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神秘岛(1)
这不是一座岛屿,
而是,布满咒语的迷宫,
我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游荡,
与各种鬼魂不期而遇,
我不害怕,
因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魔鬼。
华家的房子在岛上突兀惹眼。华唯鸿先祖本是明末官绅,清兵一来就要投奔台湾郑氏,半路逃到这里,却发现岛上花香四溢鸟鹿成群,十足一个世外桃源,就在此隐姓埋名盖屋修宅,倒也其乐融融。百年过去,俄国人来过这座岛,日本人登过这座岛,红卫兵砸过这座岛,华家引以为豪的明清式样的老宅倒沦落成不中不洋的古怪模样,雕花镂刻的窗上镶嵌着灰蒙蒙的玻璃,石狮踞守的高门前养着鸡鸭,一个花柳成荫的庭院里面铺了一地的蔬菜,那感觉活像一个风流庭院里面硬是挤满了高高矮矮的蹩脚汉,除了世俗的喧嚷找不到一丝祖宗的雅韵。
夏初随着丁吴贞入了屋内,高大的主屋依旧是原样,藻井斗拱,五彩贴金,光华依旧,若是十年前,夏初看见这些或许并不在意,但十年绘画使得她长进不少,对昔日的屋主倒是有几分赏识了。
茶捧到了手上是热腾腾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丁吴贞在屋内忙得像只打转的陀螺,旁人很难看出她早已半盲。她是巴不得把心也捧出来给儿媳妇一手递上,毕竟快六旬的人了,除了表面上有个光宗耀祖出国留洋的儿子,徒剩这座老屋十年如一日的空荡和孤寂。比起岛上繁衍生息的那些渔民,她这书香门第的虚架子辛酸难言。
夏初注意到华唯鸿多半时候眼神是飘忽落寞的,和自己的母亲除了敬畏少有亲近体恤的话。他的眼睛像沙漏,温暖的光色多半飘飞在厢房的石花窗上,仿佛那里有个人跟他隔窗脉脉。她有些不自在了,轻轻咳了一声。
她这一咳不要紧,该返神的人依旧发怔,倒是丁吴贞惊慌了,嘘寒问暖,一个劲儿地追问,是不是海上风大了,岛上太冷不习惯,这关心裹得密不透风,搅得夏初倒有些困了。
晚上,夏初与华唯鸿在主屋的后房安歇。
在那张华家祖传两百多年的八步床上躺下,嗅着黄花梨木独有的辛香味儿,她这才真正确信自己已然离开了那个咖啡袅袅的上海。老屋墙上的湿气衍生的苔藓呈现一抹抹浅黄绿晕,在这暗色里面倒是让人安神的汤药。她钻入华唯鸿怀里,融为他肋下的血肉,渐渐安息。
今年四五个热带气旋都将扑岸,岛上台风是常年的六倍。半夜,海风凄厉起来,夏初裹着纱裙下了床,向外看去。天地一片惨白,沙飞石滚,狂树乱摆,天地之间顿时成了鬼蜮,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就连屋顶的瓦砾也像要被掀翻,风马过处,开了口儿的一层层鱼鳞发出刺耳尖锐的呼哨。
她听到了拍门声。
一个人影儿晦暗不明地立着,那么恍惚,像是飘忽的纸片儿。夏初开了门,却找不到它,倒是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溜进去了。她想起白天华唯鸿看那厢房痴痴的眼神,不由得就出了门跟了上去。
那个纸片儿在风中摇摇摆摆,厢房前起了微微的光亮,原来是丁吴贞在那儿掏出了一打纸钱堆在厢房的窗下点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孩子,娘对不起你,你快走吧,别回来了……你再回来我就把这房子给拆啦。”
夏初一看就急了,上前三脚两脚就把那燃着的纸钱给踩灭了,“妈妈,这么大的风你烧纸做什么呀?!小心走水。”
那人正低头弯腰念念有词,抬眼一见夏初似乎吓了一跳,竟然惊叫起来:“鬼啊——救命——”
“是我!”夏初被吓了一跳,忙抱住她安抚着,“您的儿子睡着了,小心吵醒他。”
丁吴贞这才清醒过来,眼看那些纸钱要在夏初的脚下断气,忙爬过去把它们抓在手里,可旋风的爪子更快,纸钱儿都欢蹦乱跳地飞走了!一只只鬼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忽大忽小,转着圈儿在风中跳舞,夏初一边按死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一边喊道:“妈妈你这是给谁烧纸呢?”
丁吴贞心里打了个激灵,忙乱口遮掩着:“没谁……就是前天踩死了一条蛇,怕它作祟显灵呢。”
夏初不信,她看那双浑浊的老眼还是怔怔的,身子犹自哆嗦着,像是被天地的震怒吓跑了魂战战兢兢,于心不忍了,伸出手去将她轻轻搀起来,温柔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很晚啦,早点睡吧。”
丁吴贞心有不甘地拍打着那些风中飘忽的纸灰,还是喃喃着:“一到这种天气我就睡不着啊,老天爷又生气了,它在怪我呢,我怎么能不给她烧点纸呢?都是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
她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夏初心底升起一种与世长别的悲怆,仿若一只双翅灌满重铅的羽鹤垂头倒地。她黯然回首,华唯鸿披衣在门前默然注视着她,沉寂无言。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但到了早晨,天地又焕然一新了。
推开窗户,海风盈面。华家的房子位于海岛西北高地,能俯瞰岛上油画般的全貌。当她看到蔚蓝的海面在阳光下金光四射,惊恐便烟消云散了。
“这不是海啊,分明是一大片流动的琉璃。”她由衷地赞叹。
“我说过,在这儿你肯定不会做噩梦。”华唯鸿抱着她在窗前来了个深深的拥吻。
岛上有淡水湾,浅浅的月牙儿,水色清澈见底。华唯鸿带着夏初赤足走在水中,踩着那些赭黑凉滑的鹅卵石,看青灰色的小鱼小虾没头没脑的撞上脚背,痒得惬意。
夏初一路走一路不停地摘,虽被告知这岛上最著名的是绵延数里的野生水仙,她却对见惯了的芦苇爱不释手。青绿油亮的阔叶芦苇被她折下攥在手中,攥到手心全是清香,白色的水仙花则别在裙上,不知名的紫色爬地野花被盘成一圈戴在头上,甜香四溢。
蜜蜂贪这花甜气,绕着她一路追个不停。夏初惊叫着又跑又跳。
“扔下那些花!”华唯鸿大声提醒,她不肯听。秋天的蜜源紧张,饿着肚子的蜜蜂一路鸣笛,把她追得慌不择路,脚下一滑,就坠入一片滑腻腻的水塘。水塘被大片黄色水仙虚掩着,多年积水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淤泥。
她越挣扎身子越向下沉,脚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拽着,瞬间难以呼吸。华唯鸿的声音在耳际一晃而过。夏初顿时绝望了,她仿佛看见那个人,那只手,自淤泥中爬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时候一张苍老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在远处拨开了花丛,扔过来一条手腕粗的麻绳,打着手势。
“孩子别怕,我拉你过来。”
顾夏初看着那苍老的手,那张苍老的脸,在面前渐渐清晰,是虾叔。
华唯鸿一脸惊惶地回过头来,这才发现顾夏初在水塘里面狼狈至极。
“她还好么?”
虾叔没有答话,很快低下了头。当他把夏初拖离了泥潭,突然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看着华唯鸿,长长叹了口气,抬手指指水塘那头。
华唯鸿顺着他的手望去,水塘尽头是绵延向下参差不齐的怪岩乱石,水仙花纷纷洒洒黄金毯一样铺下去,毯子尽头是一片黑绿的海水。将金黄与黑绿截然分开的不是礁岩乱石,而是几条不知道拴了多少年的身上写满无数孔洞和缝隙的沧桑古船。在一条最大的古船甲板上横放着一个黑黢黢的冷硬的木质躯体。那冷硬的躯体一入华唯鸿的眼帘便隔空击破了他的心脏。他瞬间就忘记了顾夏初的存在,揣着满怀鲜血用手臂拨开面前的怪石岩角,一重又一重,迎着呼啸的海风壮烈赴死一般奔了过去。
夏初沾着一身泥水,呆呆看着他向海上扑去。他爬上礁岩,跳入海中,攀住腐朽不堪的船板,船板被这久违的抚摸扯烂了骨架,瞬间分崩离析,在海上化为碎片。
华唯鸿爬上甲板,在那具黑色的棺木前缓缓跪了下去。腥烈的海风伴着木板的腐臭,刺鼻难闻,但他还是紧紧抱住了那冷硬的木板,就像抱住自己刚出世的婴儿。棺木不会因这温情的抚摸而动摇,即便是滔天的巨浪,她的身体早就被手臂粗的铁链牢牢地捆缚在船板上。她是与刑具早已石化为一体的受刑人。
虾叔离开了。
顾夏初怔在原地。远处海上起了一抹霞,渐渐,烧透了天空。
华唯鸿身子本来就孱弱,长期忙碌在都市里的人,一转到这敞风露雨的地方,瞬间就萎靡下去。夏初进入厨房,看丁吴贞忙前忙后,捣鼓着一堆不知名的草药,又是汤剂又是药丸。厨房内散发着一股草药味儿。
“他就是普通的感冒,吃点西药就好了。”
“他是我儿子,从小到大有什么毛病我最清楚。”丁吴贞忙得抬眼皮儿的功夫都没有,她把这个城里来的儿媳看得极贵重,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家务都不舍得让其沾手,但却始终改不了一家之母的专断。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您累坏了。”
“你要是心疼我,就专心陪着他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
夏初不禁笑了,“哪儿能这么快?”
丁吴贞把在灶台上煎着的药汤重重一搁,“想让我入土之前也看不到孙子是吗?”
顾夏初看她发火便娇笑,“不是我不想,是他不肯。他老说工作太忙,身体也不好,要不了。”
“怎么要不了?想当年我和他爸爸吃不饱穿不暖,天天出海打鱼下地干活儿,不知道有多苦多累,还不一样把他给生出来了?他就是想熬死我。”
顾夏初吓了一跳,丁吴贞竟然哭起来。老人动了怒气像个孩子,越哭越伤心,露出前所未有的泼悍,跳到门前哭着数着她这一生的悲辛。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把你养这么大我容易吗?你现在出息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了!”
丁吴贞对着儿子的卧房叫骂,顾夏初很是尴尬,灰溜溜地回去。华唯鸿在暗影里坐着,一言不发。
“想不到你妈妈这么厉害……”
“又一个祥林嫂。”华唯鸿叹息着。
“我是想哄她来着。”
“她心病搁在那儿,你哄她也没用。”
“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顾夏初突然小鸟依人一般挂在华唯鸿的脖子上咯咯笑着。
“这时候你还能这么开心?”
“你不是带我来养病的吗?不开心一点怎么行?”夏初长长舒出一口气,抚着他的脸颊,“我怕我的病好了,你却病了。”
“放心,我不会。”华唯鸿虽然这么说着,脸上的阴云却依旧没有散去。
顾夏初扳过他的脸,截住要竭力掩饰哀伤的那双眼,定定地看着,幽幽问道:“说吧,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个死去的人伤心?”
华唯鸿的面色又沉下来,他不想将这段伤痛赤裸裸地展示给新人看。
顾夏初沉不住气了,“你妈妈为什么不肯给她下葬?”
“老一辈人的说法,死于流产或者难产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入祖坟的,因为她们没有完成子孙绵延的使命。我妈妈坚决不肯给她一块坟地,风水师说,浮葬海上可以逢凶化吉……”说到这儿,华唯鸿的声音弱了下去,那时候的他太懦弱,不知道反抗。
顾夏初眼中的光亮陨落了,她说不出一句话,良久才喃喃道:“你妈妈真残忍,还有你……”
“不,那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所有事情都是族中长辈做主,我说服不了他们,因为这件事我就出国了,我曾经想再也不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曾经多恨她,白兰临终前给我写过信,她求我带她逃离这个岛,可是这些信我从没有见过,后来在我妈妈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心如刀绞——”
华唯鸿话音刚落,外面一声闷响,是锅罐碎裂的声音。
夏初推门一看,药汤洒了一地,一副垂老灰白的身躯倒在地上。
丁吴贞是小中风。她的身子本就是大风过岗的垂杨,早禁不起折腾了。这一刺激让她彻底露了病根,突然间口眼歪斜口角流涎,说话不清吐字困难不说,就连走路也不稳当了。
华唯鸿悔之不迭,原本郁郁寡欢的一副面孔强打欢颜,竭力在母亲面前侍奉,希望把丁吴贞入了半截黄土的身体给拉出来。
岛上有赤脚大夫,把脉抓药是把好手,丁吴贞的身体倒是没有大碍。那大夫被华唯鸿送出了门,迎面碰上夏初,眼神却有些奇怪。
顾夏初和岛上人多半不言语,被这密集的扫视弄得颇不自在。
大夫一走,她就嘀咕。
“这老先生的眼神,怎么跟看鬼似的?”
华唯鸿付之一笑,将几包药草给了夏初。
夏初入了厨房,却听见丁吴贞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看,大夫也给吓着了,你领她回来就是给我添堵的是不是?!长得和那个死人一个样。”
顾夏初心中一冷,那个死人?!她的心隐隐作痛起来,心魂也随之飘到海上……一条白蛇自冷冰冰的湖中缓缓冒出,吐出了红色的蛇信,在空气中咝咝作响。
“谁说的?您的眼睛不是看不清?”华唯鸿小心翼翼劝说着。
“大家都这么说,你真当我这个老太婆瞎了?我看不清还有耳朵呢!”
这时,院内突然传出一声凄厉摧心的惨叫,趴在屋檐上的野猫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顾夏初握着汤碗的手发抖了,她想起了曾经涂抹在康德医院墙上的那些药物,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丁吴贞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顾夏初陪华唯鸿叹着气,又将他昔日的话还给他,“你说了,妈妈有心病,她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就连我夜里也经常做噩梦……”
“做噩梦?”
“是,”夏初目光幽然,转向老房内的旧家什,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冷笑着的,暗含狰狞的,“我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她总是站在窗前看我,看得我心里冷飕飕的,一冷就醒啦。”
顾夏初漫不经心地说着,丁吴贞却在半睡半醒之间睁开了眼睛,惶恐不安,捶着床沿对华唯鸿嚷道:“我就说是她在作祟,你看她又要盯上夏初了!”
“无稽之谈。”华唯鸿不耐烦地披上外套向外走去。
顾夏初恍然懵懂的眼神目送华唯鸿出去,心内不由得感慨,还是女儿贴心,生个这样的儿子连句熨帖的话儿都没有,丁吴贞到底是有些可怜。
顾夏初借口去寻华唯鸿回来,抬脚出了门。
她在岛上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