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谁是姑获鸟(2)
重光心事重重,顾夏初这么疯狂作案的背后藏着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从一开始,顾夏初就应该被送进监狱去。晏菲一直不肯相信她哥哥是自己跳楼自杀的,可谢院长有意袒护顾夏初,把她安排进了精神病院,逃过了所有人的质疑和谴责。”
“谢永镇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夏初实际上是他的亲生女儿,她原来的名字叫白兰,和华医生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一起在这座岛上长大。”
“什么?怎么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重光清楚记得他第一次看到顾夏初的情形,她癔症性失明发作,被众人围攻,华唯鸿挺身而出,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素昧平生。
小麦长出一口气,“我也想不通,但晏菲就这么跟我说的,顾夏初很有可能和华医生有一段说不清的过去,因为这段过去,她处心积虑多年,改头换面换了种身份接近华医生……晏菲很害怕,她担心顾夏初这么做,就是要对华医生实行报复。”
江小鱼、白兰、顾夏初这三个影子若一团黑色疑云,将重光牢牢锁住。他就是剥丝抽茧,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他无比焦躁,身上的伤痛愈发剧烈,就连沉下来的夕阳也让他感觉灼热非常。但这种灼热并非来自内心,很快他就察觉到异样,“哪儿来的浓烟?”
“海上!”
小麦顺手一指远处的鹰嘴断崖,重光的心悬了起来,莫非又有人纵火?他大吼一声问左右的人:“谁在点火!?”
正在教堂收拾残局的几个渔民闻声抬头,看了看远处那道扶摇直上的黑烟,若有禁忌地相互看了看。一个老头儿慢悠悠道:“那地方阴气太重,放把火驱驱邪气。”
“阴气太重?”
“十多年前岛上死了个丫头,当年要给她下土的时候墓碑突然裂了,风水师说大凶,她的棺木就一直被搁在那片海滩上。从那以后,这个岛就开始闹鬼,你看我们村长死了,教堂也烧了,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么多,刚才又有人说是那棺材作祟,大家伙儿合计着干脆去了这个祸害。”
重光听老头儿絮絮叨叨,听得心里头冷飕飕的,“死了个丫头”这话在他耳边滚来滚去,总透着几分诡异,他却又想不出诡异在何处。带着一脑子迷雾,他和小麦向海崖下奔去。
眼前一片黑暗,时而有黏腻的散发着腥臭的液体滴落下来,灌入鼻腔。唯鸿不明白顾夏初为何不把自己弄死,反而将他层层捆缚,像插在钢钎上的生鱼片与身下的木板牢为一体,动也不能动,喊也喊不出来,难道她是想让自己体会死亡的脚步缓缓而来的恐惧么?
他不知道昏睡了多少次,或许只有昏睡才能驱走饥饿和恐惧。潮湿的雾气浸湿了他的衣服,缓缓渗入身体,浸得他浑身酸冷,愈加虚弱。就在他又一次闭上眼睛静待死亡的同时,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他听得出来是岛上人,他们吆喝着咒骂着,紧接着有石头抛砸在船板上的声音,咚咚作响。
“点火!”有人大声吆喝。
他能清晰地听到松木被烧着时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甚至是松香馥烈的烟味儿,火燃起来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姐姐为了你杀了我”这话一直萦绕耳边带着谜样的味道,现在倒渐渐释然了。心底那个鲜血暗流不止,一到黑夜就撕扯着灵魂阵阵作痛的伤口忽然笑了,原来她没死,她一直活在自己的身边,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爱意仰望着自己,直到把自己送到漆黑阴暗的忘川河边,让烈火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时候,他的身子暖起来了,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躺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烈火已经卷裹着热浪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灵巧的火舌伸向破败不堪的船身,他仿佛能看到丝丝火光在船板上方吞吐着,狞笑着看向自己,头顶的船板也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蠕动……他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透过了黑暗在上方俯视着自己。
“你们杀了我,”她在对他打着口语,她的五官像被卷裹在蛛网中的骷髅,丑陋可怖,“火烧不死我!”她张开嘴巴狂笑,黑浊的液体自她朽烂的脖颈渗出,滴落在他脸上,愈来愈近,他感觉自己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撕裂着,她在渗入自己的身体,不——
唯鸿喘不上气来,她的脸悬浮上空,静对自己,惨白阴森,脖子早就被棺木常年的压迫挤变了形,像被拗断了一样。黑色水藻一般黏腻尚未烂掉的长发,渐渐遮住了他的眼……
“停下,谁都不许动!”一声爆裂的枪响震破了可怖的喧嚣。
王重光冲到熊熊燃烧的破船前,挡住了那些不断扔火把的壮汉,“我是警察,谁都不许动这棺材!”
“来不及了——”
小麦低声叹道,只见黑烟滚滚若一道冲入云霄的龙卷风,船上的烈火映红了半边海滩,被烧焦的船板纷纷散落,伴着一股奇异的香。
几天后,一个渔民在琉璃岛附近的一块礁岩发现了谢晏菲。那时候靠近海鱼的产卵季,很多大腹便便的母鱼要贴近礁石产卵,渔民们喜欢拿着铁锨拍死那些一肚子鱼籽的孕妇们,她们行动不便且口感很好。就在一个壮汉举起铁锨要猛拍在水下若隐若现的一块泛白的鱼肚皮时,那条母鱼发出了惊叫,把壮汉吓了个半死,以为妈祖娘娘突然显灵。
晏菲恍如梦游地从水中爬向礁岩,照她的话说,夏初对她很好,没有伤害她。
“顾夏初呢?”
王重光追问道,晏菲懵懂摇头,“姐姐怀孕了,她想要一张床把孩子生下来。”
康德医院为华唯鸿举办了一场隆重异常的追悼会。
精神病学界的资深学者顶尖人物几乎都参加了这场追悼会。
唯一有些扎眼的是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他们一动不动站在唯鸿的遗像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令这场追悼会看上去悲凝异常又透着危机。
“我没有请你们来。”白发苍苍的谢永镇在晏菲的搀扶下蹒跚而来,他看上去犹如大病初愈,悲痛万分,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挂着泪水。
“我不是来参加华医生的追悼会,我是来要人的,把顾夏初交出来!”王重光暴烈的吼声震惊了所有人,来客纷纷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他们。
谢永镇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缓缓道:“王警官,我这里所有的精神病学专家都可以作证,她就是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病人,很严重的精神病人,这是已经通过无数次会议讨论研究的事实。”
王重光看得出来,谢永镇的身子因为激动而瑟瑟发抖,犹如霜败的叶子在秋风中哆嗦。
晏菲在一旁看着父亲的胸膛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停,害怕极了,小心翼翼劝说着:“王警官,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姐姐在医院强制治疗了,这是政策允许的。强制治疗你懂吗?王警官,她永远不会再出来,和无期徒刑有什么两样?!”
重光不由得冷笑了,指着唯鸿的遗像大声质问这父女俩:“你们觉得这样对华医生公平吗?”
谢永镇吃力地转身看了看得意门生的遗像,张了张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眼前一黑,无声地倒了下去。
王重光坚持要再审视一次顾夏初。
在看护人员的引领下,他终于得以进入强制医疗区,走向那个房间。
无视旁边人员的喝止提醒,他在门前伫立了会儿抽了根烟。
房内传出咿咿呀呀的低语声,有婴儿的声音,还有男子的低音,房间里好像住着一家子人,正在窃窃私语。
“老婆你该睡了。”
“不急,老公,让我再抱她一会儿……你看孩子,多像你。”
重光听出来那个女子异常温柔的声音正是顾夏初的,他满腹疑惑,扔下烟头靠近铁门往里窥视,可映入眼帘的只有一道惨白的墙壁,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诧异之间,一张凄白的脸忽然从门后的铁栅间倏地闪现,重光吓了一跳,倒退两步。
只见夏初飞快地从里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用近乎讨好的眼神哀怜道:“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她的眼神疯狂凌乱,让人不忍端详,重光急忙忙推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一个疯子,他能说什么呢?
“不,不,你不要走,”她抓住了重光的手,“我不恨你了。”
重光明白,她是把自己当做死去的那个人了。他慢慢抽回手去,心头灌了铅似的沉重。
出乎意料,顾夏初并没有坚持,也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尖叫,走下楼梯的那一瞬,他不由得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靠在铁门上,微微垂首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自言自语道:“你看,它又回来啦……这次它不会走啦,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她的叹息一点点钻进重光的耳朵里,幽怨凄恻的身影在重光的脑海中深深定格,像极了画中那只鲜血淋漓的姑获鸟。
康德医院出奇的安静。
夏初站在窗前,风吹起她身上薄薄的雪纺纱裙,阳光下,微微隆起的腹部若隐若现。
她对着日光喃喃:“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的夏天吗?我等你足足一年。你放假回来,我们去海边。我穿着你妈妈亲手给我缝制的花裙子,白色的底,大大的黄色百合花,我很喜欢。你说我站在崖上,像飘浮海上的蝴蝶,风一吹就会走……”
时光犹如一道装载无数年岁风景的长廊,在眼前打开。冥冥之中的他怎会不记得?那个夏天停留在他脚下,从未离去。
碧蓝的海,闪烁着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散发着浓稠粉香的涩李层层开放,将山坡染作一波一波的白色,风过处,若白色的雪浪起伏。他踩着夕阳晕染的晚霞,迈着踌躇满志的开阔步伐回家。海风的腥咸,催开他在书香中麻木已久的知觉,让他兴奋,有着豁然开朗的快意。
远远的,她从挂满绿网,沾满海苔和紫菜的渔船上跳下来,鸟儿一般掠过沙滩蹿进他怀里,引来渔民注目。
那个杜鹃、海棠、野生牡丹、白李染就的彩色斑斓的琉璃岛的夏天,是他们一生永远无法抹灭的亮色。
台风来袭,奔腾的海水漫过沙滩和简陋的堤岸,水漫金山一般袭进散落的渔村,跨过每一家的门坎,浸泡着那些泥房子的平地和白漆斑驳的墙面。
他和她,被堵在了深黑的树林里面,惶恐惊惧。看着大自然的咆哮力量将那些巨大的樟树、松树、柳树连根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带着湿漉漉的雨水从天而降,向他们砸去。他抱着她,无处可去。灰色的野兔和松鼠,彩色的山鸡,乃至流浪在外的狗和鸡鸭都在林间四处逃窜。
她伏在他的胸前,心怦怦直跳。眼睛明亮,带着水样的波光,仿佛那里随时会有透明的珍珠落下来。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