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绛唇
潼关近在咫尺,疾风如刀,箭簇如雨。
马蹄落处飞沙走石,漫卷迷人眼目,呐喊声交织着利箭穿云的鸣响,惊得路旁人纷纷避让不止。
最前的一骑上却有两人,其中年长那人面如金纸,正是从地牢中逃出的冉隆。他瞧上去似是受了重伤,而驭马的人却略年轻些,是他的弟弟冉闵。此时冉闵双手牢牢抓紧缰绳,恨不能让马飞驰得更快些。虽是匹骏马,但长途跋涉,又负担了两人的力量,嘴边渐渐溢出白沫,快要跑的脱力了。冉闵何尝不知要爱惜马力,但此时性命攸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腿牢牢夹住马腹,只恨不能插翅越过潼关去。
“二弟,放我下去。”冉隆突然说道,“我去引开后面的人。”冉闵一怔,当即拒绝道,“不可!你我兄弟同生共死,我绝不会舍弃大哥。”
两人从长安的地牢逃出时,只抢到一匹骏马,此时已不眠不休地跑了三个昼夜,而后面的追兵源源不断,冉隆更在逃亡途中背上中箭,眼见着伤势越发沉重了。冉隆打断他的话,冷静道:“你必须走,将消息传回给大王,还有咱们大将军。”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之后照顾好小妹。”
此时背上箭疮发作,剧痛连心。冉隆毅然决然地推开冉闵,忽的竟跃下马去。
冉闵大惊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冉隆却已在马上重重地抽了一鞭。马受惊高高跃起,向前疾冲过去。冉闵回头看时,大哥冉隆已远远地站在追兵之前,一人哪里能阻挡千军万马,只这一瞬,他便永生难忘。
冉闵双目发红,终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尤自听到风中飘来大哥最后的一句嘶吼:“快回洛阳!”
好日子过不了几天,教习嬷嬷倒是不来了,却有几个手捧圣旨的小黄门来了奇华殿,这次传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石王宣了国书来,要聘公主和亲。”
阿霖听完旨意,惊得跌坐在地上:“太子哥哥怎会答应让我去和亲。”
那小黄门面生得紧,一板一眼地说道:“小臣只负责传旨,其他的事一概不知。”说罢拔腿便要走。阿霖当下面色发白,眼泪便如珠子一般落了下来。绮罗闻讯赶来,拦住那小黄门怒道:“这究竟是太子的旨意,还是南阳王的旨意?”小黄门哪里理她,只翻着白眼道:“殿下速去承德殿谢恩,可莫耽误了吉时。”
“去承德殿谢恩?”阿霖怔了怔,面上陡然色变,咬牙便向外冲去,“我要去找太子哥哥问个清楚。”
绮罗大惊失色,慌忙赶去追她。待她赶出去时,哪里还有阿霖的人影。绮罗在宫中到底待的时间短,分辨不出道路,无奈之下只得找来宫女引路,这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工夫,等她赶到承德殿时,却只见阿霖掩面哭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阿霖,阿霖……”绮罗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追她,可阿霖哪里会停步,竟是哭着向殿后跑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绮罗急忙拦住了随着出来的小黄门,“公主殿下怎么哭成了这个样子?”
那小黄门到底发了点善心,叹了口气道:“姑娘快去劝劝看吧。这和亲的事,怕是难转圜了。”
未央宫后,便是御花园。绮罗追到水榭旁,却见阿霖背对着自己,双肩微微耸动。
绮罗替她想想,心里也觉得难过,走近她身旁,低声道:“你别伤心,总还会有办法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阿霖哀哭不止,抽泣道,“石贼派人送了国书来,大皇兄已经答应送我去和亲了。”
从冉氏兄弟逃脱起,绮罗便隐约猜到了石勒是会动怒的。这大抵是迟早的事,却没有想到消息传得会这么快,石勒已经发现了刘曜送她回来劝降的事有诈。她心里踟蹰,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将阿霖的手紧紧握住,却觉得她掌心冰冷得很。
“我,我等不到他回来了……”阿霖的眼角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落,仿若有把刀子在她心上剐着,每一下都痛彻肌骨,“绮罗,你答应我。若是他回来,你告诉他……你告诉他……”她抽噎道,“告诉阿茂……就说我等不了他了。”
“你再说一遍!”绮罗的呼吸简直要停住,“你要等的人叫什么……”
阿霖悚然一惊,指甲深深地掐入绮罗的皮肤中,颤声道,“你识得慕容茂?”
绮罗望着阿霖满是泪痕的小脸,忽然觉得心上一冷。阿霖的心上人竟然是慕容茂。
脑海中浮现出冰天雪地里的那一幕,那个年轻英俊的侍从高高跃起,向敌人冲去,可最终却无力地跪在冰上,无数利箭从他身上透过,鲜血浸的四周都变了颜色。那幅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脱口险要对眼前伤心欲绝的阿霖说出实情,可一抬头,她却看到几丛花枝后,有人对自己摇了摇头,目中透出坚定决然的神情。
阿霖屏住呼吸,怔怔地望着绮罗,忽然心底浮起一丝不妙的猜想,追问道:“你见过阿茂是不是?他是不是在父皇身边?难道大皇兄和太子哥哥都在骗我,他们都告诉我阿茂去西羌寻晋王了。你快说,他们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绮罗面上闪过一丝哀悯,轻声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阿霖霎时间一颗心落回腔内,可她一想到自己即将远去和亲,又陷入了更深的悲伤中。绮罗踟蹰再三,含混道,“若是我以后见到,会……会向他转达公主的话。”
“你若不想去和亲,可以再去求求太子。”虽然明知道这希望微乎其微,绮罗还是小声的说了出来,“太子殿下与你一母同胞,也许会顾念骨肉。”
“我若不去,大皇兄和太子哥哥也许不会责怪我,”阿霖闭上双眼,用力的摇了摇头,双手捂住了脸,可指缝间都是泪水滑落下来,“可有朝一日若阿茂回来,他们便会迁怒于他。”
绮罗慢慢挪开脚步,向回去的小径走去,也许留阿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会更好。绮罗存了心事,一路上漫不经心地分花拂柳,心里想的却是阿霖适才的神情,那样伤心欲绝,她隐约能够猜到九分,慕容茂便是阿霖心心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这样一想,她心中越发愧疚,阿霖性情率直,待自己又这样好,可还是不得已对她隐瞒了实情。
忽然她感觉有人跟在她身后,便刻意放慢了脚步,立在了一树垂柳旁。少顷,果然背后的人低声道:“刚才的事多谢你在阿霖面前遮掩。”
只听这声音,她心下便是一滞,眼前的柳絮轻扬,阳光下一照,仿若在眼前掀起了无数细密的银针,打着圈一般漂浮在空气中。她抿了抿嘴角,回过头来,迎面正迎上刘胤的一双碧眸,此刻目光中大有探究的意味。绮罗双腿微屈,声音清泠:“南阳王不用谢我,我也不忍告诉她实情。”
这几日也算数次相见,可刘胤每次见到眼前的少女,都觉得她目光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疏离。他刻意的与她离得近些,似想分辨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语气越发温和地说道:“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慕容茂的事他早已知道了,可他却不能告诉阿霖。绮罗心里斗争一瞬,本不想说的话还是脱口而出:“南阳王是真心拿公主当手足,不想伤了她的心才不告诉她实情。还只是因为南阳王需要公主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和亲这个结果?”
刘胤眼中寒光一闪,此时站近了瞧来,这少女虽然低垂了双眸,腰板却挺得笔直,倒并不似想的那样怯弱。他沉默不语,自有一种如峙山岳的威严迫人。
很多话不回答本身就是答案。绮罗眸中亮光闪烁,心中更见雪亮,语声便越发咄咄逼人:“南阳王老成谋国,哪会真把骨肉亲情放在心上。”她此刻心中气苦,抬起头来,却看到站在刘胤身后的那小黄门,正是适才去奇华殿传旨的人。她更加印证心中猜想,这都是刘胤在弄权,眸光冰冷道,“我说的对不对?”
她仰着头,似只听他一个答案。其实她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是的,南阳王就是这样的人。可她偏偏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一句。
刘胤沉着脸不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福满是他惯用的心腹,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怒斥绮罗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说倒也罢了,她最听不得的便是这句,此时眉峰颦起,索性说得更直白些:“安定公主也好,陛下也罢,都不过是你南阳王弄权的棋子。莫要打着陛下的幌子,为自己行方便。若是陛下此刻在,也不会忍心去送公主和亲!”
“我需要时间。”刘胤望了她片刻,方开口道,“石勒大军转瞬即到,必须要争取到时间。”
绮罗冷笑道:“是啊,对南阳王来说,现在没有筹码可以和石勒对抗,公主正好可以用来谈谈价码。你根本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枉太子殿下和公主都把你视作主心骨。”
刘胤面无表情,只侧过头去,望着近处的一枝玉兰。枝上粉里透白,有一股幽幽的香气,本是极浓稠的氛围,偏生两人间只剩利刃相对的冰冷。绮罗等了许久,却不闻刘胤开口。她心中冷冷一笑,向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便走了。
“这女子好生无礼!”福满望着绮罗远去的背影,尤自气鼓鼓地道,“王爷怎能被这样卑贱之人侮辱。”刘胤摆了摆手,神色微倦:“你去看好太子,在阿霖出降之前,不得有任何差池。”
“韩大人已经亲自带人去柏梁台了,”福满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又问道,“王爷心里真正的打算是?”刘胤沉默片刻,唇中方吐出两个字:“迁都。”福满心头巨震,只觉背上汗出如浆。
和亲的旨意传出,国朝唯一的公主即将远嫁和亲,这本是举国上下庆祝的大事。可奇华殿出乎意料的沉默起来,每日里除了掌管司礼的女官穿梭其间,准备公主出降的事物,奇华殿中竟是一片死寂沉沉。偏生石勒的国书催的甚急,一道和亲的国书之后,接着又派和亲使者来,让安定公主三日后就准备好仪仗出降洛阳。
三日转瞬就逝,今夜已是公主在宫中的最后一夜。自打用过晚膳,阿霖便不发一言,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
绮罗见她晚膳没用几口就放下筷著,便温好金银花露,又加了几匙她平素最爱的桂蜜,放在她手边矮几上。忽听阿霖极低声道:“我想见一见太子哥哥。”绮罗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方轻声道:“这几日我悄悄去柏梁台看过,韩钧带人一直守在外面,想见太子殿下恐怕不易。”
谁知阿霖闻言反而面色略缓,竟有一点点满足的神色,小声道:“我便知道,太子哥哥是不舍得让我去和亲的。”绮罗心下黯然,原来她到底还是在乎的,哪怕只是最无用的一点骨肉亲情,对她来说仍是这样的重要。
“若是您想要见,”绮罗咬了咬牙说道,“我再去柏梁台试试。”阿霖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良久方道:“别去了,太子哥哥如果知道了,心里更加难受。”绮罗“嗯”了一声,两人静默相对无言,却听窗外风声穿林,簌簌如波涛起伏。“阿霖,”绮罗忽然极轻声道,“明日让我替你去洛阳。”阿霖心头一颤,看向绮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你……”
“石勒见过我,他一直以为我是安定公主。”绮罗语声又轻又快,“我替你去和亲,不会出差错的。”阿霖似有所动,可一想到石勒的残暴,便不寒而栗,恳切道:“不行,我自己不愿意去,怎么能让你孤身犯险。”
“我只是个弱女子,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绮罗下定了决心,说得反而轻松起来,“我之前跟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的秉性,反而更容易相处。”阿霖仍是摇头,只道:“不好。”忽然殿门被人推开,有人大声道:“不,你们谁都不要去和亲。”
阿霖和绮罗同时转过头去,却见太子闯进殿来,面上都是焦急之色,他大声道:“阿霖不许去,绮罗也不许去。”
“太子哥哥。”阿霖眼眶一红,冲过去伏在太子的肩头,哀哀地哭泣起来。绮罗有些局促地向后缩了几步,却觉得太子的目光正朝自己望来。她慌忙低下头去,手里却攥出汗来。
正此时,只听殿外靴声橐橐,韩钧带着一行侍卫快步赶了进来,他见到太子便跪倒在地,口中说道:“殿下,请您回宫!”
“滚!”太子一声怒吼,一脚踢到来搀扶他的黄门身上。他的面上不正常的泛红,神色极是激越,“孤的妹妹要被送到敌人那里和亲,这是奇耻大辱!孤决不答应!”阿霖顾不得人前失仪,闻言泪落如雨。绮罗在旁瞧着,心里却是叹息,这同胞兄妹二人宫中长大,难得竟都能存下真性情,五叔对他们果然爱护有加。韩钧面色铁青,他对太子本来就没有多少恭敬,一挥手便欲让侍卫动手。
“住手。”殿门前忽有人出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胤身上铠甲未卸,眼眶亦是青黑,显然这几日极是劳累。
太子素日里就尊重兄长,此时见到他,却罕见地冲过去大声道:“大皇兄,你为何要送妹妹去洛阳?就连昔日汉武帝也齿于送女和亲,更何况咱们匈奴的大好男儿,怎能送自己的姊妹去敌人那里!”
“为了父皇,”刘胤的回答却极干脆,“若不送阿霖过去,石勒就会杀了父皇!”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太子张开口,喉头“荷荷”作响,双拳紧握,却说不出话来。匈奴男儿虽然骁勇,但却以孝义为先。敌人以父亲的性命威胁,此事莫说只是送妹和亲,就算是要自己的头颅,也得二话不说干脆地割下来!
早已想到他若开口,定会是言辞振振。绮罗心里冷笑,望着刘胤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来人,将太子扶回去休息。”刘胤见太子无话,便吩咐身旁侍从道,“太子殿下身体有恙,明日便不用送公主出城了。”
几个刚才被太子踢开的黄门这时候都爬了起来,假惺惺地要去搀扶太子,却见太子的目光中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们更加乔装作致,不住地瞟看刘胤的神情。
“适才对太子无礼的,”刘胤看也不看他们,冷声吩咐道,“都去自领五十大板。”
这下那几个黄门都吓得不轻,慌忙在地上叩头请罪。连韩钧亦是色变,五十大板不多不少,也足够要了半条性命。太子心里虽然恼怒,但他到底是个宽厚仁善的人,不忍旁人因他受责,反而出言道:“算了,饶了他们这次。”
几个黄门更加叩头如蒜,连连对太子叩谢不已。太子心里到底难受,又望了望妹妹阿霖瘫坐在地的惨淡神情,想劝慰几句,却也只觉词穷,一扭头便向外走了。
韩钧得了刘胤的默许,忙带人赶去护送太子,一时寝宫内的人都散尽了,刘胤走近几步,扶起蜷伏在地上的阿霖,忽然双膝一曲,竟是向她跪了下去。
热血轰地涌上阿霖颅中,她手足无措地扶起刘胤:“大……大皇兄……”
“父皇就拜托给你了,”刘胤双目直视着她,却见她惊得连泪也忘了拭去,兀自亮晶晶的挂在腮边,他对她躬身拜到底,沉声道,“从今往后,阿霖妹妹就替太子殿下和我在父皇身边尽孝。”
阿霖的手兀自僵直地伸在半空中,似想抓住什么一般,可到底什么也抓不住。她嘴唇微合,面上不知是哭是笑:“臣妹牢记在心。”
得了这句承诺,刘胤心底长吁了一口气。他又安顿好奇华殿内事物,又叫来侍奉女官一一问好明日行路安排。公主和亲不同于出降,除了侍奉礼仪的女官,只有四个陪嫁侍婢可以随行。公主陪嫁的侍婢都是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高门贵女,相貌出众不说,自幼训练有素,举止应对十分得益。
为首之人便是太原王刘隗的女儿贞乐郡主,刘胤将所有事项都问过一遍,又叮嘱了她许久,却见贞乐郡主双眼哭得红肿,自是不愿意去洛阳的。刘胤柔声安慰道:“堂妹莫哭,叔父也不愿意见你这样。”阿霖冷声道:“我也不要她陪我去。”贞乐郡主又是委屈又是伤心,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却低声道:“臣女愿意去。”
刘胤只觉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安抚她们离开了奇华殿。他刚行到殿外蔷薇花廊下,忽然听到一个泠然的女声在身后道:“王爷真是好手段。”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身后。
夜静了下来,凉风吹得花廊中枝叶微颤,在月下显出婆娑的影子。
“三言两语就哄了太子与公主为你卖命,”偏她的语气里似是裹了毒的利刃一般,直截了当地戳到人心里,“在洛阳的陛下怎么算也算不到,最可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贼。”
他猛地一回身,望着她的目中仍不带半点怒色。他压抑得越好,绮罗却越发觉得眼前人阴沉可怕。好像故意与他作对一样,她偏偏想戳破他的伪装,让他露出本性来。她还想开口,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近处闻到一股淡淡幽香,他的声音依旧很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就凭你也敢来威胁我?”
在他面前,好像一切虚伪都是多余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剥了衣衫,简直是赤裸地立在人前。她心里一跳,慌忙躲开他迫人的目光,嘴上兀自强硬:“只可惜你没算到你父皇为何要派我回来,要我在这里一日,就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你是想让我厌恶你,打发你随着阿霖一起远去洛阳?”他不动声色,语声中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
“让我去洛阳,我若去陪公主和亲,还能为公主助力,”绮罗被他揭穿心事,索性赤裸裸道,“你若留我在长安,难保日后我不会挑唆太子与你为难。”他神情却很从容:“我若真忌惮你挑唆,何不直接取你性命?”
绮罗心里一寒,可她随即直起了背,咬牙道:“你若杀了我,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你。”他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她,唇边似笑非笑:“你对自己倒是很有自信,真以为太子对你有情?”绮罗面上涨红,愤然道:“你这样一个无君无父,无亲无友的冷血之人,妄谈什么有情无情?”
忽然她的唇被封住,她一时涨红了脸,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什么。他衔着她的唇,仿若在咀嚼一点芬芳甜蜜,良久,方轻轻松开了她。
“你无耻!”她恼怒地扬起手,猛地向他脸上扇去。
他轻轻隔开她的手,笑中带着几分戏谑:“既然你已给了我这么多罪名,我不介意再多一项。”他没有半点盛怒之下的狂躁之态,反而显得悠闲从容,“你有这些谩骂之词,不妨留到洛阳去骂。”
绮罗嚯然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一时又羞又恼,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胤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情迷惘,心底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月华满地,似银霜流泻,少女便立在一丛半吐芳蕊的蔷薇下,身上淡蓝色的衫子被风吹动,虽满身不饰珠翠,连面上也未施粉黛,偏偏凝脂面上一双明眸中光华流动,自有一番清丽动人难以描画。这少女虽好,可惜性子太烈,确是不能留在宫中。
公主出降,乃是长安城数十年未有的盛事。虽是仓促之间,宫中亦准备了足有数十人的仪仗相护,华盖顶帷,箱笼车,轿皆是一片耀目的红。其中宫人皆依例支赐了珠子一匣,细色北缎十匹,人人皆是喜气洋洋。
唯有端坐在翠凤辇上的女子双目赤红,看得出是哭过的,如今虽然重新粉饰妆容,依然遮不住满脸的憔悴。送亲的礼官是宗亲中辈分最高的太原王刘隗,他满头须发半白,捧着仪册摇头晃脑地念了好长一篇骈四文六的长篇仪词,念了半日也未念完。他的亲生女儿便在出降的女官之首,亦是双目通红,只咬唇不敢哭出声。
绮罗伴在凤辇之侧,悄悄抬起头来,在接亲的人马中一番搜寻,却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的目光恰好也对过来,双目交错的瞬间,她脱口便要叫一声“小冉将军。”可触到的目光却十分冰冷,目中仿佛带着刀子一般,恶狠狠地从绮罗身上剐过。
“小冉将军好像带着孝。”樱桃作为随亲的侍女之一,站在绮罗身后,忽然悄悄地扯了扯绮罗的衣袖,指向了冉闵头上。绮罗一怔之间,见他一身银甲缟素,腰上的一条孝带在满目喜色的人群中更加显得格格不入。她还想探究一番,冉闵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
容不得她想太多,已听到刘胤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太子殿下抱恙未起,孤替殿下送皇妹出降。”他今日换了一身北珠绿领的长氅,从女长御手里接过镶银丝的朱色漆盘,取出三钗白玉的龙凤头冠,亲手为阿霖戴好。
匈奴嫁女,仪礼与汉人多不相同。只是如今历朝多年,国人衣食起居渐渐也随了汉制,就连仪礼也与汉人相仿,一般也有采吉问名的六礼,只是省略了许多繁冗礼节。刘胤身为长兄,自当主持仪典,他先行至未央宫外,接过宫人送来的香,在殿前进过,又有人来引阿霖去进香。
绮罗瞧着正诧异,只听身旁的贞乐郡主低低道:“未央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她这才恍然大悟。却见阿霖双膝跪倒在殿前,引香而拜,双目垂泪,樱唇轻启,仿若喃喃有声。忽然有一位老妇人从旁而出,双手扶起阿霖。阿霖一见到她眼眶便红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目中尽是不舍之情。那老妇人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又替她整过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温柔至极。那老妇人安慰过阿霖,目光却又往礼队中扫来,贞乐郡主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这是太原王刘隗的母亲秦老夫人。”樱桃小声对绮罗道,“她是先皇后的姨母,也是贞乐郡主的祖母。”说话间,秦老夫人向贞乐郡主投以了一个鼓励的目光,双唇微微弯起一点笑意,可这笑意到底是苦涩的。与此同时,樱桃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贞乐郡主身边卜氏、陈氏那几个,平素里在贵人面前何等殷勤,一见公主要去和亲,都躲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绮罗却恍若未闻,她遥遥地望过去,只见未央宫的大殿阴暗,看似都覆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唯有大殿中间挂着一只螺钿绘鸳鸯的五弦琵琶,以伽檀为槽,光耀可鉴,上面错着金缕红纹,影成双鸳,耀眼如新,大抵便是阿霖提起过的那支琵琶了。
刘胤等了一会儿,忽然清咳一声。接着便有宫人奉来七宝金银器皿,一并银绢与珠翠芙蓉花若干,这些都是御赐的公主添妆之礼。半晌却无人接过,直到绮罗感觉到一道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是贞乐郡主哭得失了礼,忙垫步向前接过,正欲躬身退下,只听他低声道:“此去艰难,照顾好阿霖。”
此番东去洛阳,依旧是月前行过的那条路,只是心境却不相同。一路上阿霖罕见的沉默寡言,就连膳食也用的极少,瞧得出是心情极差的。随驾的侍女都未在阿霖身边服侍过,不知她性情,也不敢轻易相劝。贞乐郡主终日里以泪洗面,也不怎么说话,只有绮罗瞧着阿霖可怜,没事便去陪她解闷。
这日又到函谷关,绮罗笑着对樱桃道:“这下你算是到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阿霖鲜有的也悦色地说道:“如果愿意的话,我去和郑将军说一声,就放你回家去吧,不用随我去洛阳了。”这是何等好的消息,樱桃双目发亮,跪在车中叩首连连。
入了关城,阿霖便让人去唤守将来。谁知过来的守将却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见了公主也不知仪礼。问了几句方知,数日前郑颀便接了调任,举家都搬走了,如今这位新守将姓张,是从平阳来赴任的。阿霖问了半天,也不知郑颀调任到哪里去了。这位张守将倒是很直接,说道:“接亲的冉将军一进城就问这事,俺是真不知道郑家搬去哪里了。”
阿霖瞧见樱桃面色发白,便安慰道:“你别着急,大概是新下的调令,底下的人还不知道你家里搬到哪里去了。”绮罗也道:“你父亲若不搬走,这次难免要和小冉将军起争执。你就留在这里吧,再派人去找你父亲。”人人都看出来这次来接亲的小冉将军脾气不大好,看到谁都没什么好话,就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一般。
樱桃叩了叩首,将脸深埋在衣袖间:“奴婢愿意服侍公主殿下,不想回家去了。”绮罗还想劝解,却见阿霖点了点头,神情木然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绮罗私下里便劝樱桃:“你可真想好了?若是去了洛阳,再回家就难了。”樱桃出神片刻,惨然笑道:“姑娘不知,我在家里便是庶出的女儿,从未得过嫡母与父亲半句温和言词,我娘的日子,更是不提也罢……此前是我想差了,现在反倒明白,若不是这次能去服侍公主,父亲鲜有的与我娘说了几句话,倒让我娘欢喜了好几日。如果我回去了,我娘的日子该更难过了。”
似郑家这种人家,也有一官半职,看似富足无忧,但却不会风平浪静。绮罗替她想了想,也觉得心寒,叹了口气只好作罢。樱桃望着她笑了笑,反倒安慰她:“姑娘不用为我担心,公主和姑娘都对我这么好,我过得快活得紧。”绮罗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有我在一日,总不会让你吃苦的。”
忽听背后有人冷笑道:“你不过也是个下贱的丫头,还敢口出大话。”
樱桃双手一凉,显然是听出了身后人是谁。她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绮罗,想替她说几句话,但不敢张嘴。绮罗却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她回头便刺着冉闵道:“我说不说大话与你何干,小冉将军如今这样出息了,连女人说话也要偷听。”
冉闵瞪着她,脸色铁青:“你这个狡猾诡诈的女人!”
“咱们各为其主,”绮罗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们计不如人,还如泼妇般咒骂岂不是更丢脸。”
几个人吵得厉害,贞乐郡主听到了动静,便也过来看看。却见冉闵气得呼呼喘气,樱桃局促不安地望着脚尖,而绮罗偏着头亦是一副生气的样子。贞乐郡主的目光扫过他腰间孝带,压低了声音道:“小冉将军,请节哀顺变。”冉闵面色一白,瞬时似被灭去了所有的盛气,面上突兀地便显出几分落寞来。
樱桃面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是……是……”静默了片刻,冉闵再开口时,声音里也有几分涩然:“我哥哥是在逃回去的路上中乱箭而死的,我没敢回头看。”绮罗咬了咬嘴唇,想起了冉隆年轻的脸庞,目中闪过一丝怜悯,却不愿让他看到,快步走了出去,樱桃快步也追了过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贞乐郡主轻声道:“其实她心肠很软,不是那样……那样的人。”
“本将军也无意和她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冉闵脸色由青转白,眼底一片幽暗,“她也是自身难保了。”贞乐郡主愫然而惊,仰面望着他:“将军这是何意?”冉闵定定地看向贞乐郡主,见她面上惊慌失措的神情,忽然生了一丝保护之心,只含混道:“不干你的事。”
出关之时,忽的天色骤暗,一阵狂风卷的满地烟尘散漫。忽如其来的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目。待这阵狂风过了,众人相互打量,却见人人都是满头满脸的尘土,竟像是从土里滚了出来的。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平素里一路鸦雀无声的送亲队伍里此时都是笑声,倒是缓解了众人离开家国的悲怆之意。
唯有阿霖回身捧起了一把地上的沙土,轻轻捧在胸前,再回望关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舍。这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此生未离开过的故土,如今分离在即,不知何时可还。绮罗走近她身旁,轻声道:“阿霖,你还会回来的。”阿霖侧目望她,只见她目中都是确信不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