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剔银灯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黎明,这日是元月望日,也称元宵。一大清早街上便有了人声。绮罗起床先去后院打了井水,将院子前后好好扫洗了一番,又取出昨日便折好的杨柳枝,插在门上,这是北方祭祀门户的法子,小时候绮罗常看母亲如此做。那时候她还不过总角年纪,晃着两根羊角辫站在门边看得津津有味,母亲见状便摸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地教她念着歌谣: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母亲念歌谣的声音好听极了,好似屋外的泉水叮咚作响。她茫然地眨着眼睛:“阿娘,鼠是硕鼠,绮罗在谷仓里见过。可蚕是什么东西呀?”母亲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的解释:“蚕是一种白白胖胖的小虫子,生长在南方,专爱吃桑叶。等养到透明了,就能吐丝,还能织罗缎,做衣裳。”见她仍是不解,母亲瞧了瞧她,却见绮罗一身都是麻布衣裳,哪里找得到一片丝织的罗缎?
绮罗虽然年纪幼小,却十分聪明,问道:“既然蚕生在南方,阿娘岂不是也没见过?”
南方家家户户都有养蚕的习俗,北方的确是少见的。母亲心底叹了口气,便去房里翻开柜子,找出一个小小的罗帕给她:“你瞧,这个就是蚕吐的丝织成的帕子。”
绮罗把帕子捏在手里,只觉滑滑的,舒服极了,颜色也不同于麻布的青白或者灰蓝,却是明艳的五彩之色,炫目而灿烂。她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捧着帕子欢喜了一整日,却浑然不知母亲坐在晦暗的床边,静静地瞧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悲哀的神情。
如今想来,母亲年轻时大概也有一些尘封的秘密。可惜当时她还小,不能倾听母亲的心事,等她真长大时,却已再没有机会去问母亲。
她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中已泪盈于睫。浑然不知外面的街道上已有马蹄声响,有一行劲装之人骑着骏马奔驰入城,这些人看来是长途跋涉而来,马力已有不支,每个人的马靴上都覆着厚厚的土,看起来是从远处而来。这些人入了城,便打听起过往有没有什么生人来过,城里的人听他们都是外地口音,皆有警觉,纷纷关了门。
去问路之人是个年长有须的人,见状有些气馁,对为首之人低声道:“这座城池太小,离洛阳又近,那位怕是没有来的。”
为首之人便道:“既然如此,便先找个客栈歇歇脚,兄弟们也奔波整日了。”
众人虽未着军甲,但一望可知出身戍卫,纪律森严,此时听到吩咐,这才散了开来。可孟津本就是小城,哪里有什么客栈酒楼。众人找了一圈,最终都在城内大街上大门紧闭的“天然居”前立定了。那个年长之人望了望招牌,却对身后一人道:“四弟,你去问问这家看。”
被唤作四弟的正是韩钧,他一连叩了半天门,哪有人开。他心头火起,只觉今日诸事不顺的紧,回过头去,只见家家户户虽然房门紧闭,但人人都好似在门缝中偷看。
韩钧耐不住火气,退后几步,忽然猛地一脚踢在门上,大声道:“有人在吗?”
“四弟,”刘胤除下帽子,与适才那年长之人异口同声地喝止道,“不得无礼。”
韩钧又是郁闷又是有气,大声道:“这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正说话间,门忽然开了,一个妙龄少女打开了门,她颇是心疼这新换的门板,便没了好气,责怪道:“有这么敲门的吗?”
韩钧见到来人,忽然愣住,连连倒退了几步,指着那少女竟然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是你……”
绮罗亦是一惊,已是看清来人的面目,她心里忽然一凉,第一反应便想关上门。可哪里来得及,猛然间,一只手已经撑在门板上,牢牢抵住了大门。韩钧第一反应却不是指向刘胤,而是看向那年长之人道:“大哥,这就是那个绮罗。”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人名叫梁守信,他踱步过来几步,细细地打量了绮罗一番,忽然笑道:“好,好。”此时几个人都围了过来,纷纷打量着绮罗,刘胤怕她尴尬,忙走近几步,对绮罗道:“咱们又见面了。”
一看到他,绮罗心里就腾的一股火起,竟是“唰”地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众人俱惊呆了,韩钧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她大声道:“你……你……你竟敢打我们南阳王……”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了这个称谓,可脸已经气得通红,双手握紧拳头,只要刘胤一声令下,他一定不会顾及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要好好教训一顿这个没规矩的恶女人。
绮罗一出手就有点后悔,敌众我寡,怎么就没忍住动了手。但她望着那人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一双碧眸里闪着冰寒的光芒,顿时便觉心头的火又窜了上来。
她还要扬手,这次却被刘胤牢牢抓住了皓腕,他语声低沉,却不辩喜怒:“还想再放肆?”她何时受过人激,当下便要暴起。可偏偏韩钧在旁边添油加醋的一句话,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口:“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破店。”梁守信拉了他一把,低声道:“且由王爷处理,你凑什么热闹。”说罢,拉着他们几个嘻嘻哈哈的去了。
刘胤略有些尴尬,望着他们的背影道:“这是我的几个结义兄弟,大哥梁守信,二哥陈溥,四弟韩钧,六弟谢烨。”他顿了顿,又道,“我排在第三。那年在乐游庙里也是他们几个,你们也算是见过的。”
绮罗冷哼一声:“王爷告诉我这些作甚。”刘胤低声道:“实不相瞒,这次出来我们不想惊动旁人,只有兄弟几个轻装简行,若店里有吃的还请绮罗姑娘招呼。”绮罗翻了个白眼,望向了已经在翻箱倒柜的韩钧和谢烨,冷声道:“还用我招呼吗,他们自己都上手了。”
这几个人简直就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进店中便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小二和厨子不在,他们便自己动手,竟好似行军埋锅造饭一样,一点儿也不见客气。且不说厨房里那些时令瓜果、冷冻肉菜,便连后院仓房里堆着的几十坛老酒都被他们搜刮出来,毫不客气的都开坛下肚。
绮罗缩在角落里直生闷气,望着他们五个人在店里大吃大喝的模样,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眼风一扫,只见刘胤略用了几口,便取了行军图站在屋门口借着亮光看,心里更是气闷得紧。
“绮罗姑娘。”
她怔了半天,这才意识到梁守信是在对自己招手。她没好气地磨蹭过去:“军爷吃饱了也喝足了,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里有没有客房?”梁守信环视左右,慢慢道,“我们兄弟五人几日没有休息,要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赶路。”
绮罗险些要跳了起来,大声道:“梁大人,您没看出来我这儿是小本经营,开的是酒楼,又不是客栈?一共就这么些桌椅了。”梁守信微微皱眉,颇有些踌躇:“那附近还有没有合适的客栈?”
绮罗一喜,刚想把他们打发出去,便见谢烨端着碗面过来,接话道:“大哥,我适才出去查看过,这里的人警戒的很,都不肯开门。”陈溥是他们几人中最沉稳的,此刻皱眉道:“这地方离洛阳太近,情势不知,贸然出去住客栈反倒容易引人注意。”
看着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吃面条,绮罗气得银牙也要咬碎,这些人倒都是狗鼻子,连藏得银丝面也被他们翻出来了。梁守信微一迟疑,便点头道:“好吧,那今晚就在这里将息,找两个人今晚守夜,余下的人把桌椅拼一拼,凑合一晚就是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六弟,你去把马喂些粮草,尤其是追风和赤鬃,要添些谷物给它们。”谢烨应了一声,韩钧却笑道:“大哥就是把牲口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过两匹马而已,竟吃的这样挑剔。”
“你懂什么,”梁守信不悦道,“从军之人若不爱马,怎能体恤畜力?”韩钧还想再辨,只听陈溥道:“好啦,你就爱和大哥拌嘴,大哥和王爷都是爱马之人,千金难买心头好。追风、赤鬃也都是大宛宝驹,吃些细粮算得了什么。”
韩钧撇撇嘴,却对绮罗阴阳怪气地笑道:“反正我是不心疼,横竖也不是我家的口粮。”
这几个人自顾自话的把店里的东西都吃了,哪里有问过此间主人的意见。绮罗眼见他们人多,这几个人里做主的却是梁守信和刘胤了。刘胤与她有宿仇,而梁守信看起来温和,却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心知也拗不过他们。看着谢烨拿店里的细米去喂马,她心里气不过,讪讪然径自回了后院的自己的小房里,插好了门,坐在床上只是生闷气。
许是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轻声敲门。绮罗心里恼怒,还是去打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谢烨,他生得白净,又颇有几分腼腆的陪着笑脸道:“王爷吩咐送来的。”
绮罗只见他又端了碗面来,上面还搁了两个鸡子,看上去汤汤水水倒是很诱人。她心里有气,不肯接过:“你们倒是会借花献佛。”
“这也是事出仓促,得罪了姑娘,”谢烨把碗放到她桌子上,又从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了一小锭金子放在碗旁,“这是今日用耗的,赔给姑娘。”
彼时物价不高,这锭金子也足够洛阳城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一年了,绮罗面色稍缓,却仍是白了他一眼,重重关上了门。
饿了一整天没吃东西,她此时方觉有些饥肠辘辘,鼻子里闻到面条的香气,她到底是有些饿了,挣扎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这本来就是我店里的东西,不吃也是自己吃亏。这么一想,她便端过面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本以为这些粗莽军汉煮的东西一定难吃,谁知入口味道却还不错,葱香扑鼻,咸淡适中,面汤里隐隐有些鸡汤的鲜味,真没想到竟有这样手艺。可她随即反应过来,便怒意更甚,看来临走前桑娘在灶上给自己煨的那锅鸡汤也没剩下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碗面,外面喧闹了一阵子,似是有人约束,不久便安静下来。绮罗看着桌子上的面和金锭,气郁稍平,可她立刻便想起刘胤那双眸子里淡淡的睥睨和韩钧的无礼,顿时火气又窜了上来。可恶,这几个人就是这般爱自作主张,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怎么成?她心里越想越气,从床下翻出一个坛子,用布兜了半兜巴豆,鬼鬼祟祟的便往外面的马厩去了。
她攧手攧脚地进了马厩,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五匹马打着响鼻,吃得正欢。她从黑夜中也分不清哪匹是追风和赤鬃,索性从第一匹开始往石槽里倒巴豆,一连倒到最后,有匹马却十分漂亮,双眼大如枣核,又亮又精神。头上一撮白毛,油光水滑甚是醒目。而它面前的食槽里,还有一些未吃完的细米,绮罗心头火起,这匹看来不是追风就是赤鬃了。她正准备把剩下的巴豆都倒进去,忽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在做什么?”
绮罗手一颤,头也没敢回,人僵在了原地。只听脚步声近,刘胤已走到她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低道:“你准备给孤的追风喂什么好东西?”绮罗被迫无奈,只得转头道:“也没有什么,给马儿喂点夜草。”
刘胤的目光只在袋子上一瞥,便转眸望向了她,似笑非笑道:“几时兴起给马儿喂起巴豆来?”绮罗被他戳破,哪敢造次,干笑几声便想溜回去。谁知刘胤去拦住了她的去路,绮罗无奈只得立住道:“王爷想怎样?”刘胤伸出手来,却不言语。绮罗愣了一瞬,怔怔的将还未喂完的半袋巴豆递给他,谁知他接过尽数倒在剩下的几匹马的食槽里,却独独跳过了追风。绮罗瞠目结舌:“王爷这是何意?”刘胤做完这一切,方才拍拍手道:“洛阳离此还有多少里?”
“大约有八九十里吧,”绮罗有些讶异地抬眼望他,忽然有些结巴,“你要去……去洛阳?”
“噤声,”刘胤低声道,“此事只你知道就是。”他略顿了顿,又问起她洛阳守城情形,几时宵禁,几时闭城,有几座城门可供百姓过往,守城的人是否会盘问什么。
“平日里寅时三刻开城,申时初刻闭城,酉时三刻起便不许有人夜行。但上元前后五日都是竞夜无宵禁的,城门盘查或许会格外严苛些,若遇着单独入京的外来口音的男子往往要查看路引,防止有贼人趁乱作祟。”绮罗倒也知无不言,这几年她时常进出洛阳去买东西,也算是道路熟悉了,此时便一一答了他,却见刘胤听得极专注,碧眸里光彩熠熠。她咬着唇,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不会想自己去吧?”
这在她看来无疑是疯了,堂堂大赵的兵马大元帅南阳王,居然要只身入敌国都城,这岂不是送死的疯狂举动。
偏生刘胤看着她,回答的却很认真:“不是我一个人去,是我们俩一起去。”
绮罗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脱口道:“你说什么?”刘胤眼底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即有暖意,又颇玩味:“适才不是你说,若遇到独自入京的陌生外地口音男子,便要盘查得格外严些。”绮罗直觉自己是作茧自缚,她气鼓鼓地转过身去,没好声气道:“我才不去。”刘胤想也不想:“那我只好明日一把火烧了这个什么天然居。”
“你!”绮罗气得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刘胤,你莫欺人太甚。”
刘胤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适宜的活动了手腕,“反正你也知道本王言出必践,这把火烧是不烧,全在你一念之间。”这她倒是领教过的,眼前此人卑鄙无耻,手段狠毒无情,更恶毒的坏事他也干得出来,烧个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绮罗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简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去就去,几时出发?”他眸子带了笑意,偏她低着头瞧不见:“过了申时就走,不必惊扰了旁人。”
下楼时果然屋里倒了一片,梁守信、韩钧等人都扶桌呼呼大睡,地上堆了许多酒坛子,也不知道是醉倒的还是如何。她忍不住冷眼瞥向刘胤,挪揄道:“你对身边的人也这样狠心。”
刘胤却面色不改:“不过是一点安神的药下在酒里,等他们醒来也只是美梦一场。”
说话间,他已领着她出了后门,牵了两匹马过来。一匹高头大马浑身乌黑水滑,正是刚才险些被下了巴豆的追风,望去十分漂亮,一看便知是刘胤坐骑。另一匹马却不知是哪来的略矮小些的枣红马,四腿颇短,看上去是给绮罗的。
绮罗从未骑过马,却不肯服输,学着刘胤的样子一踏马环,竟也跃上马去。刘胤也不以为意,递了马缰给她。她怎知该如何控缰?不由得身子微抖,在马鞍上有些坐不安稳。
不过小小的举动间,刘胤似已察觉她的不妥,转头道:“你未骑过马?”
绮罗脸有些发红,却不肯承认,硬着脖子道:“谁说的。”说着竟然一扯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蓦得扬蹄冲了出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刘胤眸光一闪,心道不妙,忙策马追了出去,高声喊道:“快抓紧缰绳。”
这匹枣红马虽然矮小,却是川蜀送来的贡马,耐力极好,只是性情很暴躁,若是受惊十分不易驾控。绮罗第一次骑马,哪里领会得到要害,在马上狂颠了几下,双脚都离开了马蹬,只剩下一双胳膊牢牢抱住马颈,整个人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如同挂在马上的一只布袋。
刘胤心中大惊,脚下更是使力夹紧马腹,追出去数十丈远,方与绮罗的马平行。他努力去抓绮罗的马缰,可枣红马似是受了惊,反而更发力前冲。眼看眼前有块大石挡路,枣红马竟然不偏不躲,向那大石冲去,便要把绮罗摔下马来,刘胤倒吸一口凉气,他应变极速,电光石火的一瞬已拔出长剑,一道白光而出,正削掉枣红马的前足。
枣红马吃痛向前跌倒,背上的绮罗亦猛地飞了出去,却见刘胤应变奇速,竟在瞬间策马领先一步,恰恰将她接在怀中。只待将她接稳在怀中,他这才觉得背上竟都是冷汗,再看怀中的女孩微微发抖,显然也是惊恐至极。
他鲜有这样动气,忍不住便呵斥她:“不会骑马为何不早说?”
绮罗受了这番惊吓,浑身兀自发抖。她强行扶着刘胤坐稳马鞍,却道:“王爷何尝问过我?”
他一怔之下,便起怒意,还想再训斥她,却见她一张小脸惊得煞白,哪里还有半点血色,心知她也吓得厉害。听绮罗声调忽然转低,小声自嘲道:“身为匈奴人,我竟不会骑马。”
她声音很小,却让他忽然起了一点点怜悯之心,他目光霍然一闪,低声道:“若想学骑马,也不是难事。只是以后绝不可再逞强。”
七八十里路,以宝驹飞驰之力,不过片刻。
二人飞驰而至洛阳的外郭时,天色刚刚擦黑。眼见得人声渐渐喧嚣,刘胤一拉马缰,自先下马,又伸手接了绮罗下来。偶有行人路过,亦不免向他们投去目光。
公卿以下,唯庶民而入从酉阳门。从此入城的人多是肩挑走卒之流,牵着这样的宝驹入市岂不张扬?绮罗心神微动,刚要张口,却听刘胤忽然轻啸一声,拍了拍马腹。这匹乌云盖雪的宝马竟似能听懂他的话一般,撒腿便往山林里跑去。
只听他淡淡道:“追风颇通人性,由它自去寻吃的,等走时再唤它。”
两人行到城门口,却见头顶果然是“酉阳门”三个大字。往常这里不过四五个兵士把守,如今因在节中,守门的人足足多了一倍。从酉阳门进城的人多是城郊的贫苦百姓,因今夜没有宵禁,便想入城做点小生意,几乎个个都背着炉灶带着锅盆,倒也十分热闹。这样一群人中,刘胤与绮罗俱是一身罗缎绸袍的打扮,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果然那守城的兵士一眼便发现了他们,叫道:“你们两个,怎么从这里入城?”
绮罗心里微有些慌乱,下意识的便向怀中摸去。
脖子上系着的锦缎荷包里,有张路引,她虽然从未用过,但也许今日能派上用场。
却见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掌心,她从侧望去,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只抓紧她的手,笑着走到那兵士面前,竟是一口全然没有口音的洛阳官话:“与娘子出城赏梅,路上伤了马匹,只能步行而回。”
他本就生得斯文隽秀,通身都是尊贵清雅的气质,一望便不是寻常人。再看他身旁的女子,亦是眉目如画、秀美绝伦的,两人一着墨袍,一着黄衫,真真如一对璧人。那守城士兵冷冰冰道:“姓名,路引。”
刘胤从怀中递出一张纸,朗声道:“刘俭之。”
那士兵验过路引,再无怀疑,点头道:“既如此,便请进城。”言词中竟有几分客气。
绮罗微微讶异,却被他攥紧了手,始终挣扎不得。等二人入了城,她见左右没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适才说的是化名?”
“在下姓刘,名胤,”刘胤缓缓道,“字俭之。”
绮罗低头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又道:“你明明是会说洛阳官话的,偏要诓我同来。”刘胤目光一闪,闲闲道,“是吗?还以为若带你同来会有用处。”
两人携手而行,本就离得极紧,说话更好似喁喁耳语,旁人看来只觉是一对小情侣情浓意密,怎能想到竟是一番唇枪舌战。
“不对,那守城的人根本就没细看你的路引,分明就是你的人。”
她忽然反应过来,愤怒地瞪着刘胤。“你还算不太笨,”刘胤轻笑一声,目光炯炯的在街上搜寻,“好些年没来洛阳了,你想吃点什么,今晚我请客。”说是要请客,绮罗自是不会轻饶了他,她咬牙轻笑,径直便把他带向城西。
洛阳城有“十里八馆”,便数“调音里”最是繁华,舞榭歌台、青楼红粉便不用说了,至于佳肴美食荟萃、高楼销金比邻,端得是城中可一掷千金的豪奢之地。
刚走过孝慈里、扶桑馆一带,刘胤忽然住了脚步,抬头向北边一座高塔望去:“那是何地?”
绮罗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道:“那是城中白马寺的舍利塔。”
“白马寺?”刘胤重复了一遍,眉间忽而不易察觉地轻皱,“现在吃饭还早,不如先去寺里看看。”
话虽说的客气,可哪里真的存心与绮罗商量,他足下方向已径直便往寺里去了。
“这寺里早就没人了。”绮罗被他扯着无奈,只得跟了上去,心里却在奇怪,难道自己想痛宰他一顿的想法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通商里、达货里一带住的多半是诸工货殖之民,不同于北市的千金比屋,层楼对出,这边的房子多是狭小的砖房,密密麻麻户户相接,望去十分简陋。寺庙便挤在小商贩们的街市里,显得逼仄而突兀。
绮罗倒未诳他,这寺庙空空荡荡的,里面果然没有什么人。
刘胤缓缓迈足进去,却见庭中有一座七层高的舍利塔,适才望见的便是这塔的顶珠。在近处来看,着塔着实是破旧不堪了,旁边还种了几株石榴树,此时还未抽芽,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这样的凋零画壁,破损门窗,一看便是许久没有人修整过了。刘胤看了半晌,方问道:“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这里早就废弃了,哪里会有人来。”绮罗摇了摇头,她虽然在洛阳也住了一段时日,却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指向了西北方向,“那边有一座新建的永宁寺,挨着宫墙,才是香火鼎盛的紧。那里面有一座九层高的永宁塔,上面是皇室所奉的金宝瓶,瓶下又有承露盘十一重,四周都垂着纯金的金铎,每个金铎有一个石瓮子那么大,足有五千四百个呢。每到晚上,那些金铎便会随风而响,满城都能听到,可好听的紧。”
“哦?”刘胤若有所思地衔了一抹笑意,目光却转向了庭中舍利塔,“建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一人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话音未落,忽听后面的禅房中传出沙哑难听的笑声来。
“胜造七级浮屠,哈哈,胜造七级浮屠。”
这声音实在刺耳,好似从地狱里传出的鬼哭狼嚎之声,听上去让人忍不住皱眉。这寺里竟还有人在?两人同时惊住,对望一眼,便快步向里找去。
残垣断壁,荒草丛生。白马寺不过前后两院,前为接引殿,后为毗卢阁,除了所供的几尊佛像,哪里有人在?
两人将寺庙内外搜寻了个遍,也毫无所获。
绮罗不由暗暗吃惊,说道:“适才那人听着声气倒是上了年纪的。”刘胤亦是皱眉,环顾四周道:“这寺庙前后都通着外面,那人若有心要藏,只怕早就溜出去了。”绮罗见他信步而走,在这寺中竟是极熟稔的,突然起疑,驻足道:“你从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刘胤微微一怔,望向她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同,口气却缓了下来:“二十四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
绮罗深吸一口气:“你不是……你不是……”她心神俱震,只觉此事说不出的诡异奇特。她突然想起了刘曜的话,他回忆过他的妻子,那个唯一的妻子只留下了一对双生子女,刘熙与刘霖。可刘曜好似从未提过这个长子的身世,只知道他不是嫡出,可他竟然是出生在庙里的?
有个念头如影子一般忽闪而过,好似触到了心底,她到底没抓住,任它滑走了。
刘胤却不愿多谈此事,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却停留在那座舍利塔上,只淡淡道:“在我幼时记忆里,这里香火昌盛,十分的热闹。”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明明面上是平淡的,偏偏能让周边的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激愤难平。
再抬头时,刘胤已缓缓地跨出了门槛——只这一瞬间,他好似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晦暗痛意,又换上了平日里的华韵神彩,剑眉微扬,好似这天下没有什么事可以成为他的阻挡。
出了白马寺,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满城华灯骤起,在湛蓝天幕印衬下,描摹出亭台楼阁、画桥水波,五光澄澈,十色照,耀竟似是龙宫天际,哪还是素日看惯的凡尘景象。
五龙渠上有十六桥,不远处的石拱桥灯火通明,人声喧嚣,热闹极了。
喧嚣中难得的安稳现岁。
花灯映红一张张脸,却是神色各异。只见每个人面上都带着一张面具,或是木质,或是皮制,绘纹夸张又狰狞。有的人身形高大,腰也粗壮,却带着窈窕女子的面具,更有樱唇一点,瞧得让人忍不住失笑。有的人纤细窈窕,一望便是二八妙龄的女子,却带着一张霸气威武的莽汉面具,唇边绘着络腮胡须,十分的滑稽可笑。绮罗瞧得新奇,忍不住捂嘴偷笑不已。可身边来往的行人却人人自若,好似见惯的场景。
“喏,这个给你。”刘胤在一旁的摊子上望了望,不多时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塞了个东西给她。绮罗接在手里,却是一张皮质的面具,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白狐狸,她罩在脸上,却一眼瞧见刘胤的面上竟是一只花斑大虎,最为传神的是额上还用浓研的朱砂墨写了个“王”字,朱砂未干,略有些流淌下来,显出了画面具的人十足的随性。绮罗蹲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气。刘胤被她笑的有些没底气,扶了扶面具道:“真有这么好笑吗?”
“好笑……”绮罗笑的肚子痛,要不是面上带着张面具,此时便可看到一张芙面笑若春花。刘胤摸了摸自己的脸,挺直了腰背,要说他平日里也是个如松似玉的美男子,摆出这副姿态来足以迷倒当街大半少女,可此时带着这副老虎面具,却是说不出的滑稽!绮罗放声大笑:“咱俩凑在一起,倒是应了个成语。”刘胤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的所指,不由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没好气道:“真是个顽皮的。”
鸣鼓聒天,燎炬照地。而沿路的行人,都带着这样的面具。刘胤在她耳边低低解释:“洛阳一直都有傩面的风俗,人带兽面、男为女服,都是寻常的。而且此夜内外共观,互不相避,也是男女相识的妙地。”
说话间,两人被人潮所推动,不由自主地向那边而去,却是宫里的侍者在桥上摆了灯谜,猜中的可得花灯做彩头。那些花灯精致又漂亮,听闻是宫里的赏物,难怪这么多人围住。
绮罗本想绕着走开,奈何刘胤忽然起了兴致,竟拉着她朝里面挤去。两人挤到近处,只见面前一盏盏宫灯都极精美,有彩凤献瑞的,有走马楼台的,更有水晶灯,玉花灯,一时眼花缭乱,也数不胜数。每盏宫灯下,都系有薄薄的纸片,上面都是谜面,地下还有小字注明是某某府,大抵是城中亲贵大臣都送来添彩的。她目光犹疑,忽然瞥道一行“伊别后,灯阑珊”。她心底蓦然一惊,自然扫到了最底那行“世子府”的落款。
“在看什么那样出神?”刘胤忽然问她。
她慌忙移开目光,不动声色道:“这许多花灯,倒看的有些入迷了。”
“哦?”他眼中波光一闪,在她耳边道,“喜欢哪盏,我替你赢来。”
她有些仓促的似想避过头去,忽然目光一怔,竟直直的对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便立在桥下,一身天青色锦缎长袍,长发束在身后,束发的锦带忽然随风扬起,好似天际划过一抹烟色。他此时一动不动地望着桥上的女子,面上带着一张狰狞的木质傩面,唯有黑瞳里浓墨深湛,天上星辰仿佛尽入他眸中。可入他眸中的却是似曾相识的一双眼,还有她转眸之时,手亦是与另一人相牵的。
只这一抹对视,他旋即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刘胤似是察觉她神色的变化,便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桥头依旧熙熙攘攘,哪里还看得到什么。
“就这盏如何?”刘胤不动声色地转了她的注意,指向了面前的一盏灯,却是一盏金丝银线笼成的玉兔灯,便连玉兔的双眼也是镶着明珠的,玲珑别致,又见华贵。那灯下系着一张薄薄的纸笺,上书谜面是一句诗“四五蟾兔缺”,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中山王府。绮罗心里一动,忽然又想到阿霖,忍不住微微侧目望向刘胤,却见他只是凝神看着谜面,忽然双眉舒展,笑着摘下了纸笺。
“哎哎,不要随意乱摘。”果然便有内侍过来斥责。
刘胤双指夹了纸片过去递给内侍,内侍一怔,见他器宇不凡,倒有些惊疑:“您猜的谜底是?”
刘胤见桌上有笔墨,便取来在纸笺的背面上写了个“芎”字。
中山王府的灯谜素是刁钻难猜的,今年又格外有过交代,这人竟这么快便猜出了?内侍越发惊疑,便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中山王府的长史。
那长史名叫贾顾,此时循声过来,果然问道:“怎解?”此时众人见有人猜出灯谜,便也都围过来探看。绮罗站的最近,一看纸上的字便心领神会,笑着解释道:“四五合二十之数,正是个廿字,草写时可不是草头?蟾兔为月,月缺如弓,合起来可不就是个‘芎’字?”
众人听得有理,都拍掌道:“妙极。”贾顾也十分钦佩,一壁收了谜面,一壁亲手摘了玉兔花灯下来递给刘胤,连声道:“二位大才。”
刘曜将玉兔灯递给绮罗,笑道:“拿着。”
“宣哥哥,宣哥哥,你走这么快作什么?王爷和霖姊姊都在后面呢……”玉琪几乎是小跑一般跟在那天青色衣衫的男子身后。
“霖夫人刚生了孩子,王爷自会照顾她。”石宣淡淡道,好似无意地伸指触了触河边一根新发的柳枝。玉琪站在他身旁,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转,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还想去看桥上猜灯谜。”
“你若想去,便自己去。”石宣突然不想敷衍任何人,虽然止了步,却没有平日里的缓和语气。
玉琪果然有些发怔,双目闪亮地望着眼前人,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为何好像比天边还远?也许只是一瞬时的失落,她旋即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宣哥哥,要是你不想去,就让玉琪去帮你赢花灯回来可好?”也不等石宣回答,也许更是怕他拒绝,玉琪头也不回的就往石桥跑去,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转眼没影了。
绮罗提着花灯,笑得眉眼弯弯,她小心翼翼地拨着灯上玉兔的耳朵,好似在对着一件活物一般。刘胤心里暗笑,到底还是孩子,便温和道:“逛饿了没,想吃点什么?”绮罗一怔,环顾四周,此时灯市已开,酒肆楼阁便都差不多歇业了,这样一年方有一次的胜景,人人都巴望着好好轻松一夜。仿若是看穿她的心思,刘胤拉起她的手,笑道:“跟我走,带你去吃点没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