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木枫川狼吞虎咽地吃罢了午饭,吃了什么,什么味道,统统没留一点印象。扔了碗,他慌慌张张地直奔母亲住的梅苑,前脚刚跨进门槛,就扯着喉咙喊了声“娘!”
“衣服,我要换衣服,娘!娘!”他推开迎上来的两个丫鬟,径直往里闯。
木夫人正端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择选簪花,被人大呼小叫地突然一喊,差点扔了手里的步摇。木枫川已经挑帘蹿了进来。
“娘,你给我备的衣服呢?时辰马上就到了。”木枫川伸手就要翻衣箱。
“不是申时马车才到吗?你这么没头没脑,待会儿怎么镇得住场面。”木夫人嘴上埋怨,脸上却全是慈爱。衣服扑在床上,怕压皱了。”
“娘快来帮我。”木枫川转身直扑向楠丝木的大床。
“你怎么比那对四五岁的弟妹还难带。”木夫人叹了口,又立刻喝住儿子,“那衣服要顺着领子口拎,你仔细了,别乱动,你还是快放下。”
木夫人带了两个丫鬟,好说歹说,把木枫川按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一件一件地帮他穿那件在锦绣坊定制了整整一个月的绯红色的礼服。木枫川并未饮酒,但被新衣服映着,确是两颊晕染,一副微醺的样子。
穿好衣服,碧螺捧上了束发的金冠。以前木枫川在文济堂用木簪,去了北疆用皮绳铁箍,回京有应酬别个玉簪。今日还是头一遭带金冠,对着镜子左照右看不习惯。
“要戴得那么靠后吗?这样脑门不秃吗?溪儿头发那么密,我站在旁边会不会显老啊,我不想看着比他大七岁。”
“小侯爷说得什么话。”碧螺一边给他别鬓边的散发,一边说,“有这金冠一衬,小侯爷更是英俊潇洒,无人能及。”
木枫川穿戴停当,脚上又蹬上簇新的锦靴,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这孩子,都该另立门户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能说不是我亲生的吗?”木夫人看着被撞的差点飞出去的珠帘直摇头。
刚刚被亲娘嫌弃的小侯爷,戳在侯府大门后面,足足站了快一个时辰,侯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被他晃得都生出让贤的心。
远处终于传来马车的铃声。
“来了来了。”石榴赶紧帮木枫川提起礼服的后襟,木枫川一步跨出去,差点把他带个跟头。
一辆松木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口。
怎么就一辆车?木枫川挂着一脸藏不住的失望,车帘一掀,文博箴和文卓闲一先一后从车上走了下来,今日他们两个人都穿了簇新的袍子,腰间缀着红丝串着的碧玉平安扣。
“师傅,文先生。”木枫川大失所望地走上前,施了礼。
“溪儿的车在后面。”文卓闲不等木枫川张口,抢先开了腔。
“溪儿今日入侯府,必然不得安生,我让他先歇个午,再过来。”文博箴温声说道。
“文先生想得周到,”木枫川毕恭毕敬地将两人让进侯府,“厅里预备了位置,师傅和先生先进去休息片刻。”
木枫川目送了两位文先生随侍从转进了二重院门,吐了口气,刚一回头,又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与两位文先生坐的车不同,这辆车的门帘上插了一只开得正盛的梅花。
车帘掀开,木枫川伸直了脖子,挺高的个子还惦着脚,看见的却是三喜从车里钻出来,木枫川失望地将脖子缩了回去,咽了口吐沫。
“少东家。”三喜到现在还改不了口。“来了来了,您盼的人来了”
三喜身体往旁边一闪,樊溪低着头从车里走了下来。
同木枫川一样,樊溪今日穿着大红的礼服,区别在领口,那里用金红色的冰丝秀了大朵的江南朱砂梅,衬着樊溪的冰肌墨发。木枫川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张着嘴,没能出声。
“少侯爷,快过去啊。”石榴轻轻在木枫川后背推了一下。木枫川被烫了似的,猛然冲下台阶。
木枫川三步并两步地奔到樊溪身边,伸手就要抱他,樊溪闪身躲过了他的手臂。
“师兄,我练了这么久,自己能走了。”他微笑着对木枫川说,
“对,对,”木枫川搓着两只手,“溪儿能走了,溪儿最棒了。”口气俨然在哄个小孩童。
木枫川要引着樊溪进门,向前走了两步,樊溪却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木枫川赶紧又退回去,有些担心地看着樊溪。
樊溪抿着嘴唇,一只手将礼服边捏起了皱,另一只手向着木枫川稍稍抬了起来,木枫川傻站着,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樊溪飞快地抓起他的手,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指。一股熟悉的温热瞬间从一只手传过另一只手,滚烫了两颗心。
木枫川拉着樊溪径直往侯府里去,上台阶的时候,他磕到两三次,还要多亏樊溪拉住他,才不至于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侯府的大门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布置,能够被注意到的,就是每重门楣的两侧挂了大红的纱灯。然而踏进了二重院门,樊溪立刻被铺天盖地的姹紫嫣红映照的花了眼睛。木侯爷大手笔从滇南花田搬来上千盆花卉,由穿府的路径两边,层层叠叠地铺陈开去,此时的侯府,墙外西风未退,门里已是春盛似锦。侯府里的一众人,站在两侧,望着一对衣红胜火的良人于花海中,款款而行,皆是由衷地躬身而立。
“不是说家厅私宴吗?怎么弄的这般隆重。”樊溪悄悄地问木枫川。
“不能十里鞭炮相迎,已是委屈了你。”木枫川小心翼翼地捏着樊溪的手。“你肯喜欢就好。”
樊溪的腿没有全好,走得慢,木枫川在樊溪的身边,慢慢地陪。
若是这路没有尽头多好,樊溪和木枫川心里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侯府的大厅里,摆好了三张八仙桌案。正中央端坐着木侯爷和木夫人,右手边坐着陆大帅,左手边坐着文博箴和文卓闲。几个人低声说话,眼睛都不约而同望着进门的方向。
“来了来了”石榴带了几个随役先跑进来,有人侯在门侧,有人拿了软垫放在每张八仙桌的前面。
木枫川引着樊溪双双踏进门。
“多好的孩子,你们看,真是好。”木侯爷欢喜地何不拢嘴,冲着两个人直招手。
木枫川拉着樊溪率先走到木侯爷和木夫人桌前,双双在软垫上跪下,对着侯爷和夫人俯身跪拜。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木侯爷抬手催他俩赶快起,变戏法似的取出个好大的红包。
“溪儿啊,”木侯爷拉住樊溪的手,“你往后住在府里,每日进出常常相见,总以侯爷,夫人相称,难免生分。”木侯爷一双眼殷切地看着樊溪。木枫川的心一阵狂跳。
樊溪扎着眼看着侯爷,酝酿了一阵,一屋子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父亲大人。”尾音稍稍上扬,像是在探问,木侯爷一时没反应过来,樊溪迅速转身又看着木夫人,叫了一声“母亲。”
“好,好!”木侯爷赶紧将红包往樊溪怀里塞。
“木侯爷,你不要如此仗势欺人。”厅中扬起陆大帅洪亮的声音
“怎么说溪儿也算我从小养到这么大的,让他做我半个儿子,总说得过去吧,”木侯爷一边说,一边给木枫川使眼色。
木枫川赶紧拉着樊溪走到陆大帅桌前,两人再次跪下,拜过了大帅,木枫川觉得一双灼热的目光从上而下地灼着他的头皮,木枫川看见陆大帅有些发狠地盯着他,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角。
“大,”木枫川条件反射想叫大帅,被盯得太紧后面的字变了调,于是脱口而出叫了声“大爹。”
“大爹是什么?谁是你大爹?”陆大帅气的炸了毛。
“这么好的日子,你又吼什么,当心坏嗓子,一会儿要不要嚼两片薄荷,败败火。”文卓闲慵懒的声音招呼道,“好孩子,到这边来。”
木枫川和樊溪逃跑似的,到了文博箴和文卓闲的面前。樊溪拉着木枫川,第三次跪下身,深深地拜了一拜。
文博箴将他俩从地上扶起拉,不放心地拉着樊溪,“溪儿,你长大了,要懂得照顾好自己,每日辰时前要睡下,到了节气,记得进补调理,哪里不舒服,要立刻上心,”一屋子人十分惊讶地听着最是沉默寡言的文先生为了嘱咐樊溪一个人说足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还是文卓闲开腔打断他师兄,“我的文掌柜,溪儿和枫川在一起,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我合起来,也不及枫川对樊溪一半的疼惜。”
“文圣手说得是,时辰差不多了,孩子们都饿了吧,我们入席”木侯爷说罢起身带着一众人进了宴厅。
确实是家宴,席开一桌,还是他们几个人,再有就是给陆嘉加了张椅子,外厅也摆了一桌,专门招待三喜和从文济堂随行来的几个大伙计,侯府的石榴作陪,乳娘追着木枫澜,木枫萱屋里屋外地跑。
樊溪还在服药,文博箴,文卓闲也不饮酒,席上便没有敬酒的虚礼,大家各自说笑,一派祥和。
木枫川贴着樊溪坐下,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
“师兄,我拿不了筷子。”樊溪低声提醒。
“溪儿想吃什么,我夹给你。”木枫川伸手夹了一块清蒸鲥鱼的肚子,用牙尖剔去刺,送到樊溪的嘴边。
“我要娘亲喂我。”木风萱撅着小嘴往木夫人跟前凑。
“多大了,还要喂。”木夫人拿把木勺往她手里塞。
“小樊哥哥更大,不是也要喂。”
“小樊哥哥有你大哥。”
“那我也要大哥喂。”木风萱拿着小碗奔过来要往木枫川的膝盖上爬。
却被陆嘉一把拎过去,骑到他脖子上,够门口的红灯笼去了。
那边文卓闲隔着文博箴和侯爷说话,“再过一两个月,天气暖和些,师兄和我便要离开了,也许以后很久都不来这京城了。”木侯爷一惊,“两位要去哪里。”“也不是去哪里,就是师兄在这文章镇守了这么多年,这回我要带他出去,过过草长莺提,闲云野鹤的日子,走到哪里倦了,没准就住下,住得欢喜了,就度一度余生。”
“当真?”木侯爷盯着文博箴问
“嗯。”文博箴又恢复到惜字如金的老样子。
“那你们也要给京城传信,我捎银子给你们。”
“师兄,我就说吧,有侯爷在,咱们不必为生计担心。”文卓闲带着小得意说,文博箴瞪了他一眼,转身对侯爷说,“我打算把文济堂多半的股份兑出去,以后每年再分些红利,不劳侯爷记挂了。”
“那以后我就承蒙师兄济养了。”文卓闲挑着一边的嘴角笑着看文博箴。
文博箴夹了一筷子桂花糯米蒸白藕,放到文卓闲的碗里,文卓闲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晟淼,你呢?你何时回北疆?”木侯爷转头问桌子另一头的陆大帅。
陆大帅仰头灌下一杯陈酿,
“我不走了,我已经向皇上陈情,以后就留在京城挂个大帅的名头。去年的武状元年轻有为,作陆嘉的副手,陆嘉升金甲镇边大将军,下个月回北府铁营。我看他在京城也是一副没了魂的样子,干脆打发他早些走。”
“你留在京城可有打算?”
“没有。”陆大帅又灌了一口酒,木侯爷偷偷看了看正在给樊溪喂饭,忙得不亦乐乎的儿子,突然非常忧心。
“我最近在京城新认识了一家东瀛来的,兄妹两个,”文卓闲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妹妹有些水土不服,哥哥打听到我,我开了个方子,他妹妹几天见好了,前天捎信说是请我到他家吃饭,说是要把鱼生剔了给我吃,大帅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蹭饭。”
“我不去。”陆大帅自顾自地喝酒
“听说,那个东瀛哥哥是个武士,手里有一把什么刀,几个京城的大剑师去切磋,都没讨到什么便宜。”文卓闲说
这次陆大帅抬起了头,文卓闲却转过身和木夫人说小儿健脾的方子去了。
外厅,石榴陪着三喜,聊得相见恨晚。
“这么说,喜哥这是要熬出头,要当文济堂的大掌柜了。”石榴不住往三喜碗里夹菜
“也不是大掌柜,就是文先生要走了,我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投了股份,能在留下的一群人里当些家。”三喜吃了口菜,“我早就有打算,前院带风景的院子,隔出来,晚上供应药膳补汤,白天供人喝茶读书,等我再凑些银子,我要将后面的屋子改造一下,用作蒸药浴,我粗粗地量过了,至少可以隔出七八间,中间多种些花草,环境弄得雅致了,人才舒服。”
“那我能不能跟着你凑些散股,”石榴又往三喜身边靠了靠,“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在侯府,你那里弄好了,我介绍侯府大丫鬟们休沐的日子过去玩儿。”
“求之不得的事情。”三喜举着杯子,敬了石榴一杯。
主厅里,木侯爷一脸红光满面地向众人宣布,“时候不早了,溪儿今日也奔波,让枫川现在就带溪儿回他们的新院子看看吧。”
木枫川拉了樊溪站起身,向众人施礼,转身向外就走。
木枫澜忽然撒开小腿追了过去。
“干嘛去。”乳娘要拦住他,
“我要去保护小樊哥哥。”木枫澜巧妙地躲开了乳娘,“要不大哥会欺负他。”
“你大哥怎么会欺负小樊哥哥。”乳娘费了好大力,才抓住木枫澜的胳膊。
“会的,会的,陆叔父说的。”木枫萱冒了出来,“我亲耳听到陆叔父说,今晚大哥一心就想着怎么欺负小樊哥哥。我更喜欢小樊哥哥,大哥你不要欺负他。”众人哑然,樊溪站在原地,脸一直红到了脖根。此时还是木侯爷出了手,一手捉住一个,捂着嘴巴,“小孩子,说什么胡话,上点心,赶快上点心。”
那边陆大帅一连灌了三大杯酒,木侯爷一个劲儿冲木枫川使眼色,木枫川带着樊溪赶紧溜了。
夜初至,有花海星河。
最是旖旎氤氲的深处,一树春木,一蔓水藤,是藤缠着木,也是木绕着藤。他们结了根,忘了形,他们于最顶处生出并蒂,激烈绽放时,恰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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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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