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80吕维祺
张国纪道:“每闻残破,不胜惊惧。不想帝乡被兵,中都留守司所辖操军四万四千,仅上班行粮便是十四万两,怎如此不堪一战?”。吕维祺道,不成伯爷说的是万历年间事?张国纪说的确是万历年间事,那时他还年轻,张国纪闻言微微一窘,道:“学生于祥符闲居十年矣,慨身世似梦,此番奉旨祭陵,方惊岁月如流。十年来,学生每常念佛翻经,装那山人门面。这几日闻两位杨大人一位吴大人被飞拿参问,又闻凤阳诸官视国如家,轻生倡义,方觉愧负国家”。两位杨大人指淮抚杨一鹏和凤阳镇守太监杨泽,吴大人指凤阳巡按吴振缨。吕维祺叹道:“不想帝乡兵火流离。学生闻杨总镇言,三月前杨总镇率兵救护凤阳,驻军于此,以无粮见告,持钱买米,两日不得升合,绝粮三日,全军性命可虞。纵是借本还折,也是茫无端绪”。所谓借本还折,本就是粮食,折就是银子,比如改折一词,意思就是原本上缴粮食,如今改缴银子。张国纪闻言叹道:“帝乡全然疏备,漫不经心,何曾见先机调动兵马,预保万全之举,可谓藐玩特甚。可怜凤阳诸官,城虽陷而志不受屈,诸君子生不负官,死不负学,纷纷遇难,令人心痛欲死。老大人才望素著,实心用事,如今朝野议论纷出,若不变化通融,加意振饬,恐非久计。可恨学生章句竖儒,兵法末学。鼓舞振作,折冲御侮都在老公祖身上”。
吕维祺道:“伯爷过誉,学生在南都,虽添建炉厂,清核冒漏,做得几件事情急图实用,然胥吏通同侵漏,加派繁兴,额外不经之费,日增日益,学生每日直有束手无策之感。可叹河淮军民荡然,江南却是另一派笙歌淫纵状”,说话间,忽听张国纪道,还不快来参见吕大人。只见刘洪起由一旁的街巷中钻出,张国纪道,这是南京兵部尚书吕大人,快来拜见。又向吕维祺介绍道:“这位是豫抚元大人门人,姓刘字东桥,大号洪起,为吾乡西平县人,原为盐商,走南闯北多所历见。资格之拘泥,每失英才,老公祖莫看此人尚是白身,年岁不大,已有剀切之议痛切上闻”。上闻便是奏陈圣上,刘洪起却自语道,不过静候斧钺罢了。张国纪闻言瞪了他一眼。吕维祺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见此人身形壮硕,腮上留着短短的胡茬,并不象读书人,但身上却有股英气。他不敢小看刘洪起,将拳抱到胸前,刘洪起连忙躬身施礼。吕维祺道,我如今已被夺了官,与先生一般是民藉,先生不必拘礼太过。
一队骑兵行来,官兵纷纷下马躬身,向二位大人施礼。这队巡逻的骑兵竟是全副武装,身着80斤重的装具,战裙重四十斤,脑盖,就是头盔重七斤,护心重五斤,弓撒箭袋重十斤,腰刀重四斤,遮臂重十斤。因此不能行跪拜大礼,上马时也很艰难。待这队骑兵去了,吕维祺道,此间不是说话之所,想必伯爷也走乏了,便到漕督朱大人那里小坐片刻如何?张国纪道一声也好,众人便向来路行去。张国纪在马上向刘洪起问道:“那日在船上,刘先生说以秀才更替胥吏,以振刷吏治,又更见国朝养士之心,此议甚好,学生已具在疏子里,不日奏闻”。吕维祺闻言,心中一动,不觉细细思索。
刘洪起回道:“内外公道不明,上下目迷五色,议论杂沓,却议不到点子上,便难于更始。不公道在胥吏,在太监,总之要以读书人替换,还天下公道,厘清此节,目便不为五色所迷,议论亦不再杂沓”。闻听此言,张国纪刚要点头称善,却听到太监二字,太监岂是能得罪的,他转而斥了一声胡说。吕维祺却悠然道:“依势冒法,凌暴乡里,鞭笞捶辱”,说得没头没尾,不知在说谁。
“吕大人时才说依势冒法,凌暴乡里,敢问主语是啥?”,“甚?”。“譬如说太监依势冒法,这太监二字便是主语,冒法的冒是谓语,法是宾语”。张国纪又斥了一声胡说。吕维祺却竖起手掌,低头沉思。张国纪见之,不便出言打扰,吕维祺自语道:“主语,谓语,宾语”,自语了几遍,忽问,敢问先生主谓宾是哪三个字?刘洪起回道:“主人的主,一物施加于另一物,施加方便是主语,被施加方便是宾语,比如我吃饭,我施加于饭,我便是主语,饭为被施加,为宾语,宾客的宾。至于谓语,乃是不知所谓的谓,谓语皆是动词,譬如我吃饭,吃是谓语,我打人,打是谓语”。吕维祺闻言,又思索了一会,问道:我吃水饭,敢问这个水字又是何语?明代将稀饭说成水饭。刘洪起回道:“水为定语,定语只定名词,不定动词,比如一只老虎,老虎为名词,一只便是定语。而动词之前皆为状语,比如与我狠打,狠便是状语,状打这个动词”。张国纪冲吕维祺笑道:“这位刘先生胸中锦绣甚多,平日万难开口,百般推托,不想吕大人一敲锣他便上竿”。
三人又言说了一会,距鼓楼越来越近,吕维祺道,好一个主谓宾定状补。张国纪听得半懂不懂,他指着鼓楼上的万世根本问道,此四字如此解说?刘洪起道:根本为名词,万世根本,万世自然是定语。张国纪弄不懂语法,只道,这四个字形神如何?刘洪起道,也还风骚有致。张国纪喝道大胆,你可知这是何人所题?吕维祺忙道:“不知者不为怪”,又对刘洪起道:“先生才具,学生深切敬仰。学生有《音韵日月灯》拙作,有辱尊目,敢请斧正”。刘洪起道了一声岂敢。吕维祺问道,敢问先生此学是何名目?刘洪起说了两个字,语法。
大门后是仪门,仪门后是大堂,大堂后是二堂。一个衙役匆匆跑上二堂禀道,国丈爷来了,已入仪门。朱大典由文牍上抬起头,迷呼了一下,随即道了一声快。说罢起身,撩起袍子匆匆出门迎接。未及出门,朱大典又回头对堂上立着的一人道:“法纪如此废坏,着该管衙门纠赃问罪,从重参处。再者,奏章关系兵事贼情者不得抄传,如何不遵?再要如此,尽行斥革”,堂上立着的官儿应了一声是,朱大典便扭头去了。此时,厢房里的几个书吏正在数钱,桌上放着几只钱板子,他们只需将铜钱放入钱板子,放满便是五百文。一个书吏见门外有几个人径直朝仪门走去,他心中一惊,朱大典现在是从一品大员,有资格从他的仪门下经过的满大明也没几人,他不由起身到窗前观瞧。正是黄昏时分,满院的蜻蜓,“星星,星星”,一个小孩由厢房冲出,望着天上叫喊,大人由房中追出,将小孩抱回屋。
大堂里,衙役正在赶喝民夫,这几个民夫拄着扁担,挎着绳索立在大堂中,张国纪奇怪地看着地上一具人形,这里乃是前任知府颜容暄被烧死的地方,居然在砖石上烙下了人形,张国纪听罢衙役的介绍,唏嘘不已。正月十五当夜,流贼冲进凤阳,见人就杀,颜容暄见势不妙,身着囚衣躲进大牢,却被指认出来,就在此处拷问烧灼。刘洪起看着地面不由心惊。这几个民夫过来,是要起了地上的这块石给颜容暄做墓碑,也算是创意。在张国纪的带领下,众人冲着地上的人形躬身施礼。
“失迎得罪,早间于二位国戚未及远迎,也未及久坐,只因有票拟申闻到院,学生亦有些公务需请旨奏夺,本想晚间拜会二位国戚,不想国丈先期降临,失礼得紧,怎么,驸王爷未来?”,朱大典由大堂上的云雀照壁后转出。云雀是四品官,即前任知府的象征,而如今这里的主人已是从一品,应该改绘仙鹤。张国纪谦逊道:“搅着老公祖的公务了。朱大人不必多礼,太祖有制,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爵,只授武职虚衔,宣宗时有所更张,学生也不过区区流爵,虽惶恐拜命,于国家却无尺寸功,大人乃国家宣力之臣,它日必会告成功于天子”。朱大典却看向地上的人形痕迹,叹一声,道,也算全节而死。十一年后,朱大典在金华家中引燃火药,全家数十人殉国。另一方面,朱大典却奇贪无比,后来被崇祯处分。
几位大人寒暄了几句,便被朱大典引入书房。刘洪起滞留在后,张国纪回头道,你也来。朱大典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诧异。他不知道的是,在张国纪心中,朱大典不过是个道具,正主是刘洪起。张国纪要带刘洪起到各种场合,观察刘洪起的言行,目前张国纪给刘洪起的按语是佻达无度四个字。
书房内,朱大典道:“凤阳被兵,飞章入告,科臣连章纠奏,纷纷条议,圣天子赫然震怒,命诸将刻期进兵。学生却以为,剿贼只可计取,不可浪战,以免中其狡计,快其毒心,总之以敦本为要”。张国纪回道:“老公祖俱说的是,不愧是京察一等放出来的。我这里有一人,是豫抚元大人使惯的人,虽未尝为官,偏有那些声气,爱议朝政,牛皮灯笼肚里亮,常有些见解”。说罢,手掌翻过肩,指了指身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