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字句叫人死
自从元子修被废,张婉仪整日以泪洗面,先是父母,后是郎君,能够保护她的,都受她连累,非死即伤。
字句叫人死。
在坊间飞闻的重压下,她也渐渐由怀疑转为了相信。
婆家更是将其视为将自家拖入泥潭的丧门星。
尤其是元老夫人,自己的儿子废了双腿,躺在榻上依然对这个丧门星恋恋不舍,跟中了魔咒一样。
对于她的恨意,元老夫人更多来自于他的儿子如今难以继承元家大业的痛惜。
一入豪门深似海,元家家大业大,虽然身是平民,但地位却不亚于王侯宗室,在家族争斗上,自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离素来风流好色,几十年来,几乎年年做新郎,儿子也没少生,即便元离对这个长子再怎么喜爱,可元家的家业会交给一个废人吗?
家里的,家外的,所有的矛盾点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只有她死,才能将这个萦绕在两家人心头的乱麻解开。
几个月来,张婉仪的泪泉早已陷入枯竭状态,几乎难以从她那红肿的双眼里再挤出一滴泪水。
空洞的眼神,毫无往日灵气生机,就像待宰的羔羊,迎接磨刀霍霍,就像草原上被掠食者扑到在地的牛马,在气息尚存的状态下就被利齿与尖爪所撕割。
几案上空无一物,将所有烦恼扫除,清白的小瓷瓶精致朴素,其中却含藏剧毒,见血封喉。
“嫂嫂,你即便是不为元家着想,也得为大兄和寻儿想想不是?如果你连最后一点贡献都给家里做不了,寻儿还怎么在这个家里立足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嫂嫂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元子齐蹲在她一两步以外的地方,苦口婆心劝导着她,语气中充满了同情与悲伤。
但她仍然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这是元子修的意思?断然不可能。
就在元子齐刚要开口继续相劝时,她颤抖着说道:“请……叔叔在门外等候……”
元子齐点了点头,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瓶子,走了出去。
张婉仪慢慢地把小瓷瓶拿了起来,细细欣赏,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观察一个物件了吧!
这种毒药叫做金鸡破啼,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解脱所有困苦,前往极乐世界。
从空气中传来轻柔的低语。
“子修,寻儿,你们千万保重,希望我的死,能保你们一世安平。”
仰药。
她的嘴角竟然挂上了一丝微笑?从她的脸颊上流下了最后一滴泪水。
元子齐站在院落中欣赏着冬日的美景,只等待屋里的一声号令,他便可回府复命。
等待永远是漫长而煎熬的,即便如他这般亦不免,过了许久,只听扑通一声,沉闷而微弱。
他如愿以偿的双眼变得无比柔和兴奋,挑了挑眉头,走出了府门。
暴风雨结束了。
世界重新归于安宁与平静。
万岁通天以来何家所欠的最后一笔欠款随着债主的死去而一笔勾销。
元家的大奚车缓缓启动,出长春门,返回东都。
……
……
殿中省,掌天子服御,总领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备其礼物,供其职事。
说的通俗一点说,就是皇家后勤部……之一。
为什么说之一呢?因为这个部门只对皇帝一个人负责,再通俗点就是秘书。
秘书,自古以来就不是一般人当的。
看看朝廷里做秘书的都是谁?殿中监姜皎,秘书监崔涤,尚辇局奉御王忠嗣,尚衣局奉御长孙昕(皇后的妹夫)。
不是皇帝的故交心腹就是干儿妹夫。
能进入这个部门只能说明一种情况,那就是皇帝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过分一点说是自家人都不为过。
作为臣子,姚崇宋璟,可以让皇帝陛下起身迎接,临门送别,这叫贵!
作为朋友,崔涤姜皎,与皇帝同榻而卧,诸王之间,嬉笑打闹,相处无间,这叫亲!
对于臣子,皇帝陛下是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的,相反,对于朋友家奴,皇帝却会周全回护。
想当年,皇帝正位,崔涤虽然被他大哥崔湜所连累,却还是召入宫廷,官拜秘书监,为了保护这个好基友,李隆基亲自在他的笏板上写下了“慎密”二字,其关系可见一斑。
殿中少监,只比崔姜二人低一级,可想而知,何明远现如今是什么身份?
六局的宫廷供奉养活了多少家巨商富贾,可这些辛辛苦苦送礼请客得来的东西放在何明远手里却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也是元离不惜逼死自己的儿媳,以换取他高抬贵手的原因。
无数战争的事实告诉我们,一味的退让不能消弭戎兵,反而会让对手变本加厉。
夫何监,何厌之有?
他怎么会满足呢?
但元家也没有办法,面对目前的局势也只能够寄希望于张婉仪的死可以扑灭他的怒火和隐忧,那几万贯大钱可以填饱他的肚子和胃口。
正所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万,明日割五万,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家门,而何监又至矣。
不过何明远似乎还不像秦国那样贪暴狠厉,一言不合就斩首数十万,兵临城下。
做官和做生意的要有规矩,得像个正经人,哪能像武夫一样?动不动就杀?平康里谁人不知,何监一向温柔体贴?
“哈哈哈哈!”
军械所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兵部主事杜若弼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何明远笑道:“何监,你这就不厚道了,拿了人家的钱,好歹掩饰掩饰,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恐怕不好吧?”
何明远一只脚踩在几案上,一边剥着栗子一边笑道:“哎,此言差矣。”
说着他剥了一颗栗子放入口中,道:“三年前,圣人以风俗奢靡,销毁金银器玩,焚烧珠玉锦绣,罢两京织锦坊,这才有了元家的今天呐!如今我重办织锦坊,与他元家何干?我答应他家的宫廷供奉,一点没少,难道这也算食言吗?”
杜邦笑着摇了摇头,在不要脸这件事上,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这位何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