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02摘印
崇祯八年六月十五,河南部院。书房内,玄默一身中衣,也就是白衣,正与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坐谈。那老者身着锦鸡补服坐在上首,玄默却坐在下面的茶几旁。天气甚热,窗扇大开,二人身着长衫,不停地擦着汗。院外月门两侧,立着几个锦衣卫,却是摘印来了,祖陵被兵,必须要有人负责。崇祯在位的十七年,换了十四个河南巡抚。
院外,立在月门旁的一个锦衣卫道:“这都坐半天子,也不能老这么乌秃着,这位玄大人啥时候拿腿?头两个月,我和伍二走的那遭,办的是国丈爷祭陵的差事,顺道还给他呈了一道密旨,还以为他在朝中真有什么拿手,可见一点儿拿手也没有,在朝中两眼一抹黑”。另一个道:“你它娘的小点声,你以为这些科甲正途的老爷都是吃素的?火纸捻儿比水缸,你还差得粗呢,站直了!别往里头扒头探脑地瞎踅摸,再不老实,回神机营当你份马队!”。第三个锦衣卫道:“遭了这场事,叫人熬心,这路上还得折腾一溜够儿,看他拿几两银子吧,要是出出几几地不肯拔毛——”。
书房内,上首坐的那个须发灰白的老者就是玄默的接任者,陈必谦,说起来,陈必谦中进士还要比玄默早两届,万历四十一年,三甲第四十九名,也就是二十二年前中的进士,而玄默是万历四十七年才中进士,玄默的仕途之路颇为坦荡,不觉已到了还的时候了。陈必谦出身常熟匠藉,江南人,万历末年的进士,多半得是东林党,他曾荣登《东林点将录》倒数第四位,地英星南京江西道御使陈必谦。万历末年的梃击案,是要谋害太子,也就是崇祯的爸爸,主使就是郑贵妃,也就是福王的妈妈,崇祯的爸爸后来没当几天皇帝就被毒死,这是红丸案,主使仍然是福王的妈妈,此时已变成了郑太妃。当时陈必谦是南京都察院的御使并不在北京,也上疏掺和,这就成了东林党。由于他在东林当中排位很低,在魏忠贤时代只是被贬黜回家,保全了性命。据说崇祯在屏风上记下了四个清官的名子,第一是文孟震,第二是陈必谦,第三是刘宗周,第四是黄道周。
陈必谦捏着潮湿的邸报仍在观瞧,一颗汗珠从他的灰发上滴落,落到邸报上的一个曹字上,那个曹字立时变得模糊起来。六月初,曹文昭于陕西肃宁孤军轻进,被围,自刎死。明代的陕西有后世两个大,肃宁在今天的甘肃境内。
终于,陈必谦长叹一声,放下邸报,坐在下首的玄默捏着一条湿漉漉的手巾道:“军厅,粮厅,刑厅,晚间便来参拜大人,陈大人来得急,学生还有些未了公务,趁学生还未走,伏乞大人钧裁”。
大明省一级机关是两院三司,两院就是抚院与按院,就是巡抚与巡按御使,三司是军厅,粮厅,刑厅,正经叫做都指挥使司,布政司,按察司,分管军政司法。布政司又叫藩台,主要管钱粮,按察司又叫臬台,这个称呼传到了清代。
陈必谦道:“皇上催得急,必要刻期扫荡,奠此残黎。学生一路狼狈星奔,狗马奔驰来接印卷。如今神州鼎沸,所在皆寇,学生下车尹始,贼情兵计,运兵转饷,万望玄大人有以教我,以慰圣主焦劳”。
玄默道:“中州土寇,魁渠即众,胁从尤多,然一遇官兵尽为齑粉,土贼不难杀,只是杀不尽,且大贼一来便起而噪之,应早早破散为宜。只是流贼烽势飘忽,官军腾不出手来经营土寇,非增益劲旅,同心奋击,不能收此全功。朝廷若是调来诸边选锐,平土寇原是不难。此事陈大人但有机会即做,折转苗头,以慰主上惓惓”。
顿了顿,玄默又道:“唯恐人不同心,一二镇臣,玩忽相沿,学生含忍至今,不知荡平何日”。
陈必谦闻言怒道:“学生既任其责,便当此怨,当以怯战为第一当惩,约法申令,敢有诓诈不前者,国宪具在!”。陈必谦的这个表态,导致他一年零四个月后的去职,他和左良玉不和,但又奈左良玉不得,于是不给左良玉报功,在崇祯心目中,河南巡抚是可以换的,左良玉是换不得的,最后自然是陈必谦去职。陈必谦又道:“大将之才,久称难得,然平时采访,少实多虚,试之临阵,欺诈逗怯,方才显露”。
玄默苦笑道:“此事骤难更张,一步不到,故步且失,稍加肘掣罢了,否则事难逆料,岂不见蒋允仪之事乎?”。陈必谦闻言一惊,玄默又道:“此人久著威名,有血战斩纪之功,并非怯战,但只害民。此人日后只怕会重贻君上之忧”。陈必谦闻言又是一惊,他想了想郧阳巡抚蒋允仪的落职原因,低声道:“玄大人所指,为左镇?”。玄默笑而不答。
“卢氏告急!”,忽地一个打着绑腿,混身汗湿的兵丁在院门外叫道。客厅中的两位大人闻言,立时起身来到院中,陈必谦接过搪报看了看,又递向玄默。玄默却面露迟疑,迟迟不接。陈必谦道:“学生下车尹始,玄大人不必逊辞,一切但听玄大人吩咐”。玄默方才接过搪报看了看,他叹道:“残邑再罹寇患。陈大人不必忧急,大军一至,必能扬荡廓清”。卢氏县在河南西北部,紧邻着陕西,是流贼出入河南的必经之地,残破得厉害。这时,陈必谦道:“旧抚未行,依例还是玄大人做主,但请大人发纵指示”。
玄默闻言,吩咐道:“令左总兵,陈治邦,马良文刻期进兵,奋勇一击,援助卢氏,俱听左总兵便宜调度。合力剿杀,务收奇捷,所获贼众一一跪而戮之,勿令西贼胆落魂消!”。
天气甚热,仆人端来两盆水搁在凳上,玄默与陈必谦顾不得体面,解开衣襟,前胸后背地擦了起来。玄默一面擦拭一边道:“标抚如今还着夹衣,换不下季来,手中乏钱。唉!远方节钺,遥隔千百里,呼天甚难,百般央告,周王方才捐了一万两聊做军前一勺之助。省上只余数万金,需留意主持,地丁银未完之数,唯有挪借一法,切不可动此区区之数,若是客兵入豫而饷不继,军粮乏绝,祸更不可言,如去岁洪亨老台驾出关,欲以大军聚豫一股了之,军需浩繁,这许多官兵到来,求一顿饭,不啻艰难。全仗省上这点区区之数撑持,州县羡余,必是讨不来之物”。
待二位大人抹完了身子,重新落坐,陈必谦道:“世情险恶,波撼多端,先生之事皂白难分,雷霆之怒万不可解。先生见的多有不同常人者,学生才不及先生,唯有一面经营戎马,一面静候斧钺,委身以听天而已”。
玄默道:“祖陵被兵,学生闻之心胆落地,学生自受事以来,拙于智算,久而不能奏功,何敢逃罪”。停了一会,玄默又道:“汝宁府西平县有一人,先生出京之时,皇上可曾有吩咐?”。陈必谦闻言,向玄默投来问询的目光。玄默见状,只道:“唉,想必已是面圣去了,皇上若能收其心而尽其用,于大局不无小补”。陈必谦疑道:“玄大人所指何人?”。
玄默道:“学生之罪又岂是流贼未灭而已,仆罪当死。其志耽耽,不怕虎生双翼,就怕人起二心,几番欲痛切入告”。这没头没尾的话语,把陈必谦说晕了。
玄默又道:“四月间,学生被妖莲狙击,险些丧命,贼寇细作隐布人间,临期发作,陈大人出门需万分小心”。陈必谦凝重地点了点头。玄默道:“老先生可还住阜成门内?崇祯三年,学生与贵昆仲有过数面之缘,镞厉名节,鸡窗雪案,泊如也,它日必可为贵乡先达”。
陈必谦笑道:“我念其必以诚贫,欲为其择一美地为教官,待学生退朝回家,视砚底留一札,急觅其踪迹,已飘然出国门也”。
原来陈必谦的弟弟陈必诚,诺大年纪才中了举,到北京选官,陈必谦要托人给他挑个好地方,他不赞同陈必谦的做法,居然留了封信,出京出也。举人一但做官,就不能再参加会试了,失去了当进士的机会。但当教官却不在此例,所以陈必诚要当的也不过是一个穷教官。
这时,玄默对陈必谦道:“老先生一路奔疲,早些歇息”,说罢起身出门。
“一误无容再误,呜呼,已矣,无容追矣!”,玄默出了月门纵声长啸,陈必谦立在檐下竟是呆了。
卧室内,玄默的夫人坐在床上,含泪收拾着行装,外间,玄默坐在太师椅上,眼前立着他的大儿子。玄默道:“我平生做官,于同年知交之中,遇事亦决不做半字干求。此番为父先行几日,我不在跟前,有什么事,我儿万勿为人情面,转托府道央求,此事不但关我名节,亦是我儿身家性命所系,往后唯有闭户读书,峻决私交!”。玄默的大公子立在父亲跟前,含泪唯唯应诺。
玄默话中,所谓为父先行几日,指的是他是天津静海人,回京接受处分后,家属也会起身,走的是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