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棠(1)
“你是在安慰我么?”我凄凄然一笑,垂首不言。
“姐姐,你之前为了找琴,可以说历尽艰辛,那时的你找琴纯粹是为了弯成一桩任务,是功利的。而今铅华洗去,剩下的你,不是九方司辛左夫人南宫左,而是清雅堂的女主人舒云意,那个雅好音律,淡泊自在的舒云意,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或许在杜甫看来是渺茫哀愁不知归路,但用在姐姐身上,是真正合适,姐姐,你和这天地沙鸥一样,来去自如,你寻琴,只是因为你热爱它。”
她继续说着。“夜气清新,尘滓皆无,月光皎洁如云。与日间尘世喧嚣,判若两境。把酒盈樽,仰望长空,对月聊抒雅兴。恨无太白月下独酌,狂放浮想,尽做浪漫激情。了无把酒问青天,亦无起舞弄清影,月夜空阔,阒寂无人。方能以求解脱,追思人生。人生如梦,须臾即逝,不过隙驹石火梦中身。叹虚无,千古文章,剔吐纵横,又有何人亲?不如褪去青衫,陶陶田园乐天真。归来山水,风月作行。人道是,琴酒溪云作闲翁。”
她徐徐吟来,“姐姐还记得么?当时你给东坡的这首行香子做注,就是这么写的。不如褪去青衫,琴酒溪云。姐姐,天界兵荒马乱,你就安生待在朱雀府,做一闲人。姐姐,我陪你。”
白蕖永远有一句“我陪你”,在我苦痛难捱的时候,宛如一盏灯火,永恒地依偎在我身侧,温暖如春。
朦胧的水汽蒙上了我的眼眸:“蕖儿,只有你能叫我明白,还好,还好,万事还有你。”
她浅笑安然。
自回来后,我发现,青棠越来越不安分。
银铃儿告诉我,她白日没有活时,有时会向段六嫂告假,跑出去,不知去了何处。银铃儿试图跟她,总是飞快没了影。
我听了只蹙眉,奈何没有出什么事,到底不能把她如何,又问了她几句去了哪儿,她只咬定喜欢热闹街市,从前在宫里看不得,如今出了来,很享受这一繁华光景。
我不置可否。
这日从王府陪伴白芍回来已近四更,我累得发昏,倒头一睡,醒来却觉身上仿佛有痛楚之感。强撑着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我疑心大起。是何缘故?难道是宜淑妃?恐怕不是……我当时并未觉有何不妥,就算有,她动机又何在?
我还没听说过凡间秘术能奈何得了我。不可能,不会是。
可疑云乍起终归心悸。我想要爬起身来,又无力倒下。
我再次醒来已是清晨。刚要辗转反身,头痛撕裂感越来越强烈我被强大的震聋感击得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仿佛堕入了冰雪深渊。
有人在呼喊。
“白芷——白芷!”
一身亮丽的月白纱袍在我面前消失。如雪皎洁的空灵色为血色无情吞噬,血溅五步,抽尸踏骸。
一张张杀红了眼的脸可怖又狰狞地奸笑着。挥刀劈斧之下,是痛苦惨叫又化作命陨之后的寂寥。无数的惨叫,无数的哀嚎,夹杂着狞笑与如野兽般的巨吼,像极了十八层地狱,像极了修罗战场。
我仿佛只有十岁,看着我面前的一个中年女子含泪而笑,无比凄怆地温柔抚弄我的脸颊:“好好活下去。”转瞬间,她的面庞就被鲜血和惨不忍睹的刀痕击得粉碎,她的身后,出现了断裂的两条狐尾。原本是纯白如玉,现今却落得比红狐的尾还要血红可怖。
她闭上了眼,凄楚地哀嚎。
十岁的少女哀哭不止,不知又被谁横打抱走。满目疮痍与如阳残血渐次消失在视线中,氤氲的水汽迷糊了最后那一点骇人的殷红。
“不要……不要……不要!”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我仿佛被谁用力拖出深渊,猛地惊醒,少女的带泪面容撞进了我惊恐的眸。
白蕖着一身简素歪斜的蚕绸睡袍,头发散乱披在双肩,半是哭半是笑,她一手抚着我的身子,“好了好了,姐姐别怕。”一手招呼小银铃:“银铃儿,你去给姑娘熬些安神汤。”
“好。”
她强笑着面对我:“姐姐怎么了?可是近日事太多,梦魇了?”
我第一次觉得心起伏如此之大,身体极痛极痛。来不及回答她,又昏昏睡了过去。
我觉得仿佛谁的指尖搭上了我手腕,又有两个女声。
“蕖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具体感觉不大出来,只是姐姐气若游丝,好像很是虚弱。”白蕖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白蕖怕找别人给我看病会暴露我的身份,又处处找不到杜仲。每日愈加憔悴。她每每叫银铃给我熬一些安神汤喝,只期盼杜仲哪日可以下来。
今日我突觉体弱之症不知为何加重,浑身痛苦难言。我拼命喘息着,苍白枯槁的手指无力地要去抓被单,素锦的锦衾被我撕得一绺一绺。
白蕖见我不同往常,眼中聚集起深重的疑色,迅疾抓过我的手一搭,她感觉着,面上的疑虑渐渐化作惊恐万状,眼眸倒影着烛火之光,一寸一寸照亮她眸子深处的惊骇。
“姐姐,你什么时候中了蛊术啊!”她急得音色也变了调,无力地瘫软在地板上。
“你说什么?”我吃力地支撑起身子,“什么蛊术?阿蕖,你、你……”我边挣扎着,可是使不上力气。
“绝对不会错,娘亲曾教习过我这个,我感觉得出,姐姐有中蛊的体兆。”她颤抖着爬起,一字一字如锤炼,直击得我头脑发昏,心口刺痛。“只是奇怪的很,这个不同于滇南蛊术,我探不出更多了。可我、为什么之前感受不到……”她说这话时像是感觉到了莫名诡异,浑身觳觫。她突然想起什么,唤进小银铃:“银铃儿,你看着姑娘,我出去一趟。”
“哎!药好了就来!”
我挪近她,苍白的手指轻轻碰到她的袖子,大口喘息着:“这才破晓呢,外头还暗沉沉的,你……你一个姑娘家,要去做什么?”
她回头凄惨一笑:“姐姐,别担心,我去九重天上,找杜仲。”
我用力攥住锦被,艰难地发声:“你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凡人……你怎么去……不许去……我不妨告诉你……天帝和狼族烽火已起,你这个时候去……”
“姐姐别怕,你的护身玉和花灵给我就是。”她吸吸鼻子,决绝而洒脱。
“不、我不允许你去!你是要去送死吗?白蕖!听话!……我……我还没那么容易死……你……”
我感觉到有人强行用银针致我昏迷,又逼出了我体内的花灵和护身玉——我曾教她过此术,是为了以御不测,何曾想她现在竟然要……我惶恐至极,蕖儿,蕖儿……你不许去,你不可以去……
小银铃慌忙跑进来,我恍惚见她的白衣晃晃,衣带一扑一扑,好像腔子里挣扎的那一口气,上不来,亦下不去。我忍受着身体剧烈的撕扯感,痛苦地仰面躺着,数年前桐花钟的恐惧再一次浮上心头。
小银铃将参茶热一热,娇小的身躯用劲扶起我,我抵抗着剧烈的头痛,强行爬起,就着小银铃的手服茶。却见青棠从堂外小跑着回来,面色匆匆,双眉颦蹙,像是万分焦急,她一见我,忙赶着过来,俯身急道:“姑娘,出事儿了。”
我见她的神色有些许害怕,脑中嗡地一下,大觉不妙。仍强做镇定:“什么事?”
她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颤颤道:“襄王妃骑着马,孤身一人去鸣萧关找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