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卖鱼 四
范不二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觉得这青冥山怎样?”屈良道:“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巍峨险峻的高山。”范不二眼中光芒闪烁,盯着屈良又问道:“那你想到山上去看看吗?”屈良不假思索道:“想,我这生若能征服如此神秘壮丽的高山,未尝不是件快事。”
范不二沉默了片刻,然后挥挥手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再呆会。”屈良被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应了一声,便返回“知味斋”去了。他刚进饭店,猛想起还没将破损的衣裳送去给阿桑,现在天色已晚,说不定人家已睡了,再要去怕是惊扰了人家。但转念一想,万一阿桑还在等着自己,那岂不是累得人家心焦吗?
一想及此,屈良不由踌躇起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阿桑在店外叫道:“阿良,你睡了吗?”屈良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忙奔出饭店,来到阿桑面前傻乎乎地笑道:“都是我不好,竟把跟姐姐的约定给忘了,害姐姐这么晚还要跑来相讯。我真是该打。”说着便打了自己一耳光。
阿桑忙拉住屈良关切道:“我担心你受了内伤,所以跑来问问。其实也没什么,我平常做针线活也是很晚睡的。范老板有给你敷药吗?伤势好些了吗?”
屈良见阿桑如此关怀自己,那眼泪便抑制不住地蜂拥而出,竟一把将阿桑拥入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阿桑抚着屈良的头安慰道:“咱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也没出唠唠嗑,尤其是受了什么委屈,更没处倾诉。你既然已认我做了姐姐,有话千万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痛快些。”
“姐姐我……”屈良看着眼前这个并不美貌,却十分温柔善良的少女,不知为何,竟很想将自己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但又深怕会给对方带来无休止的烦恼。
阿桑见屈良欲言又止,于是捧着他的脸柔声道:“我知道你从小就孤苦伶仃,四海漂泊也没少受委屈。姐姐也是打小就失了双亲,虽说还能与爷爷相依为命,总也不至于脆弱到连话也不敢听的地步。你有什么话只管跟姐姐说,不要有什么顾忌。”
屈良拉起阿桑的手道:“姐姐的好意,阿良心领了。只是这话说来太长,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况且夜色已深,若再劳烦姐姐操心,便是阿良的不是了。往后有空,阿良自当和盘托出,详述给姐姐听。”
阿桑笑道:“那也好,你就把破损的衣裳给姐姐吧!我这就回去给你补上。”屈良道了声谢,连忙奔回自己的草棚,将那套被撕坏的新衣取了出来,交给阿桑道:“又要烦劳姐姐了,真是不好意思。”阿桑嫣然一笑,埋汰道:“跟姐姐还客气什么。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屈良忙道:“姐姐深夜来探望我,岂能不相送一程。”阿桑淡淡一笑,也没拒绝,一任屈良拉着自己的手。两个少年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都知道身边的人一定很关怀自己。小黑见主人已有人带路,便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俩人不觉来到阿桑家院外,阿桑道:“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拿衣裳好了。”屈良笑道:“姐姐也早些休息,别累坏了身子。”阿桑淡淡一笑,推开柴门进了院子,又回首嘱咐道:“以后不要再打架了,杨家父子蛮横霸道是出了名的,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屈良嘴上道:“姐姐放心,我以后会小心的。”心里却暗恨道:“别把老子惹毛了,否则我一把火烧了肉铺。”阿桑甜甜一笑,自进屋去了。小黑爬在屋檐下,眼睛半睁半闭,很快便打起鼾来。屈良轻轻叹了口气,返身回到了“知味斋”,关上门自去睡觉不说。
“良儿,良儿……”屈良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那声音温柔而慈祥,仿佛是母亲在呼唤,于是应道:“娘,我在这里。”只见一个宛若仙子般的女人,踏着朵朵莲花而来,轻轻落在了屈良面前。他冲上去抱住那女子的双腿,撒娇道:“娘,我想吃糖葫芦,转风车,你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楚厢宁舔犊情深,爱抚着儿子道:“好,娘这就带你去。”屈良闻言呵呵笑道:“还是娘好,爹爹太严肃了,从不爱带我出去玩。”谁知他刚说完话,屈正便风风火火走了过来,故作严肃地问道:“是谁在说我坏话啊?”
屈良吐了吐舌头,躲到母亲身后装腔作势道:“是谁在说我爹坏话啊?快出来挨板子。哎哟!原来是你这小猴儿,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咦!跑得好快。爹,它躲洞里去了,我抓不着。”
楚厢宁笑骂道:“小鬼头,就会耍嘴皮子闹顽皮,好好跟你爹说话不成么?”屈良咧嘴笑道:“爹爹拿话吓人,我不扮乖巧岂非等着挨板子。爹,您说是吧!我那小屁股弄得跟猴儿似的,也不知谁打的。”楚厢宁柳眉一挑,便问屈正道:“你今天打他了?”
屈正啐道:“哟嗬!这臭小子还蛮会告状的嘛!一见娘来了便撒娇耍泼,都叫你给宠坏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解释道:“他今晨偷偷跑到隔壁家逗狗玩,却吃主人家儿子骂了几句,他便用泥巴撒人家眼睛,还把人家推到猪圈里。你想想看,他私闯民宅在先,作弄人家在后,我不打他怎么交代?”
屈良不服气地撅嘴道:“谁叫他骂我是畜牲养的,长了副畜牲嘴脸。我气他不但糟蹋孩儿,连带着爹娘也一并骂了,这才拿泥巴糊他眼睛的。”楚厢宁一听这话,恚怒道:“就隔壁那挑粪的癞头三,也敢纵子辱骂我儿?他儿子才是畜牲养的,我找他算账去。”
屈正阻拦道:“咱们避居此地,为的就是息事宁人,又何必跟些山野村民一般见识。”楚厢宁心疼地抱起儿子,恨恨然道:“他家儿子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吗?小孩子贪玩,逗逗他家狗那是给他面子,没得张口便侮辱人。你要碍着面子不肯动手,我可管不了这许多。谁欺负了咱儿子,我也不让他好过。”
“多大的委屈咱们也忍了,又何必再去横生枝节?再说我儿这副尊荣,别人不喜欢也是情有可原,咱们总不能逼着人家喜欢吧!这种自寻烦恼的事,做了也是徒劳无益。”屈正说着叹了口气,只管瞧着屈良摇头苦笑。
楚厢宁心头一酸,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紧紧抱着儿子爱抚道:“都是娘不好,没给你一副漂亮脸蛋,没地受人欺辱。”屈良搂着母亲哭道:“娘,你永远是我的好娘亲,我不怨你。”母子俩霎时哭作一团……
骤然间,天地一阵倒悬,四周景致跟着剧变。只见父亲握着已断的“不阿”剑仰天长啸,末了,恨恨然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并倒于血泊中。母亲挥泪抛下自己,跑到村外小河边,凄然跳了下去……
“爹,娘。”屈良一声大吼,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往日的甜蜜生活,却仿佛一面残破的镜子,时时照耀着他孤寂的心。屈良惊魂未甫,一把抓起身边的断剑,紧紧捏在手中道:“我要上山,我要学艺,我要报仇。”
剑,冰凉而深沉,他的心却是热血沸腾。每当他握住这柄父亲遗留下来的断剑时,便会感觉到一股不屈不挠,誓不低头的力量在胸中流淌,仿佛在告诫自己:“剑名不阿,人亦如是。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夜色深沉,月光朦胧。屈良无法入睡,于是一骨碌爬下床来,跑到院子里舞起了剑。他凭着残缺不全的记忆,将父亲的剑法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开来,虽觉得十分别扭,但又找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没有内功根基,舞出的剑招也是软绵绵的,毫无速度和力量可言。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屈良便已累得气喘吁吁,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直急得他眼泪横流。栅栏外的黑暗中,立着个孤独而苍老的身影,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屈良却浑然不觉,只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末了,又恨恨然举起剑道:“屈良啊屈良,你不能屈从于命运。你一定要学成本领,手刃仇人,让死去的爹娘瞑目。”
黑暗中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拐杖正好敲在一颗石子上,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机警的屈良立刻寻声看去,只见一条黑影正往河边隐去,身影仿佛有些熟悉,于是不由分说,翻过栅栏便追了下去。那黑影移动迅速,眨眼便到了河边。
屈良见他欲渡河而去,忙轻声唤道:“老伯伯,我知道是您,请您收我为徒吧!”那黑影在岸边停了停,只见他手中拐杖动了几下,也没说话,便凌波渡水而去,顷刻间便没了踪影。屈良追到河边,见老人已去,只得扼腕叹息,埋汰自己道:“老伯伯明明为你而来,你却连句像样的话也不会说,没得错失良机。”
朦胧的月光照射在河面上,幻化成无数条银蛇,乱舞其间。屈良正埋首哀叹,却忽见地上似有字迹,于是蹲下身子仔细瞧去,才发现是“上山买鱼”四个字。屈良这一看之下,顿时喜上眉梢,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在河边穷翻筋斗,一扫颓废疲劳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