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幽灵之婴(2)
李宛冰听到这里冷笑起来:“我早说过了,顾夏初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你能想象到的各种心理疾病在她身上都能看到,有些病症还在她身上潜滋暗长呢。她不肯吃东西是厌食症,可贪吃那些有毒的花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有典型的心理强迫症或者有暗藏的心理症结。从她那天坚持要华医生给她做催眠我就发现了。哼,小周你还年轻,你看到的顾夏初身上这点病态和我这些年看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例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没关系,你好好看着她就行了。”
“可是——”周一苇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李宛冰紧蹙的眉头还是咽了回去,她转身匆匆地跑回了病房。
顾夏初不清楚是怎样从自己的病房跑到了这间破败的浴室。
她的病房在高高的二十四层,她也不记得自己进过电梯,她好像是绕过一层层黑色的楼梯转角下来的。
空无一人的旋转楼梯,声控灯根本没有闪光,因她赤着双足恍如飘浮云巅之上。
“走吧,跟我走……”薄雾一样飘渺的声音,“你要学会站在黑色之中眺望未来,看我,用包裹胎儿的黑夜来包围你,驱散那些觊觎你的野兽。”
天顶是冷冷的星光,看不到半点月影。
不对不对,我是站在洗手池,四围是哗啦哗啦的水声,白花花的水从被拧开的水龙头倾泻而出像人类的欲望汩汩流淌着,我怎么会透过天花板看到天光呢?
一点一点,红色的鲜血鹅毛般飘落,滴到指尖,鲜若罂粟,遇见肉色的皮肤迅速褪成了黑色。这种诡异只有我才看得到,我知道,你又要来了。
顾夏初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一股冻透骨髓的寒意自脚底攀援而上,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关节都被寒冷紧紧锁住,仿佛全身的皮肤只是一件包裹恐惧的冰冷的外套而已,抖一抖它就会脱落在地。那个东西,就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
果然,她出来了!她从丑陋的布满青绿色锈斑的水管道里湿淋淋地爬出来了!黑黢黢的身体闪着惨白阴森的光。那怪异的扭曲的躯体就像一只天生畸形的幼鹅。她伸展不开自己的脖子,它早就被常年的压迫挤变了形,像被拗断了一样是弯曲的。她就那样将自己的脸藏在黑色水藻一般飘飘忽忽的长发下面,摇晃着步子向我蹒跚而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我还没看到它,就感觉有一股力量进入了我的体内。她的柔软,她的弯曲,她的邪恶和不可抗拒,她进入了我的身体,要把我活生生地从骨头里面挤压出来……
周一苇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她见到顾夏初的情形。那不是顾夏初,是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女人。她站在灌满水的水池里,全身沾满了黑乎乎的泥水,滴答滴答的血水从她的指尖沥沥而下。天知道那些血水和泥水是怎么来的!除非她会跑到后花园将那条狗的尸体刨出来,那狗被她当做实验品偷偷处理掉了。这种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为什么会想到那条死去的狗呢?哦,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息!一股陈腐多年的泥水的湿漉漉的味道。她紧盯着顾夏初的脸,那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有如臭水中泡得发白的一段森森白骨翻着冷眼瞅着她。
周一苇浑身上下猛然一阵颤栗。她看到那弯曲的脖子,那怪异的弯曲,不,那绝对不是顾夏初!瞬间,周一苇眼中的整个世界都随着那道弯曲剧烈地变形了,她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顾夏初坐在冷水中瑟瑟发抖,她哆嗦的唇现出一丝阴冷的笑,说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像是在念某种咒语。
周一苇怕极了,她抓住刚站在门口的李宛冰的衣服,尖叫一声迅速藏在了她的身后。
“又疯了!”李宛冰面色严峻,看着那具被乌鸦翅膀般的黑发包裹着的病体,竭力不让自己感到畏惧。
“我要见谢永镇。”冷冷细细的声音,像风掠过沙漠带着呼哨,尖利刺耳。
李宛冰忽然觉得冷飕飕的,忍不住看了下四周灰色斑驳的水泥墙,她不明白顾夏初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要见谢永镇!”顾夏初的脸缓缓从乱发中探出,那怪异的凄厉的表情迅速击溃了李宛冰。她没有说话,只是对身边的实习医生吩咐着:“针剂,快上针剂!”
两个实习医生连忙跑上去,一个把住顾夏初,一个迅速举起针管。
李宛冰看着顾夏初渐渐倒下,在流了一地的污水上瘫软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个房间的,一股阴冷钉在了身上,她举步维艰。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顾夏初像被鬼魂附体一般疯癫,但他们却不知道那鬼从何而来,只有李宛冰深深地感触到了。那是江一璃,阴魂不散的江一璃。那语气和愤怒与十几年前一样,她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在康德医院门口嘶喊着:“我要见谢永镇!”
“你这棵资本主义毒草不滚回去接受改造,在这里瞎嚷什么?!”年轻的李宛冰带着不可抑制的骄傲和激动,挺着胸脯挥舞着手上的红宝书高声嘶吼,“谢老师已经和你划清界限了!他要和你离婚,你不是他老婆啦,早就不是了!”
“婊子!偷人汉子的小婊子!”江一璃咬牙切齿地挥起手臂,在得意忘形的那张嫩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两个女人迅速撕扯在一起,以至于李宛冰只看得到对方脚上的红色芭蕾舞鞋在地上跌跌撞撞地划着圈。她现在也不明白向来气质脱俗的江一璃为什么会穿着一双俗艳得那么耀眼的芭蕾鞋子来到这儿,那个女人可能真的到了崩溃边缘。她已经不在乎世人的白眼了。光天化日之下,她们揪住了对方的长发像两条发错了情的母狗撕咬在一起,以至于偌大的康德医院的每个窗口都有三五个黑色的身影探出头来,为这种不多见的热闹场面助兴地吆喝着。那个粉嘟嘟的婴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黑色的问号挂在高高的一壁楼墙上,她为这种突发的壮观感到害怕,顿时放开了喉咙哭喊起来。那哭声差点让李宛冰没有了决战的勇气,但她马上又想到自己肚子里面也有一个孩子要迫不及待地出来啊,她不能后退。虽然她们撕扯了只有一个下午,但激烈程度绝对不亚于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持续数十年的玫瑰之战。当然,她们肯定都流血了。
以后的日子里面,每当李宛冰看到谢永镇在她面前慵懒地脱去外衣,露出上身挂在退化的胸肌上的两片肋骨,突着软塌塌接近凹陷的肚子站在哗哗的水龙头下面如一只瘦瘪的鹤,她耳畔就会响起那婴儿的哭声,想起那场陈旧不朽的战争。渐渐地,那哭泣在她内心打出了一口深井,常在夜里发出可怖的咕咚声,幽深不可窥量。虽然她是赢了的,伟大的社会的公众力量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她这一边,但实际上她输得凄惨。那个江一璃是偷着跑回来的,她被红卫兵小将们毫不留情地轰走,紧接着被追踪而至的解放军战士押回去改造,继续着不人不鬼的日子。而谢永镇呢?他并没有因李宛冰的流产而同情她,赐予一张宝贵的婚书。相反,他为她的出面争宠大为光火,迅速冷落了她,娶了一个革命新贵的女儿——姚桂云。她呢,因为那次的年轻冲动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她抱着小肚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踉踉跄跄地倒下,杜鹃花海般浓烈的血流蜈蚣般爬出她的腹部,在她脚下涂出了一面鲜艳的却不光彩的旗帜。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婊子贱货第三者,草草地嫁给了造船厂的一个所谓根红苗正的工人来掩盖自己丑陋的青春。
二十年过去了,谢永镇依旧逍遥着。这种男人就像赤裸裸的沙滩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岁月涌荡之中,总是不断有瞎了眼睛的女人随着潮水扑上来搁浅在他身上前赴后继死去活来。李宛冰怨着怨着就没了力气,任自己在岁月的曝晒下变成这沙滩上的一条死鱼,用一双枯白的眼睛控诉命运与爱情对自己的捉弄。
这都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她常能听到那歌声,唱着白兰花的歌声。自从顾夏初出现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她不单能听到歌声,还能感觉到那唱歌的鬼就在身边游荡。
都说这世上是没有鬼的,俗人那双肉眼看到的多是名利和悲苦,哪里看得到什么鬼?除非你亏心事做的太多。
有些人见不到鬼,是习惯了遗忘。杀完了人喝完了血,将刀一扔酒池肉林中一泡,照旧醉生梦死,换张面孔做人。李宛冰总是见到鬼,是因她记得太多。好不容易这么多年过去想要忘记一些,偏偏遇见了顾夏初,那些尘封的过去有如无数黑扑扑的蝴蝶从她那鬼样的瞳光中四散而出,惊得她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
在床上惊心动魄辗转反侧之夜,她就会生怨,生恨,想着怎么消灭那只鬼,怎么把这鬼从自己的生活当中彻底清理出去。
顾夏初感觉自己落入了一口深井。冰凉的井水正在一点点淹没她。
她开始刻骨地思念飞去欧洲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