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回

第一九一回

听到凌昱要带兵出征的消息时,皎然正在大酒楼巡完堂,刚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歇脚。

“哎!姑娘,仔细烫着!”彩絮儿一声低呼,赶忙端走皎然手里的茶壶,然后唤茶博士过来拭干桌面。

“没事没事。”皎然回过神来,拿起茶盏狂饮一口,一边竖着耳朵听旁桌的酒客说话。

“北胡知道秦双将军没了,努亚力大怒,说是我们杀了他们的英雄呢。”

这话被旁边的人打断,“那你还喊将军,到底是哪边的英雄?”

“这不是叫习惯了吗。”那人“嘿嘿”的尴尬一笑,摸了摸脑袋又道,“秦双、秦双这才死了多久,那边就收到消息,召集了千军万马,来势汹汹,说要为秦双报仇。”

“呸!报什么仇?”又一人附和,“就是以为我们没人,要趁虚而入了。”

“那可不嘛,如今正是少年儿郎建功立业最好之时。然后你们猜猜怎么着?”

众人齐声问道,“怎么着?”

“天子盛怒,钦点薛小将军为主帅,史家郎君和赵国公世子为副帅,后日就要出兵了。”

众人又齐齐惊呼,“这么快?”

“哪里快了?出兵如救火,等北胡兵马到西北关口,前线能撑几日,在边境谋生的百姓又如何过冬?”

众人点头,其中有一人抚着一点山羊胡遗憾道,“可惜了,薛家新妇才进门多久,凌家又刚被天子赐婚,某还听闻,史家少奶奶都快临盆了。这下如何是好,眼下便要入冬了,冬日里的仗可不好打,也不知何时归来,回来时又会不会少胳膊少腿的。”

旁边有人咳嗽了两声,然后在那人耳边道了句什么,那人看向皎然,而后满桌的人也齐刷刷看过来,而后便急忙忙结了账,如鸟兽散去。

“这些人也真是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彩絮儿跟在皎然身后,一边走着一边为皎然出气。人一到生死攸关之时,就怕好的不灵坏的灵,而彩絮儿也是心疼皎然,喜事是不是喜还未知,又捎了个郎君要出征的消息来,饶是谁也心情也美不起来了。

不过皎然倒是心大,回头对彩絮儿说了句,“你明白他们说的是事实。”其实她早该想到的,秦双一落马,西北就缺了主将,北胡自然要趁虚而入,只是皎然没料到朝廷这次抽调的全是年青精兵,将领就不说了,连各级士兵都是新鲜血液。

此番一战,估计京城里又会多许多可擢升军功爵位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了。

但这显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朝廷派兵出征,得捷报回京,在封赏方面从来没吝啬过,最后皎然在凌昱嘴里得到了答案,“秦双虽已去,但西北是否有骑墙派还未可知,所以此去的士兵队伍必须血统纯良。”所以皇帝才钦点了薛能、史诏和凌昱三人为将。

皎然点点头,若是被人里应外合,城池和将士只怕全都要葬身西北,兵刃相见,容不得差错。原本是想祝君凯旋,可看着凌昱,眼前便浮现出凌昱的父亲被背刺而血溅沙场的画面,皎然微张着口,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担心我?”凌昱问道。

皎然摇摇头,“不担心,你们会平安凯旋的。”

一语落下,两人又是相视无语,突然的远征仿佛将皎然原本所有的怨言和不满、想问的和不想问的都暂且抛到另一处尘封起来,所有恩怨嫌隙,在家国战事,不知归时的别离面前显得轻如鸿毛而不值一提,叫皎然即使想问想闹,也问不出嘴。

出征前夜,该是将领最繁忙之时,皎然不知凌昱为何会来,是临行前来见她最后一面?还是来让她质问那道圣旨的?可人到了,她却觉得问什么都没意义。

亦或是有话对她说?可此刻凌昱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两人相顾无言,静悄悄地在月来相照轩里坐着,听窗外深秋渐浓的风声。都不是嘴笨的人,却谁也没说话。

末了,凌昱终于开口,“不知能否吃你一道送别茶?许久未见你煎茶了。”

当然是可以的。皎然其实也许久未曾煎茶了,平日里她只爱泡茶冲茶。

美人煎茶,如画如幕,明眸轻垂,玉手轻点,可观可闻可品,后面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凌昱望着西北的苍茫墨色,脑海里都在回味这一幕。

出征前夜确实繁忙,一泡茶下来,凌昱也动身准备回府了,还要去跟家中长辈拜别,但凌昱今夜来找皎然,除了想见她一面,还有别的原因。

“我知道你不好问我,但有些事不该瞒着你。”凌昱放下手中的杯盏,“旨意是我求的,要出征我也事先知晓。”

皎然抬眸看向凌昱,其实她猜到了。

“阿然,我无法目送你嫁给别人,甚至想都不愿去想。”凌昱淡淡道,若无旨意定下亲事,此去不知多久,皎然又是那般待亲事无所谓的态度,此前的相看他可以搞破坏,但在西北鞭长莫及,凌昱不敢想象待他回京时,若皎然嫁作他人妇,他会如何发狂。

“可要是看不见,那就另当别论了。你总要嫁人的。”凌昱轻笑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拉过皎然的手,放到她手里,“我知道你还怨我,这道圣旨放你这儿,里面还有一封盖有私印的亲笔信,若我回不来,你当如何就如何。找个能护住你的。”那亲笔信里自然是未结亲版的放妻书。

“哭什么?”凌昱用大拇指替皎然抹去眼角的泪滴,“我只是打个比方,总要给你留条后路。我会回来的。”凌昱倾过身凑到皎然面前,笑得有些畅快,“难道你改变主意,想嫁我了?”

这跟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能怪她伤心落泪么?皎然负气地推开凌昱,揉了揉眼角道,“谁想嫁你了?做梦。你是想让我说什么吗?”说不舍得他走?让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凌昱笑着摇摇头,而后摸了摸皎然的脑袋,渐渐将脸上的笑容都收了,“你我都清楚,若山河有恙、家国凌乱,谈何儿女恩怨情长?我们受朝廷供奉,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番非去不可。你不会劝我的。”

皎然任由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明白凌昱是有志向的人,所以这时候她又会想,凭什么凌昱明明才能远在薛能之上,却只能是不掌实权的副将,难道就因为他的母亲是公主么?

不知不觉,皎然已经会为凌昱打抱不平了,只是本人还不知道。

而皎然这闷闷的神情,看在凌昱眼里却另有一番欣喜,原本今日前来,凌昱已经准备好接受皎然酸言酸语的准备,却不曾想这姑娘居然会因为他要出征而动摇心情,那可是意外之喜,现如今,只要皎然有一点小动摇,对凌昱来说,都是天大之喜。

所以凌昱原本准备往外迈的脚忽地顿住,回过头问了句,“你明日会来送我吗?”然后不等皎然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军出征的秋日清晨,连太阳都特别给面子,青天无云,万里无碍,从城楼往下看,能看到罗列如棋盘的士兵队伍齐齐铺开。

但站在城门下送行的市民,只能看到乌压压一片身着盔甲的战士。受天子之命来送行的是兵部尚书毕定邦,并着礼部的人在城门下和三位将士行礼。

一旁有自发而来的上京百姓提锣带鼓的,现场锣鼓喧天,好似这不是践行,而是已经凯旋。人人都膜拜坐在马背上的将军气势,当然除了来膜拜和鼓气的,还有前来送行的亲人。

一套仪式下来,礼部给将士留了半柱香的送别时间,但也只能是泪眼汪汪地两厢对望,那些站在后排的,只能在一阵嘈杂的呼唤声中寻找自己的名字。

“三哥哥!三哥哥!”尽管是在一片沸腾的呼唤声中,凌昱站得也不远,但凌涵的声音依旧响亮,盖过了许多人,“我会为你祈福的!”

凌昱看着家妹,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旁边的凌凝就不似凌涵这般外放了,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朝着史诏投过去,“望了拿给你了。”凌凝笑道。

史诏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三角平安符,史诏扯了下嘴角,朝凌凝扬了扬手,示意他收到了,然后当着凌凝的面,将平安符塞到胸前盔甲里。

半柱香过得特别快,吉时到,礼乐敲响,兵阵变形,兵马踏响,先是中间让开一条道,而后执旗的兵将打头阵,将士训练有素,那队伍如长龙拉远,越来越长。

“三哥哥!”凌涵两手搭在嘴边,高声喊道,“我将来出嫁还要你当舅子呢!姐姐有的我也要有!记得赶紧回来!”

凌昱勒着缰绳,回头看了凌涵一眼,随后便垂下眼,打马往前跑去。凌涵发了疯似的朝他摆手,生怕凌昱看不到她,最后猛地一跳,抓住凌凝的手狂摇,“二姐姐!三哥哥对我笑了!”天知道她刚刚说了那么多话,凌昱都是面无表情的呢。

凌凝拍了拍凌涵的手,“行了行了,你摸摸你的脸皮到底多厚,这里就数你嗓门最大最丢人了。”

“是你们都太含蓄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嘛。”凌涵吐了吐舌头,然后扶着凌凝的手,垫了垫脚尖环顾四周,失望地叹了口气,“薛能哥哥有嫂嫂送,二姐夫有姐姐,三哥哥好可怜,孤家寡人的,都没人送行。”

“我以为能在这儿见到皎然姐姐的。”凌涵嘟嘟嘴,“以后可就是我嫂嫂了,我就这一个嫂嫂呢,居然没来送三哥哥。”

凌凝抚着肚子,空出一只手点了点凌涵的脑袋,“你瞎操什么心,不是说要阿昱回来送你出嫁吗?赶紧回去让母亲给你找个好人家,现在说亲,到时候回来刚好来得急背你出门。”

凌涵摸了摸鼻子,“我就是一时伤感,随口那么一说嘛。”

送走家中战士,心细的人伤感,心大的人欢快,只不过皎然是一人来的,三三俩俩的热闹没她什么事儿,小巧的脸蛋掩在轻薄的白纱里,使劲眨着眼睛。

皎然就站在城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望着远处风烟腾起,身披盔甲的人打马前行,冉冉升起的旭日霞光投在他肩上,像背了一身霞衣,待到只望得见一个黑点在尘埃中移动,皎然才挪动脚,随着人流进了万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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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小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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