李清欢来说看起来并不好受,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就好像真的如同当年那位自己仍然稚气未脱却仍要指点江山的师父无心之下所说的一样,太好的时光终究是要结束的,快乐的时日去了,接下来就尽是苦痛了。但当时的师父却是个不服软的,全然不像现在,仿佛做了她口中最不齿的畏缩之人。她们真的还相像么,李清欢有些拿不准了,她早在年初当面将薄笺烧毁时就留下了能供师父复原查看的痕迹,本以为以林予枫在师父心中的分量,足以让她做出正确的选择,可是在已经能够确定她知晓了薄笺内容的现在,她的不为所动,她的隐忍不发,让李清欢每每回想起他们二人一坐一立在记忆中那棵槐树下看雪的背影,都辗转难眠。你既然是个不服苦难的,却为什么从不以身作则,可我还能再多做什么呢,我能对你多做什么呢。
他们口中的“师父”确认是羲姬无疑,纪舒远见过李清霄带着李清弈向羲姬行跪拜之礼的场景,知道在李家人的心目中,羲姬作为他们道业的领路人与解惑恩师,值得被所有后人尊称一声“师父”,但即便曾与羲姬并肩御敌,凌然清绝如李清霄也从未如此在言语中表达过对羲姬的感激与崇敬。在自己的了解中从未与羲姬有过深入交流的李清欢,她的亲近之情又从何而来。这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怀念与留恋,仿佛是…她曾亲身受过羲姬的指点一般。这荒诞不经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让纪舒远不得不悚然,这个猜想太过大胆,大胆到令他立刻强迫自己停下了追溯的思维连线,却止不住的将目光移到李清欢的身上,想要看透她的言下之意和所有隐藏之中的惊天秘密。
察觉到纪舒远的目光,约尔曼冈德似是好意地提醒女人“看来道长依然沉浸于旧事,旧事…已不可追了。”
他并未言明纪舒远可能会存在的猜测,在场的几位都知他是个极聪明睿智的人,否则也不能以普通人的力量主持研究工作这么多年。李清欢知道约尔曼冈德的言下之意,侧目与男人相视,又默契的同时移开目光,不过移开目光的理由是否同样默契,则不为人知。有些秘密,并不是她不愿为人知而成秘密,其实是并无人询问无人有过疑惑故而就此沉匿,是众人让它变成了秘密。久而久之,是否还有公之于众的必要,她常常自己也难以把握,归根到底,她是个族中的幽灵,是时间的窃贼与历史的轮回。除了那位令她成为幽灵与窃贼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她在意呢。
“您说的对…那么着眼当下,您希望我们做点什么,或者弗拉斯特的议会,希望我们做出什么妥协与退让?”坐直了身体,将茶杯放回原处,她灰色的眼睛锁定了妖怪的面庞,好想要借此剥开他的伪装探查这颗糖衣炮弹之中会引爆的那根导线。
约尔曼冈德长眉纠结着闭了闭眼,仿佛下定决心般复又睁开,他扫过李清欢与纪舒远的脸,扫过Lilith发光的流动着数据的眼睛,随着轻轻叹息的动作低下了头。他的身上汇聚了来自人类与电子机械的不同视线,他血色丰润的唇收敛了一切笑容与弧度,开合着吐露出了会议的重点。“是我个人的请求,希望羲儿的朋友们,能够当面请求她给予帮助。”
长久的沉默,所有人类都在思考妖怪的意图,如果说他明知羲姬不会插手异种族世界与人间界的任何事项还提出这样的要求,难道是要人类与羲姬彻底断绝来往,可现在来看他基本是多此一举。如果羲姬有帮助人类的想法但只是碍于情面不愿意低头,那么请求自己的丈夫——在侵略人间界的工作中不遗余力的领导者与先驱者——来从中调和,也未免荒谬。
约尔曼冈德低着头,右手习惯性的覆盖住了左手,不再发言。随着他的视线,李清欢看到了一只朴素的戒指,套在他修长的无名指上。说实话,对方作为妖族最尊贵的首领,作为一个国家乃至两块大陆的所有者、执政者、管理者,他周身的气度与尊荣都与他们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普通人类有极其大的差别,是真正万人之上万族之上的领袖。这么一只普通的古银色圆环在他的手指上实在是格格不入,存在感薄弱的几乎透明。可李清欢偏偏能够一眼看到,原因无他,约尔曼冈德注视着它的目光,柔软的将它的每一寸身体都包裹起来,像为它披上了极光星云做成的衮服,每一寸都严丝合缝。那之中所饱含的浓烈而深刻的感情,既是歉疚,也是容忍,正把他雕刻成一位痴心绝对的位高权重者,给他不近人情的形象中增添一丝难能可贵的人情味。
“这称不上请求了,约尔曼冈德先生,这是您的家务事……”这何止称不上是请求,这根本不足以成为他们对话之中的筹码,这是从前人类们尝试过无数次的失败经历,无法与妖怪所给出的协助相提并论,也实在是无法映衬他尊贵的身份,让人大跌眼镜。况且,他审视着故作深情的敌手,羲姬是他吞并了精灵王国之后的战俘,对于一个在自己的野心之中国破家亡的俘虏,在满足了征服欲之后,难道还会存续有所谓“爱情”么。事出无常,必然让人怀疑其中处心积虑包藏的祸心,那将是稍有不慎,就会令他们万劫不复的陷阱。
但约尔曼冈德显然是谈判的好手,他懂得欲扬先抑的道理,了解对方的顾虑和犹豫,是个一步三算步步为营的谋略者。他所要达成的目的,在摆上了谈判桌的那一刻,就有了九成的把握,剩下的一成,则是为了令对手因看似被给予谈判的权利而相信,他们的确在进行一场有来有往的对弈,但是对弈的结果,已经早有定论了。或者说,他已经为此做出了不容置喙的决定。“纪老师,你总是无法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盟友,尤其是你明知他的意义与价值时。如果…”看着男人与女人的脸色由防备谨慎逐渐过渡到了稍有些冒犯的怜悯,约尔曼冈德皱着眉头露出了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但已经遮不住他所流露出的苦涩了。“如果他还恰好怀揣着对你无害的私心,那么你将事半功倍。”
窗外的喧闹声经过隔音的处理只剩了朦朦胧胧的轻哼,实验室中仪器运作时频率固定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倒数的计时器,人类的坚持与怀疑随着倒数而瓦解,他们对待这个看似风光实则充满了复杂的苦难的妖怪,还远称不上同情,不过说是兔死狐悲也未免太过。Lilith是未经人事的一段程序,李清欢同样超然物外,她们大约无法理解求爱不得的痛苦,也无法感同身受的体会一厢情愿的寥落,但显然能够被这种情绪影响,影响她们思考的方式,影响她们正确的判断。
无论怎样衡量,基因样本的价值都太过巨大,对于随时有可能遭遇瓶颈的纪舒远来说,这样的交换条件无异于天恩馈赠,那么也就会引起他十足的猜疑和审视。世上所有的等价交换,规则都一样的直白,接受越贵重的礼物,就要付出与之相衬的代价,接受豺狼的善意,就要付出血肉的回馈。
但是爱呢。
他沉默着,如果陈末夏放弃了自己,他需要接近讨好穆曦微才能挽回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那么无论穆曦微怎么怀疑,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奉送出对方最需要最喜欢的礼物来,并要巧舌如簧劝对方接受。无论这个礼物对自己来说,是难于登天,还是唾手可得。他如此,赵扬帆,当然也如此。
等等,如果赠予这个礼物对于妖怪来说易如反掌呢。纪舒远与李清欢的目光再次相碰又倏然分开,他们的想法虽然侥幸,但合情合理。异种生物的基因样本对于人类来说千金难求,念灵公司所有的基因财产也早已失去了效用价值,没有基因样本,物种研究的工作自然一筹莫展,执行官们则永远都无法摆脱“血液病毒”的侵袭。但是对于妖怪来说,基因样本则易得而毫无用处,唯一的危险在于会使他们眼中手无寸铁的“脆弱”人类获得科技的手段,克敌制胜。但是以约尔曼冈德对与所谓“科技”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甚至毫不客气的出言讽刺学院的中央电脑、超级计算机Lilith,他会在乎这样的“反击”么。
约尔曼冈德将一张写着一行汉字的便签放在平滑如镜的桌面上,他手中的茶水已经不再温热,一向对于这些令人享受的细节精益求精的他没有和之前数次一样为与会者换上新的茶水,而是缓缓地站了起来。“我的来意和请求都已经传达给各位了,其余也不作要求。”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岿然不动的李清欢,作为一位从来以亲和的形象示人的领导者,他的目光里忽然有了些罕见的冷傲。“羲儿应当是很想念您这位,旧人。”
不像他到来时那样循规蹈矩,约尔曼冈德的身影在离去时弥散为黑色的烟气,但也一丝一缕都未曾留存,除了留下那张写着某个地址的便签意外,就别无他物。但他留在人类心中唏嘘与恻隐的疑影,却挥之不去。
“Lilith,你怎么看?”纪舒远首先从一团乱麻的心绪中抽出身来,他善解人意的并没有立刻打扰面容恍惚的李清欢,选择了无时无刻不冷静克制的人工智能。
以高效专业著称的Lilith很快给予了回应“纪老师,所有与约尔曼冈德先生相关的报告都已经重新读档整理完毕,综合了人文学院对异种生物的行为研究与心理研究现有的研究结果,我无法对他的行为与语言做出其他解释,他所有的表现都符合逻辑。除去我对于‘爱情’的理解以外,站在希望羲姬女士开心的角度来看,他所选择的确实是最有效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分析出来。”已经回复了平常状态的李清欢的手指点在便签上,轻轻敲打桌面,节奏和仪器发出的声音相同,看不出她此刻内心是挣扎犹豫还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Lilith的声音听起来有了公式化的腔调,但严肃而不敷衍“抱歉,两位教授,以Lilith目前的状态,的确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那么我们还是要整理一下目前的结果,和理事会以及风纪委员会、执行部商量了。”虽然这个解决办法称不上十全十美,但一定是绝对的稳妥,纪舒远深知自己无法为此刻所做的任何决定负责,当然,李清欢也不能。
但后者并不这么认为,这不禁让纪舒远对她的身份又多了许多合情合理的猜测。“不用了,他既然是这个意思,那么就算是我私下的请求,也算是满足了他的条件。”李清欢的每一句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言论都丝毫不避讳Lilith的记录,不知是她有底气能够面对不久之后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质问,还是她根本不在乎误解与非议,或者“师父”二字在她心中的分量足矣让她能够与一切的坎坷抗衡,足以让她有理由再做一次孤注一掷的尝试。“如果真要议论一圈商量几个来回,那么基因研究就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会是对你跟我的责任追究,毕竟从‘身份’上来说,我们都不是能够与他当面洽谈的合适人选。”她直接的言论没有引来纪舒远的制止也没有受到Lilith的提醒,因此好像是发泄着积压已久的不满一般,愈发放肆。“尤其你曾是师父…羲姬…大人的朋友,我的家族还承恩于她,风纪委员会跟执行部巴不得替换掉我们这些…呵…沉溺旧事的旧人。”她向后靠在了柔软的座椅靠背中,将手肘抵在扶手上支起了脸颊,看着眉头紧锁的纪舒远,似笑非笑的表情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不过要代替你,一时之间他们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如果剖出你的大脑来就能达成这个目的,郭启宁一定迫不及待。但让他们中某个人、某几个人去拜会师父…我看也是天方夜谭了。能不能说得动她倒还是其次,如果他们任何人有什么好歹,你猜郭启宁会不会觉得我们开始和旧友…狼狈为奸呢?”
女人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饶有兴致的光芒,纪舒远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虽然是预测,但也是事实,所以事到如今,他也只会偶尔自嘲性的感叹一句自己并不像Lilith一样罢了。“……其实不需要说的这么的…直白。”
“看来你也不爱听实话…不过我不在乎这些……”女人将滑到胸口的几缕长发挑起来轻轻抛向背后,露出素白的脖颈和秀丽的锁骨线条。她无疑是美丽的,不像陈末夏那样内敛,不像穆曦微那样热烈,她只是旁若无人的举手投足,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她健康漂亮的粉红色指甲按在便签上,在桌面上转圈滑动,目光也随着手指游移,一边漫不经心的撑着身体,一边说些惊心动魄的话。“还好你只是不爱听,倒不是会嚼舌根,Lilith么…也算个可信的‘人’。”似乎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李清欢的眼神落在纪舒远干净却有些陈旧的皮鞋上,接着爬上他的裤脚、衣摆、口袋上别着的电子笔、制服的领口,爬上他凝重的脸,逐渐展露出防备的眼睛。“Lilith,她真的算做一个可信的人么?纪老师,您对于自己的作品,是不是太过于自信了点?”
正在逐渐消失的冰凉瓷杯握在手中,让处于空调房间内的身体也发冷,就在几个小时之前,纪舒远还曾怀疑过这位看似铁面无情的合作伙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完全打消怀疑。站在Lilith的创造者的角度上来说,他信任这位助手胜过信任他所有的优秀学生与追随者,但站在她的工作伙伴、她的朋友等等将她真正视为“人”而非代码的角度,他却没有任何把握。“或许是,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嗯?我们?我们并不熟络。”李清欢不太明白纪舒远这没头没脑的言语,确实,如果不是Lilith的要求,他们根本不会一同参加这场私人会面。
沉默良久的计算机女人再次开口,仍是那种不温不火的寡淡语气。“李教授,纪教授所说的“关系”,是指我与他。无论他是否相信我,我们都是朋友。”她自顾自的说,完全没有发现李清欢的眼神,正变得深沉危险。“恕我直言,您也不会完全的相信您的朋友对吗,没有人会完全的信任另一个人,这是集体存在的意义,是机器存在的意义,也是我存在的意义。我想李清弈教授对您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兄长对吗?看得出,您不信赖任何人,只信赖自己。”一团表情模糊的光影,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极其锐利,Lilith的确如她一贯被褒奖的那样专业,就连对某个同业者的评价,都是一字不差的精准直接。她的目光似乎是转向了欲言又止的纪舒远,又似乎停止在虚空中的某个点用海量的数据洗涤自己的中央处理器。“我知道,我和从前不一样了。纪教授,这是您期望出现的吗?”
“够了,既然这件事一开始就没有公之于众的话,那就还是继续隐藏起来的好。”李清欢将便签抓在手心,褶皱产生的棱角扎进柔软的皮肤传来刺生生的钝痛,和钻进她耳朵的那些话语一样,戳在心头,让她不快。
女人转身离开,她最后的决定不知是在说这场虚幻光影之中的荒谬谈话,还是在说其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某种莫名原因的驱使下,她正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切入了目前波澜诡异的局势之中。纪舒远没有转头去看她的背影,他不会惧怕任何对于Lilith的怀疑,只要他仍拥有Lilith的力量,一切都不足为惧。
“Lilith。”
“我在,纪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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