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解

兵解

修真界的渡劫期高手其实不多,两只手就可以数得清。

百年来陆续在子桑君晏手中兵解了几个。

只他这一战杀的渡劫期修士,就比这百年天书审判加起来还多。

连郁罗萧台硕果仅存的几个侍宸长老,也在这一役中尽数陨落。

但这太监的确是渡劫期修士,是真玉王朝隐世不出的高阶供奉。

太监眯眼冷笑,阴柔的嗓音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诸位有所不知,修真界子桑王族向来修王道,子桑先祖曾勾连仙界,从已经飞升的帝王先祖那里得到一种特殊传承——每当王储降生,天地灵气会化育出一个替储君承业替命之人。当王储遇难或者无法顺利度过天劫时,这个天地衍化的承业替命人,便会替王储承劫。傀儡与储君命格相系,傀儡不死,储君受多大的伤都可无恙。”

那些人像是第一次知晓这件事,顿时震惊至极。

“竟有这等事,怪不得子桑君晏不过百年修行竟如此强?原来是用他人的命替自己承伤。”

“此等邪魔外道,竟也配做天道传人……”

“怪不得他会被褫夺天道传承,定然是郁罗萧台主人发现了他的恶行……”

“他不敢交出天书,是怕人知晓此事……”

“什么修真界大劫,怕是此人为了遮掩狂言惑众……”

太监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子桑君晏:“太子子桑君晏为了窃取国祚,假借天书之名,行弑君杀父恶行,犯上谋逆。幸而陛下提前识破,侥幸逃过一劫。”

子桑君晏无动于衷,漆黑的眼眸冷静,注视着那个太监,只是平视,却似高高在上无情:“父皇还活着?”

太监冷笑,展开手中御旨:“奉真玉王朝人皇谕旨诏曰,太子子桑君晏谋逆犯上,不孝无德,即日起废除圣君之位,王族除名,诏令天下以讨伐,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

凶手看到这个太监并不陌生,忍不住惊喜说道:“赵公公你终于来了,我已经……”

然而,太监并不理会他,反而立刻指着他尖声说道:“诸位——此子,便是子桑君晏的承业替命傀儡!”

所有人瞬间望向因为太监的态度呆立在那的凶手。

太监的话音一落,凶手忽然张开嘴一股污血不受控制涌出。

“这蠢货一无是处,却能被子桑君晏留在郁罗萧台,一直护着,连对方背刺他都能宽恕。什么道心誓言,现在看来,果真是留着这蠢货的命给他承业替命用的!”

凶手茫然地望向子桑君晏:“你不杀我,是为了留着我替你挡命?”

子桑君晏神情从容沉静,从始至终并无波动,像是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令他感到意外:“不是。”

但凶手并不信,反而恍然:“那一刀你没有躲……”

人群议论纷纷。

“我就说,区区凡人,纵使那把刀是神器,但他何德何能刺杀得了子桑君晏?”

“我也奇怪,半步飞升的圣人手里如何会缺神兵利器,连他们都做不到的事,他竟然做到了。”

“除非子桑君晏根本不躲,让他杀!”

乱中有人喊道:“要杀子桑君晏,先杀傀儡!傀儡不灭,子桑君晏受再重的伤,都不会死!”

杀一个重伤濒死的子桑君晏,或许难如登天,众人心怀忌惮,一时不敢妄动。

但杀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简直太简单了。

他们甚至不需要接近他。

人群中,立时有人拨动法器宝物,有人催动符篆。

一时剑气如光。

子桑君晏再强,杀得了百人千人,如何在刹那之间救下一个凡人?

生命便是如此脆弱,想要摧毁只需一念,想要阻挡死亡,却无一法。

凶手身上立时渗出血来,灵魂像是被人用无形的丝线切割凌迟成百上千遍,但身体表面还完好无损,只是……生不如死。

凶手颤抖着,不断睁大眼睛,嘴巴张开,痛苦得发不出声来,趔趄着抓住子桑君晏的衣袖。

像是质问:子桑君晏为什么不救自己?他那么厉害,明明只要想就可以救的!

却见,只是这样轻轻的动作,子桑君晏的身形便晃了一下,心口被洞穿的地方,涌出发黑的血污,泅湿玄色衣襟。

冶昙蹙眉,祂与凶手共享视觉。

这一刻感同身受,身体被无数丝线交织切割着。

祂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受伤濒死是什么感受了。

像是无处不在的刺痛,像是空,像是冷,像是热。

原来,人受伤濒死是这样的吗?跟花折枝并不相同。

凶手痛得发不出声,无助地伸出手。

冶昙竟一下被他抓着了手臂,着实意外,怔然之下,缓缓蹙眉看他。

“求……求你……杀我……杀……”他祈求,有人能彻底结束他的命,结束他的痛苦,无论谁都好。

身后,子桑君晏缓缓抬起手,直截了当洞穿凶手的心脉。

他的手掌一并穿过了冶昙的心口。

那一下并不很疼,像是斩断了身体和灵魂之间的丝线。

那只手,最初触到像是没有温度,渐渐却好像有温热传到冶昙的心脏。

很暖。

冶昙眼眸微空安静,倦恹一样轻敛了一下。

祂回眸望向子桑君晏的眼睛,想看出他在想什么。

想知道,子桑君晏,受了伤是什么感觉?这一刻在想些什么?

子桑君晏面容苍白如雪,永夜一样墨色的眼眸没有感情也没有光,只有眉眼越发近乎神祇的寡欲冷静。

玉撵里,暄叶仍旧合着眼,安静温雅,唇边的微笑,并没有到达眉眼,比以往浅淡了许多。

凶手的尸体跪倒在地,抬眼极力望向玉撵的位置,朝着暄叶轻轻伸了一下手。

像是冻死街头的小乞丐想要伸手虚空摸一下,烟雨朦胧的远山墨画里,超然物外无所不能的神仙。

虽然那神仙,并不渡他。

远处的声音。

……“傀儡,死了?”

……“子桑君晏果真冷血,连自己的承业替命傀儡都杀……”

……“他疯了,傀儡死了,他也要死……”

……“是因为傀儡没用了吧,失去了价值……吧?”

……“不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终结了,唯一能救他命的傀儡的痛苦。

是因为自负?还是因为他已经疯了?

凶手死去的那一刻,子桑君晏抬眼,掷出了手中的刀。

“你……不……”那个太监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都来不及凝现,便法身兵解,神魂俱灭,化作一阵梵炁消失天地。

那把兵刃的确是神器,专破修士紫府神魂。

“天书令第一律:不得恃强枉杀。你以谋杀他,他死你死。”子桑君晏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感情。

这太监是这场围剿中隐匿幕后的最重要的杀手锏,是那些人隐藏的依仗。

同样是渡劫期修为,在重伤濒死的子桑君晏手中,却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彻底碾压。

他们知道他可怕,却未曾想到,他的可怕竟已是留过手了。

世间还有谁能杀他?

天道为何允许世界上出现这样杀不死的怪物?

众人骇然后退,眼神复杂,怔怔望着子桑君晏,一时脸色惨白死寂。

他若是不疯,就该他们疯了。

“魔物……”

“邪魔外道……”

人群失措,瞪着惶恐绝望的眼睛看着,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子桑君晏从始至终无动于衷的脸。

从前他是郁罗萧台的天道传人,是真玉王朝尊贵无匹的太子,是修真界万众敬仰的天道执法者时,那眉眼神情如何孤洁尊贵。

如今,从云端坠落,失去高高在上的一切身份,被他的王朝颠覆,被天道所弃,被天下修士围杀,被洞穿心脏,穷途末路,即将身死道消,他的眉眼仍旧始终如一的圣洁孤傲。

哪怕血污已经弄脏了他的脸。

那张脸固然是俊美尊贵,世无其二,此人在众人的眼中却憎恶如修罗魔煞。

无人敢妄动。

他们怕他。

子桑君晏的心脏被洞穿,承业替命的傀儡也已死,他手中已经没有了武器。

但他们仍旧还是,怕他。

像是刻在道意里的畏惧。

这一刻,越是修为高深的人,越能勾连天地道意,越是有一种近乎真理的畏惧:只要子桑君晏还有一口气在,他想杀任何人,对方都得死。

不管他们如何不愿相信,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或许已经强到,近乎道的存在。

子桑君晏身体晃了一下。

众人却瞬间后退了半步。

子桑君晏后退,那些人也魔怔一样后退,只有暄叶的玉撵始终横亘在那。

身后半步之外的地方是悬崖绝壁,是黄泉勾连修真界的地狱道。

冶昙望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子桑君晏当然不会答祂。

这些是早已发生了的过去,祂只是在子桑君晏的紫府识海里回看了一遍而已。

看着子桑君晏看向那群人,眼中从容冷静,无情无心:“天书判令:子桑君晏,天命已尽,因果结算,命其兵解地狱道。执法者,子桑君晏。”

峰回路转,所有人都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时张开嘴怔住。

这天道判令修真界之人耳熟能详,畏若死神,他们之所以参与这场围剿,争夺天书,就是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上面,被子桑君晏毫无感情地念出来。

但没有一个人想过,有朝一日被判令之人会是子桑君晏自己。

无人料到,天道执法者执行的最后一道天命,是终结他自己的生命。

子桑君晏说完,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入地狱道下万丈岩浆。

他们反而还后退了一步。

冶昙眸光轻垂,望向凶手死去的脸。

是因为要兵解地狱道,子桑君晏才没有躲避凶手那一刀吗?

让那个怨恨嫉妒着他的凡人,得偿所愿一回。

是人类强者对弱者的悲悯……吗?

可是,同一时间,他毫不留情斩杀数个渡劫期修士,平静地接连送无数人下地狱,比这世间最嗜血可怖的妖魔更残酷无情。

——会用心头血浇万年优昙婆罗花的疯子,可真是……难以理解。

跳入地狱道的子桑君晏并非是在自戕。

他在主动地往下飞,梵炁外放,阻隔着岩浆中死气的侵蚀。

墨色眼眸沉静专注,心无旁骛,似乎即便这种地方,也还是在主动求存,冷静寻找着什么。

但地狱道下什么都没有,除了岩浆和死亡。

地狱道,素来是黄泉在人间的交接之地,便是天道传人,落入其中,也难逃身死道消的结局。

岩浆的死气能侵蚀一切,包括修士的神魂。

地狱无底,子桑君晏的灵力消耗极快,直至灵脉抽干,丹婴燃烧,紫府急剧枯竭,再无梵炁支撑。

被压制的岩浆死火立时燎原反扑,转瞬包围了他。

无法再运用任何术法,子桑君晏直直坠落进万丈岩浆深海。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情还是无波无澜,平静得无动于衷。

甚至,不曾闭上眼睛。

那双永夜一样墨色的眼眸望向上方:“你是谁?”

冶昙虚坐在他下坠的身上,垂眸看着他的眼睛:“你看得见我?”

这怎么可能呢?

祂只是在他的紫府识海看见过去,过去的人如何会隔着时空看见祂?

但,子桑君晏的确在看着他,眼里冷清寂静,没有感情的脸,寡欲淡漠,很安静,看久了错觉像是温柔:“嗯。”

啊,居然是真的看见了。

岩浆烈火构建的地狱深海,只有这张俊美安静的脸是苍白的,就像冶昙沉睡万年的冰川雪谷。

冶昙喜欢皎洁的白色,他伸出手,擦去这张脸上干涸的血污。

冶昙的眸光很轻,恹恹低靡,像是笼在翡色湖泊上的月雾,这一瞬在,下一瞬便不知去了哪里。

祂很难保持注意力,对这世间也没什么兴致,但目光落在那双墨色眼睛上的时候总能停住一瞬,时间好像慢了一拍。

轻声地问:“你求生,还是求死?”

祂没有在这个人脸上看出明显的求生欲,却也看不到自毁,只有寡欲淡漠的平静。

稍微……有些好奇。

子桑君晏没有回答。

直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上面。

那双永夜一样安静的眼里所见的世界,大约静谧美好。

于是,冶昙也向上看了一眼。

看见,熊熊烈焰之中层层燃烧的岩石,颜色深浅不一。

像苍穹之上的星辰都绽放着宝石一样璀璨的烟花,层层叠叠铺满夜空。

像梵天诸相瞬间错综的星云命轨,春意繁花。

——好像,是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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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你求亲亲还是求抱抱?

孤孤:能都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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