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不要吵醒她(7)
丁吴贞揣走了她的信,还不忘在众人面前奚落几句:“那个逼丫头啊,真是得了失心疯了,我这么多年养着她,她却要蝎子一样来蛰我,勾引我那老实巴交的儿子。”
也有人劝说,养了这么多年,干脆收做媳妇得了,丁吴贞便会脸色一沉,“你是什么意思,莫要瞎掺和,我们唯鸿要出国的,要娶的媳妇儿怎么也要披一身洋皮,不信你们等着瞧……”
多少年过去,白兰变成了顾夏初,顾夏初变成了画中鲜血淋漓的姑获鸟,她忘了自己是谁,却始终忘不了那卑俗阴冷的侮辱与折磨。
西方的天幕被涂作了靛蓝色,粉红与深红糅杂融动的流云,如同无数个在天幕上跳起夜魅之舞的妖艳舞娘,摇摇摆摆的影子在海上渺绵若幻境。一脸惨白的月娘自云魅的裙下悄悄爬出,满怀鬼胎地窥视,惨白的手拂过琉璃岛的莽山深林,教堂村落的断壁残垣……
夏初看着那些粉色若婴孩皮肤、深红若鲜血般的色彩,忽然感到了恐惧,内心的罪恶感若火山喷发。那些流动的云影分明是无数个在天空飞舞的魔魅,正呼啸着向她而来。她在山间亡命地奔跑,仿佛身后有无数双变形的诡异的手,正试图扼住她的喉咙。
她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教堂前,这教堂的锥形顶像一把凌厉的匕首,给了她几分安全感。
蜷缩在教堂的墙下,她忐忑不安地透过彩色玻璃,战战兢兢盯着窗外。
靛蓝色的夜幕下,一团巨大的扭曲的光影在盘旋呼啸。
那光影在苍廖的天地间迅疾漂移,若一团从天而降的龙卷风,不,确切地说那是一个举着火把的巨人,你看不到它的全貌,它是无形的不可捉摸的诡异阴冷的东西。
耳边忽然起了风声,残破的窗户被掀得四分五裂,瞬间爆裂成碎片,夏初在窗前步步后退,令自己惊惧的那个东西正在向这座土楼靠近。看清楚了,那个巨人,身体庞大,腹部臃肿,像一条怀着重孕的蝮蛇吐着猩红的舌信。弯曲的身影投射在灰楼和楼前的空地上,张牙舞爪的阴影罩住了自己的脸。
“啊——不!”夏初嘶喊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唯鸿不在身边,而他那面色阴沉的母亲此刻也神秘地消失了!不,救救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她哆嗦着将身体藏在暗处。
那巨人越来越近,黑漆漆的头发罩在灰楼的尖顶上像一面随风飘摇的黑布,臃肿的腹部几乎盖住了整栋楼壁,狰狞的面孔暴露在月光之下……不,她怎么有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那脸紧贴着玻璃窗,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殷红的血水紧盯着自己,发出极为凄厉的哭声。
夏初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她是谁?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女子血淋淋的手扒向了窗户,那些残破的玻璃迅即被血水晕染开来,夏初惊怖地看到楼道内每一扇窗户都变作了血红色,映射出她那张厉鬼面孔。她的嘴唇已经烂掉了,白森森的牙齿裸露在外,喃喃自语似的翕动着,青灰色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像是枯叶蝶干枯的外衣。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厉鬼哭喊着,风掀起她的黑色长发,露出骷髅般的白色头皮,在哭声中她松枝一般粗壮变形的手猛地砸碎了窗户,向夏初抓去。夏初尖叫一声,看到那只钢筋一般冷硬的手插向了自己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
四围一片阴暗,潮湿的墙皮能滴下水来,当头顶上传来歇斯底里的足以撕破人耳膜的喊叫声时,谢晏菲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是一座幽闭的密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置身其间。从父亲的口中发现顾夏初的可疑之后,她一直在尝试着联系唯鸿,可始终联系不上。哥哥突然跳楼,给她的心口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割裂伤,唯鸿也是她眼中至亲的人,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有一个至为亲近的人被周围人都看不见的黑洞所吞噬。
她记得自己刚踏上这个岛,向当地人打听唯鸿哥住处时,忽然就失去了知觉,之后所有的记忆都是空白。
当她醒来时,一只黏腻的壁虎正缓缓爬过她的鼻子,她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融化的巧克力一样的污物,那是老鼠留下的,气味令人作呕。
她懵懵懂懂,不知所措,身边没有一个人。面前竟有一个白瓷盘,干净极了,盘中有一条鱼,肚皮外翻,安静地翻着白眼,那吐不出呻吟的嘴巴微微翘着,想要给这世界留下点什么。
谁给她留下的鱼?自然是圈禁她的人。对方是让她靠此果腹苟活吗?可为什么留下一条生鱼?这几天她饿极了,面对着这条以看不见的速度暗中腐烂的鱼,她难以下咽。即使她快要饿昏过去,面对鱼身上那光滑闪亮的层层鳞片,她还是难以鼓起把它生吞下去的勇气。
随身的物品都不见了,身上只有一件肥大的丝缎睡衣,脏兮兮的却在昏暗中发出真丝特有的柔润光色,手摸上去还有密集针线绣出的小碎花。睡衣上传来的腐烈气息让她不禁怀疑这是从古坟堆里扒出来的物件儿。
最让她惊惧的是,沉闷的密室上方总是有奇怪的声响,像是天花板上锁了一只猛兽,在她的上空发出痛苦的嘶吼,时而尖利,时而低沉,她想象着那不过是风声,空气掠过上方地面时留下的尖锐的气流,但半夜它也会突然爆发,轰响整个教堂的上空,刺穿她的耳膜,让惶惶不可终日的她更加神经衰弱。
她顺着那些堆砌的古旧西洋式酒柜爬上去,想从天花板找到一线生机。好吧,小麦说得没错,就没见过像她这么笨的女人,还未等手触到上方,她就重重摔了下去。
她蜷缩在角落里,爬动的力气都没有,但求生的欲望很快又驱使她再做一次徒劳的努力。她穿过那些家具,找到藏在暗处的楼梯,拖着一条被摔得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爬上去,脚下是吱吱嘎嘎的声响,堆积多年的尘土在这一刻扑簌簌飞起落下,使尽全身力气爬到顶端时,一道冷冰冰的铁门堵住了去路。
铁门外的锁发出沉重的闷响。她在铁门前绝望了。就在她颓然瘫软的那一刻,铁门突然开了,一道细长的雪白的光影射了进来,有个人对着她喃喃着,“小鱼”,捧住了她的脸。
四目相对,晏菲几乎要魂飞魄散,那双眼睛太熟悉了,是顾夏初,她喊自己“小鱼”!她忽然想到放在面前的那条生鱼,不寒而栗……
夏初看着面前那张浮动的脸,心魂忽然就空洞了,眼前晃动的全是十年前的光影……空中有婴孩的啼哭声,十年不过是弹指间,她又置身于这栋黑漆漆的死牢一般的密室了。她的孩子就是在这个房间艰难地降临,她在那些破烂家具中蠕动挣扎,嘶喊着挣扎着,在无尽的痛苦中竭力保存着一点点清醒的意志,甚至品尝到了灵肉分离的可怖瞬间。迸裂而出的灵魂在疼痛中升起,俯瞰着地上的肉体,那是一朵开在无数荆棘中的血蔷薇,沾满鲜血的两条大腿,艰难地爬向那团模糊的血肉。他来得太早了,即便是把他捧在手心,也看不出他的嘴脸,全是血。他没有呜咽,身子骨软得像团海绵,那么可怜,她抱着它靠向心口,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给这小小的肉团儿换上,他是她的孩子,一切的希望……她晕厥过去,她以为那么痛苦,上天不会让她再次醒来。
你瞧,你承受了那么多痛苦,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神没有降临,地狱之门也没有开启,你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蹒跚着走向了海边。
你太累了。不过是短短一天,却像是走完了整个生命。
当海水没过头顶的时候,一艘船静静靠了过来,一个苍老的身影说:“丫头,我送你离开这儿……”
她不知道怎么上的船,怎么离开了那座让她伤心欲绝的岛,她只记得那一天,海水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是灰蒙蒙的。她上了岸,流浪在异乡,在陌生人家的屋檐下蜷缩过夜,向街上的摊贩讨饭吃,即便身上有上岸时虾叔塞来的一点钱,但脑海一片空白的她已经不会说话了。活着真累啊,她想和那小小的肉团儿一起去死,他的血还残留在她的指尖、她的衣角、她的心口……
她也有突然清醒的时候,清醒时她会打听那些异乡人,怎么才能去上海,有人告诉她,上海离这里上千里,你这样一路讨饭过去要三个月呢!讨饭?她这才发现自己已是蓬发垢面憔悴至极。强撑心力,她用仅有的那点钱找了一个小旅馆,天天失魂落魄。老板娘知道了她的事,长吁短叹,数落道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笨,就不知道打个电话?她怔然,那个年代打个长途电话对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情,她在岛上活了十几年,都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