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回
凌昱看皎然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突然又想起一桩旧事,“要说不信任,我怎么能同你比?”
这话说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皎然可不记得做过什么对不住凌昱的事儿,虽说世之所见,商户浑身浸染着铜臭味,但皎然可是个好商人,于“诚”字之上,她贯彻得淋漓尽致,着也是她办事的宗旨。
所以皎然慢吞吞地收回了下巴,侧了侧耳朵,实在有些好奇被凌昱抓到了什么把柄,“我何时又不信任你了,你惯会倒打一耙。”
凌昱挑眉,“当初不是跟你说了由我用药吗?”
这话问得皎然心虚不已,抿紧嘴唇眨了眨眼睛,无言以对,又觉得凌昱没道理会知道,便绷着脸道,“如今还重提这些作甚么?”
“秘传的‘玉寒散’,是你娘亲那里得来的吧,药是好药,可到底寒凉,也亏得你心够狠。”凌昱越说脸越阴沉,话也就越说越狠了,“像你这般灌药,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玉寒散确实是好药,等闲勾栏女史是用不得这样的好药的,只能一碗碗阴寒的避子汤下肚,往后能不能生育就看个人造化了,而这玉寒散,传于宫廷大内,可避子却不似汤药阴寒,像夜凌音这样的花魁当然也存有秘方。
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凌昱多次嘱咐皎然不要乱用避子汤,寒物伤身,彼时皎然大病初愈,又是寒凉体质,长期用药恐对往后不利。
结果倒好,这姑娘非但不信任他,为了不留一点可能以绝后患,还瞒着他长期用玉寒散,这是生怕被他骗了,心着实够狠,仿佛从不把这点事情看在眼里,反正随时都能全身而退。
别说皎然将自己当成女史,有时候连凌昱都觉得是两人的位置颠倒了,他倒更像是闺中人,而皎然是风过了无痕,半点不拖泥带水的。
当姐儿不把这事儿当回事,一来是调丨教使然,二来多是想攀贵人替自己赎身除贱籍改当良人,最好的办法便是母凭子贵,顶着肚子进门,但皎然却是巴不得将楚河汉界划得清清楚楚。
皎然看待这些事的态度确实和旁人不同,所以听了凌昱的阴阳怪气也不恼,将所有可能扼杀在摇篮中,总比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好,是不是完璧之身肉眼瞧不出来,要是肚子跟充了气似的鼓起来,那她可就真的不用做人了。
“凌公子说的没错,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所以皎然看得开。”勾栏女史确实也不过如此,她不就是女史生的吗,皎然笑道,“所以,我们不过是殊途同归。”都为了一个目的,这才好聚好散,要不可就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
凌昱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每回都只当在伺候恩客咯?我竟不知你如此勉强?”情之所起发乎自然,那档子事儿凌昱自觉最难勉强,而皎然的反应他也是时时注意,总归骗不了人的。
皎然被凌昱的话刺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是又如何!?既是勉强,如今正好就散了。”想不到为了和凌昱撇清关系,她竟然自比女史,连夜凌音的名声都不顾了,实乃不孝女是也。
“那你开门做生意什么都不求,岂非亏了?”凌昱道。
皎然觉得凌昱完全是拉着她的筋在说话,嗡嗡嗡地连天灵盖都疼,可她既已决定往前走,就不想再落入凌昱的圈套里,凌昱想要的答案很明显,皎然却不想顺了他的意。
“不行,我要出去透透气。”皎然觉得自己急需冷静,跟凌昱同处随时都有炸毛的风险。
“阿然,不要每次遇事只会逃避。”凌昱一把拉住皎然,“纵使没有我,你也不缺人求娶,不是吗?”
皎然坐立难安,自己在凌昱面前仿佛就是个没穿衣服的小丑。当时她铁了心同凌昱闹掰,除被人欺骗的心寒让所有热情戛然而止,也有不想面对两人未来的成分。
那段时日,凌昱不止一次询问过她夜凌音何时归京。皎然不知凌昱是何意,但也不敢试探,就怕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可要见她娘亲还能有什么事儿?皎然难免自作多情地认为凌昱是有另一番打算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皎然确实怯懦地缩回龟壳了,她从来只想偷偷拥有这段感情,将其藏在暗处,所以当凌昱想要撬开这一角见光时,皎然想也不想,猛地就将它又合上了。
“走开。”皎然拍走凌昱的手,脚一跨往里头进去,不让她出去,总不会不让她睡觉吧,“我乏了,该睡了。”
墙角还堆着枯草,皎然挪步过去抱着一堆在怀里,而后一手抓一撮,从上到下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银河。
同寝是可以的,但面上这层纸还是要糊上,不然有朝一日翻起旧账,可就没处说理去了,皎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才拍拍手到里侧坐下。
“你这是在防我,还是防你自己?”凌昱往门口的火堆里又加了几根木柴,躺回墙边时笑着朝皎然道。
皎然挑挑眉,意思很明显了,就是防着凌昱的意思。但事实上,这小小一片地,皎然占了六分,凌昱占了四分,其实本准备给凌昱三分的,但皎然估算着凌昱体型魁梧人高马大,只给他留三分地盘就太明显了,那会暴露了她暗搓搓的小心思。
之所以暗搓搓这么做,实则是皎然在防着自己,凌昱坐卧都定如钟,可她就不同了,以她小日子老爱在被褥上画地图的经历就知她睡觉不老实,更让皎然觉得难为情所以不得不防着自己的是,以往不管夜里是以何种姿势入眠,次日她总会在凌昱怀里醒来。这可就自挂东南枝了。
今时不同往日,皎然可不能再犯这种给人错觉的错误,所以皎然也不答话,只默默背对凌昱躺下,以手枕头闭上眼睛。
皎然总是一倒头就呜呼大睡,可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明明双眼紧闭,脑子里却无法平静,许是平日里就寝总要翻来覆去寻个舒服的位置,今日为了不去看凌昱,皎然保持这个以手臂当枕头、曲腿侧卧的动作,着实僵硬得很,不利于入眠。
方才只顾着一来一往和凌昱斗嘴,脑子混沌,听一句想一句,山间夜里静谧安然,适合深思,皎然脑海里不知为何一遍遍过着凌昱的话,全都连成片,导致越来越清醒。
既然看破她的心思,还愿意来寻她,这可不是一贯待人冷淡的凌家三公子会做的事情。
皎然闭着眼睛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如此反反复复却仍睡不着,最后忍不住转过身,眼睛悄悄睁开,就落入了凌昱的视线里,皎然这次没有回避,而是看着凌昱问道,“公主为了你的亲事,应当很着急吧?”
国公府就这根独苗,嘉禾公主纵使对未来媳妇的要求再高,但也抵不过想要他传宗接代的心切。
“就差把我押上花轿了。”凌昱看着皎然笑道。
其实凌昱的心思,皎然说明白也是明白,说不明白也真是一头雾水。若真非她不可,也没见他和公主提起,不然早该有人到家里打听了,可若真有她吧,那他们分开的这大段时日,也没见凌昱有任何表示。
总不会是相看了一圈,才想起还是她好吧,而比起那些门当户对的世家贵女,皎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
凌昱的怪癖皎然最清楚,但她更清楚凌昱可并非没脾气之人,突然又掉头回来找她了,不由皎然不多想,可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这般如往日的闲聊可不是皎然想要的,皎然盯着凌昱胸襟下的金边暗纹许久,才问出心中所想,“那过了这么久,你为何还来寻我?”
“确实很久。”凌昱自嘲地笑道,“久未见你,却仿佛每日都能见到你。”
这又是什么意思?皎然不解地抬眸,这才重新和凌昱对视。
凌昱打量着皎然道,“用膳时,会想你吃到如此甜腻的食物,会如何嫌弃地撇嘴;提笔写字时,会想到你若拧眉思索,拿着笔冠不知又该在脸上留下几个红印;每日清早起来,会想到每次唤你起床,你只愿睁开一只眼,而后便要在床里滚上半盏茶才愿意起来。”
“明明你不在身边,却无一处没有你的影子。”凌昱道。
凌昱确实也是有脾气的,所以当初皎然在四季园一点旧情也不念,什么话都不问便要一刀两断时,凌昱也是本着谁又能离不开谁的怒气没将她截下。但有些事情在一起时不觉明显,分开后倒是明白了何谓“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可皎然听完却不为所动,事不关己地评价道,“那说明还不够久,再一段时日,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虽然皎然这话本意是想泼凌昱冷水,因为凌昱这话说得她耳朵有些发烫,她怕凌昱再说下去,她就该动摇了。以至于皎然不得不从根本颠覆他这少有的情话,但人人思而不同,皎然的话听在凌昱耳朵里,不觉冰凉,反倒添了几丝失望的寂寥,莫不是在怨他来得晚了?
柔弱的女子总是容易招男子怜惜的,凌昱一时又忆及昨夜和薛能例行切磋武艺时,因着怨怪薛能出的想不清楚就先放着的馊主意,忍不住多在他身上下了几拳,如今想起来,还真是有些殃及无辜了。
无论如何,反正凌昱看着皎然的眸底是更加深了,像有一个漩涡,下一刻就要将皎然卷进去,凌昱嘴角翘得颇大,“你以为还有哪家姑娘会像你那般同我说话?久了些却也无妨。”
确实不会有人敢不要命地甩凌昱脸色,但这其实是个伪命题,因着凌昱若真的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看娶妻,都成结发夫妻了,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分开的时日足够久,便什么也记不起的事情出现。
但凌昱这人突然的好心情却让皎然头皮有些发麻,从不说温情话的锯嘴葫芦,来到深山老林却肉麻话一句接一句,除了耳根发热,皎然只觉得危险。
皎然翻身正面向上,不去看凌昱那让人恼火的眼神,总之凌昱心情若好了,便会搅得她心里烦躁如麻,“你既然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找你的小表妹小妹妹去!免得失了礼数又是不敬又是怪人闹腾!真是烦也烦死了!”
凌昱以手撑起头问道,“真有这么烦?”
皎然瞪了凌昱一眼。
“我却是一点不烦。”凌昱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日子特别有意思,仿佛万物都活了起来。”
凌昱探过楚河汉界,脑袋低了又低,低到皎然觉得耳边已经有些发痒,“阿然,你知道的,我不想要一位像木头一样只会唯命是从的妻子,那样的话,我还不如直接聘个管家。”
凌昱笑得像十足十的黑面狐狸,正挑着眼尾等待皎然的回应。
“不早了,且睡吧。”皎然假借打哈欠的动作转身面壁,不是因为困了,而是因着凌昱情话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没有边界了。离开时,耳朵从凌昱唇边擦过,皎然猛地闭上眼睛,可惜耳边一抹红已经迅速蔓延到脖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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