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鹧鸪天
宫城以西白马寺旁,有偌大的一片达货里,是洛阳最繁华的所在。这里住着的多是富庶人家,锦衣貂车亦不罕见,此时青石板的路面上车声辘辘,一辆青篷薄幕马车趁着夜色悄悄驶过,唯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注意到马车的四角系着紫金铜灯,这是宫里才能有的御用之物。
车里的人听着马蹄碾着碎石之声清脆作响,心里亦好似踏在坎坷的道路上,碾过曲折的复杂。她一时按捺不住,悄悄掀起薄帘一角,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却见马车“嘎的”一声停在了一扇朱红大门前。陪车的黄门轻声道:“姑娘,到了。”她强行让自己稳了心神,扶着小黄门的手下了车,整了整自己的裙摆,这才轻轻走上台阶叩门。
也不过只等待了一瞬,对她而言却如同无尽的漫长。大门渐渐开了,里面探出一个不耐烦的守门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道:“什么人?”
“可有位绮罗姑娘住在府上?”她摸索着将手隐在身后,不自觉地捏着手心绿色锦囊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小声道,“我奉命来送一样东西。”
仿佛是沿着一条漫长的绝壁而行,绮罗只觉得自己牢牢地贴在石壁上,一侧便是悬崖万丈,底下怒涛翻滚,海音连天汹涌,永无尽时。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尖,一步步地向前挪着步,好似走在刀尖上一般,若一步差池便粉身碎骨。
脚下不断有碎石滚落的声音,只消往下看一眼,便觉可惧。若是常人也许早该骇得心胆俱裂,可绮罗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勇气,竟然碾着步子仍在颤巍巍地走着峭壁,她死死咬住牙关,拼命向前挪动。可彼岸又在哪里?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忽然放目想向前望望还有多远,只一抬眼,忽觉前面一片暮霭沉沉,她心里一颤,脚下突兀一滑,竟是一个踩空。
突然间有一点明亮的光透了进来,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只觉耳边嘈杂都是人声,似是有人灌了她几口冷水,她吃力地咽了下去,只觉那水清凉如甘泉,竟似是透人心脾的惬意。她透过一口气来,只觉胸口间那股绞痛渐渐没有了,身体也没有那么燥热难当,她眯了眯眼睛,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音:“水,水。”石宣身子一颤,目中透出极大的喜色,慌忙端着金碗凑到绮罗唇边。
此时绮罗虽未睁眼,却已有了点力气,只觉喉咙里渴得要冒烟,就着石宣手里金碗大口喝水。石宣见一碗都见了底,忙对身后道:“快去盛水来。”
须臾间,有只苍老又满是皱纹的手递了碗水来,石宣接过碗,忽然怔住,回头望着他道:“师父。”慧理大师瞧起来亦是几夜未眠,眼眶下都是青黑,此时却露出一点慈和的笑意:“毒解了就好。”
才几日的工夫,石宣眼底已全是血丝,俊逸的脸庞亦突兀的有些脱了形。他似是有些愧疚,低头半晌,似想向师父说句道歉的话。“好好照顾她。”慧理大师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叹了口气,转身悄悄离去。
中了剧毒的人,虽然解毒,也如大病一场。慧理大师早已开好了几副调理的药方,再加上石宣悉心照顾,等绮罗醒来时,一张小脸已经瘦得小了一圈。她眼神略有迷茫,开口道:“悬崖呢?大海呢?”
石宣被她问得怔住,半晌才道:“什么悬崖,什么大海?”绮罗瞧了瞧四周,只见身在一间富丽的房中,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到站在陡峭的悬崖上,下面就是大海,浪舌卷着我的脚,好像要把我拉下去,真是怕人极了。”
“绮罗,”石宣听她说的可怜,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不住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我再也不会让你去什么悬崖上了。”
绮罗依靠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竹香气,只觉仿若回到了小时候,她满心都是安定的,目中闪着泪光,小声道:“我也再不想去了。”
石宣将她搂紧,只觉经此一遭,她竟瘦得这样厉害,身上的骨头都好像突兀的硌了出来。
他心里一酸,自己对不起她,还是让她受了这样的罪。绮罗忽然觉得有几分异样,略有些不自然的便想推开他。
门口有人清咳一声,有人笑道:“呀,才多久,就这样难舍难分。”听到有人打趣,两人同时惊觉,绮罗赶忙用力推开石宣,探头看着门口只见阿霖笑吟吟地端着一个朱木漆盘进来,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两个金碗。
绮罗笑着打岔道:“这是什么好吃的,闻着就觉得饿了。”阿霖笑道:“这是我做的鱼羹,你不是总说要尝我的手艺吗?”阿霖的手艺可是出了名的好,绮罗一听便有了食欲,忙道:“这一病可真是太值了,居然能吃到阿霖亲手做的美味。”
“又胡说。”石宣皱眉望她。绮罗忙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下次不敢了。”阿霖望了望二人,只觉说不出的融洽和悦,忍不住笑道:“哎呀,你们两个人真是,可让我肉麻死了。”绮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作势要打阿霖。阿霖笑着闪开道:“再打我,可就没有好吃的了。”
跟在阿霖身后还有个瘦而高挑的女孩,此时亦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捧起盛鱼羹的金碗道:“让奴婢来服侍姑娘吧。”绮罗微微一怔,看向了她:“樱桃,你也来了。”阿霖笑着点头道:“这次多亏了樱桃,若不是她冒险把解药送来,你也不会这么顺利渡过难关。”
石宣看了眼阿霖,张了张口,似想说点什么,可阿霖瞥过一个警示的眼神。他便闭口不语,面上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樱桃捧着碗,跪在床边要喂绮罗。绮罗怎会让她喂,忙拉了她的手柔声道:“樱桃,这次多亏了你救我。”
室内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复杂,樱桃亦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阿霖。还是石宣为她们解围,他赶忙接过金碗,又拿起小勺,笑道:“还是我来喂。”阿霖“噗嗤”一笑,这下绮罗又红了脸。
樱桃忙道:“让奴婢来。”伸手便要去抢那金碗,两人的手指相触,樱桃面上有些发红,石宣却毫不在意,只拿着小勺一点点地喂到绮罗嘴边。绮罗起初有些不习惯,但石宣执意要喂,便也由得他了。
“阿霖,樱桃,你们都在,”绮罗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目光却探寻的往门外去看,“怎么不见贞乐郡主。”
“贞乐郡主……”阿霖微有迟疑,还是说出了实情,“贞乐郡主被石王嫁去东夷了。”
绮罗面色骤变,半晌才透了口气,可眉目间都是凄然的神情。石宣赶忙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你伤还没有好,这些事过段日子再说。”
阿霖在旁瞧着,只见石宣先用木勺拂去了鱼羹上的浮沫,这才舀着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给绮罗,动作小心极了,面上蕴满深情。绮罗本来没有什么胃口,但见他这样来喂,便也一口口都吃了净,可神情到底是郁郁的。樱桃不敢说话,阿霖想了想,却劝解她道:“既然来到这里,便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命运。贞乐郡主出嫁那日,我也见到了那个东夷王子,虽然读书少也粗鄙了些,人却很老实忠厚,该不会亏待了她。我们女子,求的不就是个一心人吗?”说着阿霖面上笑意更浓,望着石宣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打趣,“小世子,你说是吗?”
石宣面色有些尴尬,说道:“我出去热热药。”便端着碗出去了。
瞧着石宣关了门出去,阿霖这才小声对绮罗道:“这个石宣还算不错,对你也还算是上心。”绮罗面上浮起羞涩,嗔道:“你乱说什么。我们只是幼时的玩伴,感情自是要好的。”
“是吗?”阿霖目也不瞬地望着绮罗,促狭笑道,“我怎么觉得某人好像不是这么想的。”绮罗微微一怔,她抬头望向阿霖,刚想辩解几句,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她拉了阿霖的手坐到床边,轻声道:“阿霖,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樱桃正在一旁收拾碗筷,忽然手一抖,碗摔在地上,幸好金碗十分结实,倒没有摔坏。阿霖略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去,不自觉地摸了摸发髻:“我哪有什么不对劲。”
“就是有的,”绮罗忽然扯住她的手,强行扭过她的头,仔细端详着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怎么做了妇人的打扮?”
按照国朝之礼,女子满十五及笄便可梳髻。只是少女多做额发覆眉的双平髻,发顶饰鲜花或是珠玉,垂下双辫以示云英未嫁;可如今阿霖一头乌黑光华的青丝皆被盘起,在耳边松松挽了个惊鹄髻,这分明是出嫁妇人的打扮。
绮罗握紧了她的手,忽然心里紧张极了,目也不瞬地望着阿霖。良久,只见阿霖笑着抽出手,轻轻道:“我现在是中山王的侍妾。”
竟是石虎?绮罗怒极,大声道:“是不是他逼迫你。”她双目欲喷出火来,便要起身去找石虎拼命。阿霖按住绮罗,反倒安慰她:“不是他逼迫我,是我自愿的。”
绮罗张了张口,怔怔地望着阿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喃喃反复道:“你怎能,你怎会……”她话难以说出口,可眼角却有了泪意,“难道你忘了你的心上人?”
“我怎会忘?”阿霖轻叹了口气,目中透出一丝温柔的神情,“我从未有一刻忘过他。可我不能提,甚至想也不敢想。事到如今,我只能希望他好好活着,忘了我,以后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绮罗想起了冰面上中箭如刺猬一样的慕容茂,如何都说不出实情,只是面上珠泪滚滚而落。阿霖笑着为她拭去腮边泪水:“你别哭,这并不是坏事。”绮罗闷然不做声,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阿霖站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对樱桃道:“你好好照顾她,等她好些了,我再来看她。”
世子府并不大,阿霖走到门口,却见石宣正在等她。见到阿霖莲步轻移,衣袂翩翩而来,石宣似有些尴尬,想了半天,才说道:“那件事,你没有告诉她吧?”阿霖摇了摇头,却并不意外:“没有,我怎会告诉她。”
“那就好。”石宣偷偷地松了口气,再望向阿霖的目光中越发多了些复杂的神情,“难为你愿意为她做出这样大的……”他双齿差点咬到舌头,“牺牲”两个字几经辗转,还是难以出口。
“世子不必挂怀,不止是为了绮罗,我也是为自己。”阿霖面上并无表情,她微微瞥了一眼石宣,“我也需要为自己寻一个依靠。”石宣有点错愕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裙裳若烟霞,更衬得人娉婷婀娜,似神仙妃子一般。
明明是她以命去救绮罗,可她竟推得干干净净。他有些怔神地望着阿霖,仿佛有些不认识她,片刻,方带了十分的敬意说道:“若是虎叔因此为难你,我会去为你解决。”
“不必,”阿霖断然打断了他,再看他的眼神里更是似笑非笑,“我既然能出来看绮罗,世子就不必担心中山王会为难我。”说着她指了指门口,一辆中山王府的马车正等在外面。她说话语速极快,唯有说到中山王三字时微微一顿。
等她走了好久石宣才反应过来,她的父亲刘曜,当初不也是被称作中山王的吗。
石宣心里倒有些看不透刘霖了,索性不去想此事,他缓步走回去看绮罗,刚走到门口,只听里面有个女子的声气细声细语道:“姑娘,您不用为阿霖公主担心。她既然能来看你,想来中山王对她是不错的。”石宣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该是樱桃,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侍女也有这样的见识。他推门进去,笑道:“是啊,刚才虎叔专门还派人驾车来接她,看来对她是很不错的。”
绮罗闷闷不乐半晌,小声道:“可那人终归是她的杀父仇人,我一想到这里,便心里难受。”
“总比嫁给我祖父,或者是某个野蛮的夷族首领强吧。”石宣柔声安慰她,“虎叔今年刚过而立,素来一心只在军务上,身边也没有姬人服侍,为人颇有担当,她也不算所托非人。”
心里好似有刀在剐,只觉血肉都被刺得生疼,绮罗早该想到的,自己有石宣看护,可以保一时平安,可阿霖和贞乐郡主能怎么办。贞乐郡主被石勒嫁给了夷人,阿霖又是真正的安定公主,知道实情的石虎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她心里难过极了,忍不住呜咽一声,伏在枕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石宣一见她哭了,心里更是着慌,忙搂着她柔声安慰:“绮罗,我打定了主意,等你好一些,我就带你离开这里。”绮罗抬头看他,一时竟怔住。两人话声喁喁,自是旁若无人。樱桃心里微微一涩,端起了漆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个时节太阳落了山,暑气便也差不多快散了,没有白日那样炎热。世子府离中山王府不过隔了两条街的距离,阿霖摆了摆手,让门口等候的宫人都退下,想慢慢踱步回去。侍候的宫人颇是紧张,叩头道:“中山王回去发现您不在,特地派小的来接。还请如夫人上车。”
“如夫人”三个字颇有些刺耳。阿霖唇边露出一抹讽刺,仰起头,却是径自向前走去。那些宫人侍从惶恐至极,纷纷跟在她身后。
越是如此,她便越发不甘心,手里捻着金丝刺绣的帕子,流苏随着步伐微微颤抖。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甫一进门,却见石虎当门而立,抬眼望着她。阿霖停下脚步,抿了抿唇,刚想开口,便听身后的宫人极惶恐,忙跪倒对石虎道:“如夫人执意要走回来,小人们实在劝阻不住。”
“是我的错。”阿霖面上露出一点愧色,“坐在车轿中有些气闷,便想走回来。”
石虎眼风扫过阿霖,却见她如青竹一样窈窕的身形微屈,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面上亦是一副谦卑的神情,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少顷,只听他问:“她怎么样了?”
阿霖微微怔住,心里忽然一跳,故作镇定道:“大概是……全好了。”石虎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阿霖一眼,迟疑片刻,方缓了口气道:“不可再有下次。”
“妾再不敢了。”阿霖目中含泪,盈盈向他拜倒,“谢王爷深恩。”
如夫人出门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一声,石虎兴师动众地派人去接,本以为至少是雷霆风暴一场,想不到竟这样轻易便化解了。那几个宫人一时都怔住,有些错愕地望着石虎,却见他背了手,信步而去。
夕阳已落,庭院里尚有余晖,阿霖唇角衔了一抹冰冷的笑意,不带半点温度。
樱桃去膳房里收拾好碗勺,却见旁边的炉子上炖着一个小盅,旁边有个小侍女扇着火。樱桃便问道:“府里还有人生病了?”
那小侍女皱眉道:“夫人也熬了三天没睡,刚才说胸口闷得很,老毛病又犯了。”樱桃心里微动,便对那侍女柔声道:“妹妹,你去歇一会儿,我替你煎药吧。”那侍女到底年纪小,微微一犹豫,便很是愉悦地把扇子给了她,径自跑出去玩耍。
樱桃仔细煎好药,小心地端着去了后院的正房,进了内院,只见屋里都挂着幔帐,将四壁都遮得严实,又隔了几扇屏风,隐隐绰绰也看不清楚屋内的景象。樱桃心里有点发慌,小声唤道:“夫人,夫人。”
少顷,便听里面有人轻咳了几声,接着便听到程氏略沙哑的声音道:“端进来吧。”
门是虚掩着的,樱桃低着头捧着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举妄动。程氏在内屋的西侧榻上卧着,一脸病容,见她倒是怔住,迟疑道:“怎么是你?”
樱桃端着药盅,仔细跪在榻旁用银丝筛滤过药渣,直到药汤清澈见底,这才亲自试过药,小声道:“世子怕其他的宫人们伺候不周,特意让奴婢来伺候夫人。”程氏闻言果然面色缓和些,又见她动作小心,神情恭谦,不由点头道:“是个谨慎的孩子。”她就着樱桃的手服了药,又问道,“宣儿呢?”
“还在东院里陪着绮罗姑娘,”樱桃转眸瞥了瞥程氏,见她眉头微皱,便送了茶盏让她清口,低声道,“今日中山王府上的如夫人也来看过绮罗姑娘,还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
“哦?”程氏大是诧异,“中山王何时纳了一位如夫人?怎会和绮罗认识?”
“难道夫人竟不知道?”樱桃秀眉微颦,似想说什么却有些难启齿。程氏果然上心,面上冷了神色:“你快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见樱桃不答,更是连声厉色道,“难道你敢欺瞒我?”
樱桃目中忽然蕴了泪,小声道:“绮罗姑娘并不是真的安定公主,她出身民间,是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后来又不知怎地成了安定公主的侍女,冒充公主入洛阳和亲。而中山王新纳的这位如夫人才是真正的安定公主。”
程氏闻言神色顿变,手中茶盏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个大胆的贱婢。”樱桃慌得跪在地上,含泪叩头道:“奴婢不敢欺瞒夫人实情。”
“你是个好孩子,”程氏也觉不该对她发作,强笑着让她起身,“你还听到什么,都说出来。”
“夫人千万别与世子争执,免得伤了母子感情,”樱桃仰着头,拉着程氏小声啜泣道,“世子对绮罗姑娘感情深厚,奴婢适才在门外,听到世子对绮罗姑娘说,要带她一起走。”
“他们想走到哪里去!”程氏勃然大怒,掀开薄被,咬牙道,“我不会让宣儿被她迷惑了心智。”樱桃又着急又惶恐,可她哪里拉得住程氏,眼见得程氏连披风也没披上,竟是直直地冲了出去。石宣见程氏去而复来,大是诧异,问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程氏气得面色发白:“这还是你父王的府邸,难道我来不得?”卧在床榻上的绮罗见程氏脸色不佳,忙撑着起身对她行礼,轻声道:“夫人。”石宣大是心疼,忙扶住她:“你身子还没好,别起来。”程氏看了看他们二人,嘴唇竟有些发抖,指着绮罗道:“你,你真要为了她什么都不管不顾?”
未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得了消息,石宣心下一横,抬头道:“母亲,我确实是决定了,要带她一起离开这里。”程氏神色惨淡,发鬓微颤,抬着的手指忽然也没了力气,哆嗦道:“你……你跟你父亲一样!”
“像我父亲有何不好,至少他与他心爱之人两心相印,愿意为彼此而死。”石宣本不想忤逆母亲,此时却觉得一口气憋在心中,忍不住把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他言词犀利,一句句如刀一样直插到程氏心上,“我现在觉得父亲,是做了一件顶英雄顶正确的事。”
石兴当初暴亡的隐秘,一直是宫中的禁忌,当年知晓内情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再加上石勒严禁人提及,更是从此无人知晓。石宣是怎么知道的?程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石宣,仿若被抽去了全身的血液,面上再无半点血色,她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绮罗瞧着惊极,慌忙拉着石宣道:“你胡说些什么!”
石宣见到母亲的情状,心里也后悔,便欲过去扶起母亲。谁知程氏忽然一把推开他,撞撞跌跌地冲了出去。
石宣想去追母亲,可刚迈步便顿住,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绮罗望着他,埋怨道:“你怎么能这样对你母亲说话。”石宣闷然不语,他狠狠地用靴底蹭着地,良久方道:“这是个伤疤,不揭破,母亲永远都不会醒。”
绮罗张了张口,也觉得他父母那辈的事是一笔糊涂账,大抵是说不清谁对谁错的。半晌,她方叹气道:“但你母亲心里的那点支撑自己的幻想,大概也被你打破了。”石宣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悔了的,只道:“过几日再去向母亲赔罪。”
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正是三伏最热的时候。石勒身体肥胖,耐不得热,每日里宫人们都从冰井中掘了冰成筐的往太极殿送去,仍是解不得暑意。石弘便进言道,太极殿一带都是土丘沙地,四面又无屏障,难免更蒸热难当,不如在邺城以北再修一片宫殿,权作避暑。
石勒沉吟不语,却是动心了的,便召问群臣意见。谁知石虎出言反对,直言道连着三年大旱,洛水以西都是饥民千里,国库空虚,哪有闲钱大修宫闱,岂不会惹得民意沸腾。石勒默然不语,再不提此事,却将石虎调至襄国练兵。
到了七月,洛阳突降暴雨,天似漏了个窟窿一样,瓢泼大雨一连十余天未停歇。到了七月初七这夜,电闪雷鸣,轰隆作响,半个洛阳城的人都睡不安稳。
绮罗看着窗外大雨,心里颇有些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石宣怕她受惊,早就赶回来陪她,此时宽慰她道:“你且放宽了心,京里的九龙渠是汉明帝时就建好的,数百年都安然无事,能出什么事。”谁知到了二更里,忽然一声惊雷震得人心头巨动,隐隐竟有人声呐喊。石宣面色一变,站起身便向西南望去,只见宫城中隐隐起了冲天火光。
“高安,”石宣大声喊道,“快备车马,我要入宫去。”
绮罗将他送到门外,只觉一颗心都是惶恐的,忐忑道:“千万要小心。”石宣接过她手里的油斗笠,披在身上,倒露出几分笑意:“能出什么事啊。”他环顾左右,又柔声道,“你要是害怕,就让樱桃去房里陪你。”绮罗拼命点头,眼底有些湿润。
一直等到天明,石宣方从宫里回来,大抵是因为受了冻,脸色有些发僵,只简促道:“太极殿遭了雷,幸好宫人警醒,提前叫醒了祖父。现在祖父倒是无事的,只是徐妃她们受了点惊吓。”绮罗觑他脸色,知他有话没有说完,便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下,樱桃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仍然随着众人退了下去。
等到人都走尽,绮罗亲自倒了茶递给他。石宣接在手里,却不言语,隔了半晌方涩声道:“我赶过去时,二叔和三叔都在殿内。他们说找高人测算过,祖父属虎,今年又是整寿,与属龙之人多有冲撞,今日太极殿火起,便是龙虎相斗的诏示。”
绮罗一怔,抬头望着他:“你不就是……”
石宣面露苦笑:“是,宗亲之中只有我属龙。”
绮罗大惊失色:“你祖父真的相信了这样荒谬之论?”
“祖父当时心情不豫,斥责二叔三叔几句,让他们都回去了,”石宣摇摇头,目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但他也没有见我,却让人宣了国师进去。”绮罗心里也替他难过,低低唤道:“小宣。”
只见石宣忽然回头望了眼宫城的方向,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倦意:“这宫里一点意思都没有,二叔三叔他们随时都想害我,怕我和他们争抢皇帝的位置。可我又何尝想过那个位置?什么父子兄弟,什么骨肉亲情,都是假的。这里冰冷得很,一点意味也没有。”
“绮罗,我们走好不好?”他忽然回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她,“天涯海角,我们去哪里都可以。”绮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慌乱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心底似有个声音,应该拒绝他。可她搜罗尽了心底的言词,却找不到半句可以拒绝他的理由。她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小声道:“你……你祖父,应该不会允你任性。”
“我知道,”石宣的声音忽然变大,他有些气恼地走到窗边,望着屋外依然未停的大雨,狠狠地握拳砸了一下窗棂,“等为祖父过完了圣寿节,我便去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