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002
岑殊一连叫了五六个弟子过去,搞得回廊中气氛都有点紧张。
谁也不知道这位平时神神秘秘只在自己山头窝着的太师叔是什么意思。
他把人叫过去也不说做什么,一溜弟子就坐在他左右两旁大眼瞪小眼。
薛羽跟只接力棒似的被几个人来回倒腾,最后一个手足无措的师弟走之前忘了把薛羽交付给别人,他揣着怀里的小豹子,同手同脚来到了岑殊面前。
岑殊没动静了。
众人皆是一凛。
终于完了?
等了一会儿,一个胆子大点的师兄冒头问:“太师叔,还需要叫其他弟子来不?”
“不用。”岑殊清冷答道。
师兄又试探道:“那我们……就继续吃铜锅了?”
岑殊:“嗯。”
众弟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回原来位置,索性就坐在岑殊身边吃。
在祖宗身边一坐,这群小的就不敢再聊天了,都睁着大眼睛互相瞪着,气氛就非常凝滞。
薛羽也拿不太准他这便宜主人是想让他换个地方听人聊天,还是觉得身边没点子小朋友叽叽喳喳,他有点无聊了。
见他们已经不再聊了,薛羽只好从人怀中爬出来准备回岑殊那儿。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旁边突然横过来一只黑手把他捞了过去。
刚刚抱了他好久的小师妹重新把薛羽抱进怀里,又凑在他的圆耳朵边上小声说:“那是我们太师叔,别去惹他老人家不开心,小心他把你下锅里烫了!”
薛羽几乎笑出声。
岑殊这浓眉大眼的怎么在小辈眼里是这么个人设。
他抬起头,冷不丁看见自己主人略撩了撩眼皮看了他一眼。
薛羽蓝汪汪的眼睛瞪圆“咪”了一声,毛茸茸的大尾巴从小姑娘手臂缝隙中伸出来,冲岑殊摆了摆,以表达自己有心无力的被困处境。
那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岑殊垂下眼睛不看他了。
那人修为高深,早就辟了谷,也没院子里这些奇形怪状弟子的口腹之欲,来这儿本来就是领薛羽来吃锅的。
薛羽不在他怀里,他便双手放在膝头静静坐着,俨然又是个已经入定的状态。
他面前的玉碗中油花已经结块,显然许久没动过了。
锅里不断有水蒸气腾起来向四周扑去,也扑在岑殊身边。
薛羽在一片水雾朦胧中望着他。
修仙之人大部分都青春永驻,这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眉宇间带着点苍白的病态,唇色亦很淡,被水蒸气扑红的脸颊边隐隐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没有束冠,如瀑黑发懒懒散散垂过腰际,雪白的衣摆在地面迤逦而开。
也不知入定前是不是故意铺过了的,竟一个褶子也没有,显出一种过分严苛的整齐来。
雪肤墨发芙蓉面,当真是俊俏极了。
薛羽叹了口气,好看又有什么用,后来还不是死了。
他这么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自己穿成的这只豹子再可爱有什么用,后来不也是死了!
薛羽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当然不是因为他作为天衍宗的未来弟子,天赋异禀提前算出来的。
而因为他是一名穿越者,周围这些吃着火锅唱着歌的天衍宗弟子,皆出自薛羽死前世界中,一本火遍大江南北的终点升级流小说《修仙界第一流氓》。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优秀青年,他死后没去投胎,而是跟紧潮流,穿书了。
穿得不是别人,是《修仙界第一流氓》中的配角岑殊——的雪豹坐骑。
原著里,岑殊修为顶尖,纵观全书都是牛逼哄哄的存在,但再牛逼的大佬还是没挡住不需要逻辑的主角光环照耀。
最后大佬不仅被男主角李修然打死,就连大佬的坐骑也因护主而被李修然轰成了漫天血雾,落了岑殊满衣满脸,抠都抠不起来。
薛羽本来当人家的宠物豹豹当得美滋滋的,在知道自己穿成的这个豹崽到底是谁的一瞬间慌了。
好在那时候他刚刚被岑殊从他便宜爹那里接回来,在人怀里僵硬成一块铁砣也不是很突兀,权当是认生。
不是薛羽反应慢,而是整本书对于这只雪豹的描写实在太少了。
它第一次是跟着岑殊出场时已经是完全成年的一只雪豹,被描述得身形硕大、威风凛凛,岑殊侧身坐在雪豹身上,面若好女身型瘦削,甚至被雪豹衬得有些柔弱。
而整本书都是用“雪豹”来称呼它,连岑殊也没叫过它的名字,因此他的便宜爹叫他时薛羽也没反应过来。
薛羽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这只雪豹是有名字的,叫雪稚羽。
本来薛羽还奇怪,书里的雪稚羽从来都是作为坐骑载着岑殊出场,从来见它化出过人形。
可他的便宜爹明明是人形,没道理它从出场到为岑殊死都是只雪豹。
等岑殊过来把他接走的时候,薛羽才听他便宜爹解释了缘由。
大意是雪稚羽天生脑子有问题,灵智不开,一辈子就是只真畜生,修不出人形。
岑殊听他爹说完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点点头说他知道了。
如果不是薛羽看过原著,早就知道岑殊性子冷清,是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他简直要怀疑岑殊早就知道这只豹是不太聪明的亚子了,亦不太介意自己骑着的是个智障。
薛羽混吃等死的豹生彻底结束了。
他扒拉扒拉这只小奶豹脑袋中的记忆,找出一份修炼口诀矜矜业业练了起来。
至少先变个人出来,吹吹枕边风让他那便宜主人以后躲着点李修然,省得连他自己小命也不保。
他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点,但看自己这小巧玲珑的样子不难知道,此时离原著时间线的开始恐怕还有颇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可以让小豹豹长成大豹豹,让弱智豹豹修出个人形来。
没想到修了几个星期,小雪豹身体没一点反应,反而“噗”地一声变出个身外化身出来,再也塞不回去了。
修成人形跟多了个身外化身可是两码事。
薛羽鬼使神差地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没告诉岑殊自己修成人形身外化身这件事,反而自己偷偷摸摸下山染了个头,转脸去参加了天衍宗的入门考试。
这才有了此时雪豹暗戳戳跟着岑殊来吃铜锅偷题,薛羽在另一边吭哧吭哧考试的境况。
他的两个身体离得有点远,一心二用起来又头晕又头痛。
薛羽只好将豹豹懒洋洋窝在小师妹怀里,自己专心向御难峰的方向走。
这几个小辈坐在岑殊身边后就不怎么敢放肆聊天了,一整天下来他也没偷听出那问心石到底是什么东西,一锅火锅就从天亮吃到天黑了。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便不需要睡觉,每天打坐就行,因此这锅在入门考试期间是日夜不停煮着,没事干的天衍宗弟子也日夜在这儿吃锅看戏。
别人可以熬,薛羽不行,他赶了一天的路,此时疲惫的不行,连带豹豹也在小师妹柔软的手掌下不停打呵欠。
这几天天气都不错,天幕干净,碎星漫天,月亮挂在山脉之间,映得密林中一片亮堂。
这林中还是有猛兽的,薛羽寻了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杈子上的雪都扫下来,准备睡觉了。
他现在还没法像岑殊一样用打坐修炼代替睡眠。
就仿佛他的便宜主人能读懂他思绪一般,岑殊从入定中清醒过来,略向侧方偏了下头,淡然道:“小羽,走了。”
雪豹迷迷糊糊抬了下眼皮,有点没反应过来。
回廊中的灯笼正巧在此时一盏盏亮了起来,映出岑殊左右十几张惊恐求知的小脸。
这祖宗叫谁呢?
众人屏住呼吸,齐刷刷往岑殊偏头的地方瞧。
小师妹也想瞧,但往左往右好像都不对,祖宗好像盯着的就是她的方向。
小姑娘哪见过这种阵势,立马全身僵硬,快吓哭了。
雪豹跟岑殊微凉的目光撞上,懵懂反应过来。
哦,小羽。
是叫我呢。
他扒拉开小师妹僵硬的手腕,从人怀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冲岑殊跑过去。
在某面众人都没怎么留意的遥觑镜中,躺在树杈子上的薛羽一条腿从树枝上垂下来,跟抽筋了似的在空中蹬自行车。
小师妹坐得离岑殊稍微有点远,雪豹腿短扑腾得也慢,还没走到一半路途,突然觉得脚下一轻,身体飘了起来,在众人见鬼了般的瞪视中落进岑殊的怀里。
“啪”
有人筷子掉了。
岑殊在雪豹耳朵边挠了挠,遥觑镜中树杈子上的少年郎像是被打扰清梦一般,烦恼地歪头蹭了蹭自己肩膀。
修仙之人都是何等耳清目明。
周围几个小弟子眼睁睁看着他们天衍宗听说修为最高、辈分最高,性子也最冷最难相处的太师叔,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撸猫。
瓷白的指尖陷进小动物同样雪白的绒毛中,也分不清谁更白一些。
祖宗那上冻一般的眼底融化成一片漂流的碎冰,映着头顶点点灯火,似是有了点温度。
而那只不知天地几何的小东西竟将整张脸埋进祖宗怀里,只抖了抖露在外面的耳朵,拍打在岑殊指尖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噗噗”声。
长长的尾巴从袖摆处探进人衣袍中,一圈圈卷上那人手腕,仿佛很不耐烦人摸的样子。
祖宗并没有对这似是十分胆大妄为的行为有任何不满。
岑殊是是不可能对他人说些什么客套话的。
他将巴掌大的小雪豹拢进自己袖摆之中,像来时那样挥开锅上浓重水汽,起身飞走了。
大的飞走了,留下一地小的还保持之前的样子僵硬坐着,静静悄悄,竟连一个喘大气的都没有。
一片寂静中,先前胆子最大的那个师兄坐不住了。
“嗯……”
“所以咱们刚刚抱的是……太师叔的猫?”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声音整齐极了,跟一百只高压锅同时漏气了似的。
不是,说好的最清冷不喜人打扰的祖宗呢,为什么还会养猫?!
-
岑殊能养他,当然因为人家其实根本是个豹豹来着。
谁能拒绝长得可爱、毛茸茸又会撒娇,不在房间里捣乱、还干干净净会自己挖坑埋粑粑的豹豹呢?
这是连冰山大佬也拒绝不了的诱惑啊!
第二天早上雪豹去后山泥土地上解决完自己的生理大事后,照旧踩上岑殊结实的大腿,冲着人家喵来喵去,要求他带自己去吃火锅。
大佬安安稳稳被他踩了一会儿,后才伸出两根指头抓住雪稚羽的前爪,把他拉了个豹趴,小小短短一条豹崽铺在岑殊膝头。
雪豹摔得一懵,立马窜起来支着尾巴凶巴巴哈人。
岑殊举起他的爪子,拇指威胁似的捏了捏他小小软软的粉色肉垫,微微折着脖子,漆黑眼睛认真望下来:“伸爪子。”
雪豹立马不哈人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乖乖照做。
米粒大的尖刃刚从他爪子上露出个尖儿来,下一秒,雪豹“咪——”地大叫一声,尖爪子猛地一挥,在岑殊拇指指背上留下两道微微渗血的红痕。
薛羽人傻了。
怎么说,原著里那个普通刀剑都无法砍伤肉身的大佬哪里去了?
他怎么随便一抓就抓破了呢?!
他僵硬转过身,抱着脑袋,屁股冲着岑殊窝在人家膝盖上,又长又灵活的尾巴试探性地卷上岑殊的手腕,这回只敢用尾巴梢卷一圈,接着轻轻扯了一下。
岑殊的手掌从善如流落在雪豹拱起的脊背上,恰巧盈满整个手心。
“羊肉性温,不宜多吃。”岑殊在他头顶平淡开口。
意思就是,他昨天吃多了,有点上火。
薛羽左爪捏右爪,互相碰了碰,顿时泪流满面。
他的爪子缝都上火上肿了,一弹爪尖出来就痛得不行,刚才忍不住痛才不小心划了岑殊一下。
明明吃了一周都没上火,怎么昨天才吃了一天就上火了呢?
岑殊的指头顺着他颈窝和爪子的缝隙滑进雪豹埋起来的脸前面,将一颗凉凉丹丸推进他嘴里。
雪豹老老实实将小丸子吃了。
这东西甫一入口,即化作一股灵气进入他四肢百骸。
雪稚羽的修为远没到可以辟谷的程度,最开始他来到天衍宗时,岑殊就是天天喂他吃这种丹丸。
薛羽猜测这只智障小豹子在原著里上天入地的修为,就是靠大佬这么一把灵丹一把妙药喂出来的。
雪豹摸到岑殊凉丝丝的指头,挑出刚刚被他爪子划破的拇指含进嘴里。
岑殊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剩下四根指头又挠了挠他的下巴。
“咪!”
远在山下的化身又“嚓”地一声,大头朝下栽进雪地里。
-
当薛羽踏上御难峰山脚的白玉阶时,正巧从头顶传来一声悠扬钟响。
“咚——”
薛羽被敲得灵魂都是一颤,咬牙往台阶上走。
这是入门考试的倒计时钟声,代表距离考试结束就剩最后一天了。
他吃火锅时偷听他们说,真的要走这万阶白玉阶攀到山顶,正常凡人不吃不喝不休息也得一天时间,更别提还有心魔幻境干扰。
因此他此时才开始蹬台阶,其实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可薛羽并不是凡人。
他这具身外化身在修成的一瞬间便已经引气入体,算是个修仙者了。
原著《修仙界第一流氓》里,全民修仙。
不仅引气入体的功法被当成广播体操一样,被普及到儿童教育中,而且各种修炼方式百花齐放,人修、兽修、植物精灵大家各凭本事,是个相当新颖少见的世界观设定。
可从薛羽穿过来的这几个月看来,现在的时间线里还是人类修士一家独大,不仅看不起其他种族的修仙者,甚至也同常见修仙小说一样,认为仙凡有别,修士可以看不起凡人,那点入门的功法各门各派自然是藏着掖着。
普通人想引气入体,只能靠自己闷头悟。
因此薛羽虽然只是个入门水平,放在现下来看却已经算是天资很高了。
这万阶白玉阶让他爬,顶多需要爬半天。
天衍宗的入门考核考得是耐性和心性。
耐性便是穿过这不见尽头的密林和万阶白玉阶,心性自然就是救与不救和白玉阶上的心魔幻境。
岑殊的寝殿内,卧榻前,半空中飘着五个圆溜溜的遥觑镜,可以窥到还在进行考试的弟子实时情况。
火锅上飘着的遥觑镜当然比现在更多,但岑殊是何等眼界,那些注定不合格的人的遥觑镜他便不放了。
此时还在密林中打转的人不比已经引气入体的薛羽,脚程慢自然就不可能有机会了。
因此现在还能让这位祖宗撩起眼皮看上一眼的人,都在白玉阶上。
当然真的让岑殊来选,这些庸才他一个都看不上。
岑殊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
这两个徒弟通过入门考试一个只用了三天,另一个用了两天半,万万不是镜中这些拖到最后一天还没爬上来的人所能比的。
这五面镜子都是开给他怀抱着的这个小东西的。
而岑殊自己则倚着矮桌,莹白指尖夹着盈润棋子,自己跟自己下棋。
暮色四合,月亮又挂上檐梢。
考试只剩下最后一个晚上,明早日头升起时还没爬上御难峰峰顶的便是失败了。
因此镜中五人皆在奋力向上攀台阶。
自己的小雪豹已经在他手心里维持一个姿势卧了快一个时辰,半点不带挪动的。
以岑殊的敏锐程度,自然能分辨得出他看得是哪块镜子。
年轻人随意撩起眼皮看向头顶的遥觑镜。
那面镜子里显得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生得唇红齿白,头发乌黑,十分漂亮。
比昨天那个抱了雪豹一整天的小弟子还要漂亮许多。
岑殊微微眯了下眼睛,手指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敲了两下。
“哒、哒”
小雪豹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