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凤求凰

33.凤求凰

忘了那一晚到底喝了多少酒,第二日石宣醒来时,依然还在那间小小的酒馆里,红日已高三丈,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只是对面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却不见昨夜对饮的人。石宣瞬时站起身来,终是带了三分宿醉,衣袖一拂,却把桌上的空陶碗带落了,砰的一声碎成几块。

脚步声匆匆响起,进来的人是一身戎装的田戡,只见他满脸忧色地望着石宣,躬身道:“陛下,是臣戍卫不利,让陛下受惊了。”石宣忽觉一阵头痛难忍,见一旁侍从送来蜜水,便一口饮了,略镇定了些便问道:“卿来时,还有人吗?”

田戡道:“只有陛下伏案昏睡,还有个宿醉不醒的掌柜,臣已命人将他看管了起来。”

石宣扶了扶额头,皱眉道:“带他来见朕。”

那掌柜被几个侍卫带进来时,人如抖筛,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道:“小……小……小民……见过……见过……陛下……”石虎忍不住皱眉,“大胆,竟不行三跪九叩之礼?”那掌柜越发吓得手足无措,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石宣摆了摆手道:“罢了,不用讲究这些。朕有一事问你。”

那掌柜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石宣:“陛下请讲。”田戡见他无状,忙怒喝道:“大胆!”那掌柜慌忙低了头。石宣一时倒也好笑,对田戡道:“武威侯先退下,我有些小事要问他。”田戡应了一声,便带着左右都退了出去。

一时屋内只剩下了石宣同那掌柜两人,石宣问道:“你不用紧张,朕只问你一桩小事,昨晚在朕来之前,还有人在你这里喝酒吗?”

那掌柜愣了愣神,面露难色道:“昨晚是中元节,小人的店里来了许多客人,一时也记不得那么多。”

“其中有没有一个女子,一个人来的,嗯,个子也不高,穿着一件白衫子。”石宣慢慢环顾了一下四周,指了指昨晚临街的那张竹桌,“就坐在那个位置。”

那掌柜转头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道:“小人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昨天约莫是天擦黑的时候来的,是一个人来的,啧啧,那生的真是十分标致。小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姑娘,长得像仙女一样,哎哟……”他自知失言,赶忙捂了嘴,偷偷看了一眼见石宣面上也没有什么异样神情,便又老实说道:“小人给她打了一坛酒,她一个人也不要什么小菜,就坐在那桌边自饮自酌,后来小人的婆娘来送饭,又给她送了一碟自家枣树上结的枣子,她倒是十分客气,还额外多赏了几个钱。我婆娘直说是遇着了贵人,生得仙女一样的相貌,心肠还这样好……”

石宣听他啰唆个没完没了,不由得失笑道:“罢了,不用胡沁这样有的没的。朕问你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走时说了些什么没有?”

那掌柜仰头想了半晌,面露难色道:“小人昨晚灌多了黄汤,一觉醒来时便被外面的那位军爷抓了去牢里,想来那位姑娘是早就走了的。”石宣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点了点头,便起身欲离开。谁知那掌柜忽然一拍脑袋道,“小人记起一件事,昨日那姑娘好像是向小人的婆娘问起过灵婆的事。”

“灵婆是什么人?”石宣果然止住脚步。

那掌柜忙道:“灵婆就住在十里坊,谁家遇到什么生病遭灾的事,红事白事,都要找她算一算,端地是灵验得很。小人的婆娘三年前与小人刚成亲,一直没有身孕,把我们俩口子急坏了。后来找灵婆一算,说八月就能有,果然灵了,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出来……”

石宣出了酒肆,便问田戡道:“派人去十里坊寻一位灵婆来。”

田戡竟也知道此人,却是皱眉道:“陛下为何打听这等低贱的巫卜之徒?”石宣望向了他,面露一丝疑色:“武威侯也知道这位灵婆?”

“既是陛下问起,臣不敢不答,”田戡面色微沉,说道,“这灵婆本是住在洛阳的,不知从哪里学了一套妖法惑众,在民间颇有几分名气,不少愚夫愚妇为她供奉香火。太和二年,她散布谣言说洛阳有三月之旱,竟使得百姓竞相去洛河取水储之,一时间民心大乱。先帝甚是恼怒,命人将她捉拿治罪。谁知京中无知愚民竟有数千人在大夏门前跪地为之请命。先帝便将她逐出洛阳了事,听闻她后来便来到了邺城,由邺城令时时看管,不许她招惹生事。”

“太和二年?”石宣颇有些诧异,“朕怎么依稀记得,那年果真是大旱了数月的?”

“是,”田戡低声道,“这也正是先帝未将她从重治罪的缘由。”

有邺城令亲自带路,寻那灵婆便不费周章。灵婆的居所在闹市之中,门口却很清净。干干净净两间竹屋,只是并无门窗,唯有一道厚厚的竹帘,隔住了内外两重天色。一行人挑起竹帘进去,便觉眼前陡然黑了下来。

那灵婆却是个十分瘦小的婆子,身材消瘦,面上蒙着厚厚的黑纱,她本锁在角落里,此时见了石宣却忽然拜伏在地,一双手撑在青石板上,干枯如鸡爪一般。石宣等人都是微服而来,见状具都诧异,却见那灵婆身边还有个相貌平平的瘦弱少女,开口说道:“请贵人们见谅。灵婆奶奶只有见着贵人,才会这样下拜。”

田戡却是不信的,皱着眉头插口道:“哪有这样神怪,必是有什么闲人来聒噪过。”那灵婆忽然抬头,直直地瞧了他一眼,田戡只觉得那眼神空洞深幽,竟有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更是变了脸色,却听那瘦弱少女插口笑道:“诸位都是富贵人,何必和灵婆奶奶一般见识。”

田戡不怒反笑,瞧了瞧左右道:“咱们都是一身绸缎衫子,除了瞎子,谁不能瞧出富贵来。”

那灵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重重哼了两声。那少女会意,自是伶牙俐齿地冷声道:“旁人的富贵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您却恐怕没有得过多少父母双亲的恩泽。”此言一出,田戡勃然变色。他出身贫寒,少年从军,从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甚少有人知道他生而丧母,父亲又是个无赖汉子,喝多了酒失足落水而死。田戡幼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孤苦日子,若无祖父叔伯照拂,恐怕是连饭也吃不饱的。

这些事田戡从来忌讳莫深,除了家中亲族,很少有外人知晓,想不到这少女竟能一言道破。他瞧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也不便对她发作,面色难看之至,只对着石宣道:“小人……在外间等您,若有事叫小人便是。”石宣点头道:“是,请自便。”那少女瞧着他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此人印堂发黑,怕会有血光之灾。”

“你说什么?”石宣没有听清,又追问了一句。那少女却不肯再说,她回过头去,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了望灵婆,见她面有倦色,忙把她扶到角落的一张竹榻上躺下,又拿了薄被细心盖好。等她忙完了,方才转过头来,目光从石宣身上扫过,小声说道:“今日灵婆奶奶累了,不能回答贵人的问题。我叫阿玬,有什么事贵人问我便可。”石宣亦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阿玬,我有件事要问你。”

阿玬吐了吐舌头,笑道:“贵人是想问昨日是否来过一个女子?”石宣大喜过望:“她果然来过,她现在人在何处?”阿玬刚想说话,忽听得竹榻上灵婆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阿玬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忙过去伏在榻边,也不知灵婆说了几句什么,阿玬点头低声道:“是,阿玬知道了。”等她再回来时,面上便多了几分歉然之色,小声道:“贵人,灵婆奶奶有吩咐,关于那位姐姐的事,阿玬不能说。”

偌大一座邺城,寻人岂不如大海捞针一般,石宣好不容易得知绮罗的一点踪迹,哪里肯这样罢休。他见这灵婆的居所十分的狭小简陋,心知她们两人定不宽裕,忙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道:“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一点她的音信。”阿玬见了金子,果然目光闪亮了一瞬。可那灵婆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缘分天注定,强求又有何用?”石宣心中早有计较,此时验证,却也只是心口略有一涩,苦笑道:“是了,我与她原是无缘的。执着生烦恼,原是早该放下的,是我愚钝了。”他见两人都无话可说,便欲告辞离开。

阿玬心中不忍,手捧着那锭金子追到门口,小声道:“不是灵婆奶奶刻意隐瞒。实则那位姐姐所算之人,所算之事,原是与贵人没有多少关系的。”石宣点了点头,却不肯接过,只道:“这便赠给灵婆。”

“我们不能平白收贵人大礼。”灵婆忽然又开言了,“阿玬可以为你测算一桩别的事,你可要算?”

石宣本是个洒脱的人,提得起亦放得下,当下便摇头苦笑道:“打扰已久,并没有什么要算的,这便告辞了。”阿玬目中满是同情,亲手挑起竹帘,将他送至门外。

“你们还会有一面之缘。”

阿玬的声音极轻,似有似无:“只是这一面该不该见,却是连老天都瞧不准的了。”

石宣心神一颤,刚刚熄灭的念头此刻全都复燃:“此言当真?”他心念既动,忽地觉得胸口一滞,眼前发黑,一口气提不上来,双膝一软,竟栽倒在地。

“皇帝病了?”太后回宫所闻的第一个消息便让她心情不悦。一旁的冉、程二女皆面有惊忧之色,太后越发恼怒,沉着面斥责冉玉琪道,“如此不成体统,还不回去思过。”发作完玉琪,这才带着程蓉去了皇帝的寝宫。

然而等她见到了皇帝,也无法喜怒不形于色。病榻上的石宣脸颊深深陷了下去,面色焦黄,紧闭双眼,瞧上去竟似是病入膏肓之相。程太后大惊:“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皇帝?”石宣身旁近身伺候的黄门李桓跪泣道:“自那日陛下见过了灵婆,回宫就病了。这几日饮食不进,昏迷中只是念着……念着……”太后又惊又怒:“念着什么?”

李桓哆哆嗦嗦地道:“念着‘起咯’‘起咯’,奴才听得也不甚清爽。”

太后沉吟片刻,已是变了脸色,她转过脸去,见太医满头大汗的为石宣施针,一颗心亦好似被尖针所刺。石宣虽在昏迷中,也知疼痛,痛哼了一声,眉头紧缩起来。

太后忙问道:“施针可有用?”太医擦了擦额上汗珠,颤声道:“陛下这等奇症,恐怕是积郁于心,小臣医道浅薄……”

正说话间,石宣悠悠醒来,见到太后在侧,便轻唤道:“母后……”太后忙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潮热,一时心下大痛,眼泪险些涌了出来:“我的儿,你何以这样想不开……你要心疼死为娘吗?”程蓉本侍立在太后身边,此时见侍从送药过来,忙接过相去服侍石宣喝下。

谁知石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面色潮红,一见程蓉便伸臂去推她,程蓉没有防备跌倒在地,药也打翻了。石宣声音嘶哑,哪里说得出完整的话来,反倒是咳嗽的惊天动地。太后忙摆摆手让程蓉退到一边,她心如刀绞,搂住了石宣哭道:“我的儿,别说了,块躺下。你要什么,为娘都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的。你想娶谁,不想娶谁,为娘也都依你。”

太医亦是赶过去给石宣施针,忙碌了好一阵子,石宣终于停止了咳嗽,却是眼一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后凝视着熟睡中的儿子,心中难过极了。她一侧头,却见程蓉神情黯然的侍立在旁,目中都是哀伤的神色。太后看看儿子,又看看侄女,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明明是年纪相仿,才貌相当,为何儿子就一点也看不上蓉儿?但儿子已经病成这个样子,太后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此时都熄了,她无力地挥挥手,轻声吩咐道:“你回去吧。”程蓉终于忍不住委屈,呜咽着捂着口跑了出去。

石虎匆匆入宫,见状忙道:“太后娘娘稍安,昨晚陛下去见了洛阳的一位灵婆。想来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臣已让人把这灵婆抓了起来。”太后大怒:“是谁带皇帝去见这老妖婆?”石虎微默一瞬,低声道:“是武威侯田戡,他正在外面跪着请罪。”

太后怒不可遏:“让他跪在外面,没有哀家的旨意,谁都不许让他起来。”石虎转念一想,太后这个时候还不忘用田戡来拿捏他。想清楚这一层,他越发齿冷,应了一声,自是去传旨了。见石虎的背影离开,太后忽然偏头对一旁的李桓道:“去传哀家的旨意,秘密让人宣灵婆来见。”

李桓一怔,抬头望向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哀家老了,不能再折损了他父亲这点唯一的血脉了。”太后叹了口气。

无人知道太后所秘密召见的灵婆说了些什么,一直到日头偏西,太后才让人把灵婆带走,她面色疲惫至极,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李桓试探地问道:“太后娘娘,此事如何处理?”

“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后露出一抹苦笑,看向熟睡不醒的皇帝,“你在宣儿身边也不短了,你觉得以为如何?”

这一句话竟让李桓浑身一颤,他抬头望了太后一眼,字斟句酌道:“陛下的心病,老奴知道,娘娘您也是知道的。”却见太后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便移了开去,轻声道:“去叫魏王进来。”

石虎跪在玉阶下,静静地等着太后开口。太后索性单刀直入,问道:“那个呼延绮罗,是不是在你手里?”

石虎默然不语,这便算是默认了。

“哀家愿意退让一步,让冉程二女皆为妃吧,”太后顿了顿,见他没有反应,又极不情愿的加了一句,“再以冉氏为贵,再依着皇帝的意思,将那个呼延绮罗也接进宫来。”

“匈奴之女,怎能入宫?”石虎慢悠悠地开口,不带半点神情。

“可皇帝的病只有她能治!”太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别忘了,他好歹还唤你一声叔父!”石虎仍是不语,太后又急又怒,忽地想到一事,又缓了口气,无奈道,“武威侯行为狂悖,不得章法,交由魏王处置便是。”

石虎霍然抬起头来:“太后娘娘此言当真?”

太后一咬牙,想想到底还是儿子更重要,便舍了对田戡的最后一点同情,毅然点头道:“要杀要剐,都由魏王处置,哀家绝无戏言。”石虎沉默片刻,回头对侍卫道:“把她带上来。”

镣铐声轻响,脚步悉索。

几个黄门内侍押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布衣女子走进殿中,她垂着头,长长的乌丝披散在肩上,瞧不清神情,双手被沉重的镣铐锁住,在地上滑过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别三年,又见面了。太后盯着眼前的布衣女子,只觉得头都要疼得裂开,她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淡淡地道:“先把那劳什子解了。”几个内侍看了一眼石虎的脸色,见他点头,这才去了镣铐。太后打量了她几眼,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便说道:“该说的话,想必魏王也叮嘱过你,哀家便不多说了。只有一条,皇帝说什么,你都应了就是。你是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如何能少吃苦头。”

帷幕内灯影轻轻晃动了一瞬,程太后适时的噤了声。不多时,几个宫人轻步而出,小声在她身旁耳语了几句。太后点点头,声音里透出重重的疲惫:“带她进去吧。”

绮罗双手微抖,任由宫人们推着她慢慢走进房中。

太后沉默度看着眼前快要燃尽的那炷香,寥寥的香雾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白痕。她听得里间传出来轻轻的惊喜声,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

半个月后,壬辰日,正是诸事皆宜的吉日。子初三刻,皇后的升凤辇从邸第正殿檐下启行,沿御道缓缓而行,洛阳百姓无不倾户而出,皆跪在御道两旁,人人屏气凝神,连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只听得锣鼓声震耳欲聋,半座都城都沉浸在一派洋洋喜气之中。

皇后的升凤辇至寅正三刻方入隆德门,司礼的长史规制熟稔,一丝一毫都不会错。等到凤辇在正殿檐下停稳,只听那长史喊一声:“落。”那三十二人抬的凤辇便稳稳落在水墨金砖地上,人人手脚麻利,竟如一人一般。

今日执礼的女长御是程蓉,她早已捧了一个长条金漆盘立在凤辇一旁,等身着大红龙凤同和袍的皇后刚被搀扶落地,便递过金盘。金盘上有一个苹果,一把玉如意,一只金丝宝瓶。皇后头上蒙着大红织金的头盖,此时微微怔神,程蓉便识趣地将金漆盘挪了挪,等那只芊芊玉手拿起了苹果,她这才从心底的透出口气来,心中暗道:“皇后娘娘可真不好当。”

先拿苹果,再拿接宝瓶,次序一丝都错不得。此刻石宣就站在正殿以西的玉栏边,亦是一身红色的八团龙袍,一旁的李桓忧心忡忡,皇帝刚刚大病初愈,哪能这样受寒,他有些忧心的凑到近处,将一个温热的金丝手炉塞到皇帝手中:“陛下,先握一会儿,这里风大。”

石宣哪里理他,此刻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穿凤袍的人身上,一眨不眨地瞧着她的动作,见她拿了苹果,极欢喜的大步走过去,迎向了他的皇后。李桓跟在身后轻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半个月前还奄奄一息的皇帝,自那夜见了那位,竟然一夜之间便病好了七分,果真应了心病还须心药医的古话。太后欢喜之极,也应允了皇帝的恳求,竟然册立这位匈奴的呼延氏之女册为皇后。又将先前显赫一时的冉、程二女都并立为妃,却是从东宫门抬入的,悄没声息的便安置在侧殿了,但太后到底偏心程蓉些,今日执礼的长御之职交给了程蓉,这便是额外高看一眼。

心心念念所想的斯人便在眼前了,石宣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样满足又激动。程蓉手心捏了把汗,冷眼瞧着,如今他和她之间所隔的,便只有一个火盆了。

新妇跨火盆,这本是羯族的风俗。按照礼部的规制,原本是没有这一样的,可石宣执意要加上。此时铜盆里燃了无色无烟的松萝枝,熊熊的火苗一如他心中的祈愿。皇后在火盆前微微迟疑,驻足未动。“娘娘,跨过去吧。”程蓉在一旁催促,可皇后却依旧未动。

石宣心中焦急,迎向前几步,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别怕,朕拉着你过去。”她身形微微一晃,还是任他握了自己的手,慢慢伸足跨过了火盆。石宣喜不自禁,一时只觉得心中欢喜至极,他伸手便要去揭那红艳艳的盖头,一旁的程蓉忙道:“陛下,不可,这与礼不合。”按照规制,皇后还需要跨鞍坐帐,方是礼毕。石宣却道:“朕说使得,便是使得的。”说罢,他竟俯身将她抱起,她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顺从的伏在他怀中。石宣心中畅快,面露笑容,抱着她大踏步地跨过了殿门口的马鞍,径直向殿内已铺陈好的龙凤喜床走去。

程太后远远瞧着,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回头却见,程蓉站在自己身后,今日亦是盛装打扮的,厚重的乌丝分成数股梳成了盘桓髻,发上也未簪花,只斜戴了数支金簪,通身便显得有几分老气。此时她面上妆粉虽厚,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之色,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透出黯然的神情,却是目也不瞬地望向大殿内的那抹红色的衣裙。在殿内该有一位品阶较高的妃嫔服侍帝后食用子孙饼,冉玉琪比她品阶高了一品,因此在内殿服侍。程太后知她情绪郁郁,放柔了语气道:“蓉儿,既然礼成了,没有什么事就先回寝殿歇息吧。”

程蓉微微屈膝,礼还未行完,猛听得内殿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众人皆转目过去,却不知内殿是什么情形,只见有个侍女竟是跑了出来,声音微微发抖:“不好了,陛下晕过去了。”

太后第一个变了脸色,大步进了内殿。程蓉心头一慌,微微失神片刻,赶忙也跟了进去。等她入殿时,只见内殿中已是慌乱成一团,她挤了半天方挤到近处,只见皇帝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的躺在地上,竟是人事不知。程蓉心中越发慌乱,暗道今日别真是要出事了。

旁人无暇顾及许多,可程蓉却有心打量,只见此刻皇帝身边跪着的正是绮罗和冉玉琪。冉玉琪顾不得什么礼法约束,目中含泪,不住地唤着“宣哥哥”,而凤袍未除的绮罗却是双目呆滞,她手里拿着一幅织金盖头。那颜色这般刺目,她本能的躲开了那鲜艳的颜色,侧目只见太后正在听着太医的禀报,断断续续几个词飘进她耳中:“大限将至……回天无术……”

李桓忍泪去扶皇帝的脉搏,忽地面色巨变,跌坐在地,痛哭道:“皇帝殡天了。”

殿中一时静极,针落可闻。便是刚刚入殿的石虎也一下子怔住,抬起的右脚迟迟没有落下。太后最是悲痛欲绝,抢步过去一把抱住石宣未冷的身体,声音凄厉至极:“宣儿,宣儿……”

众人无不跪倒在地,纷纷举哀而泣,程蓉亦是伏地拭泪不已,好像一块大石堕到地上,终于尘埃落定,她心底冰冷一片,已是绝望。

慌乱中,却有一道目光和她相触,程蓉回望过去,却是绮罗正瞧着自己,目中却是沉静的、冰冷的,不带一点温度。这女人的目光真冷,程蓉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本能的有些反感,待她想看清绮罗的神情时,却见她又垂下头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手中盖头的艳红之色深深地刺激了程太后本已绷紧的神经,她蓦地抬手指着绮罗,恶狠狠道:“把这个不详的妖妇给我拖出去。”

“太后娘娘。”玉琪忽然哭着跪在程太后面前,“她是宣哥哥最喜欢的人,请您……请您……”

“你要为她求情?”太后双目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凌厉地盯向冉玉琪。程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暗道,这冉氏难道真的这么傻,这个节骨眼上还要为那个女人求情。玉琪抽泣着说道:“臣妾不敢忤逆太后娘娘,只是皇后乃陛下心中最牵挂记盼之人。陛下生时未能与皇后行坐帐之礼,九泉之下怕也是难瞑目的……”

程蓉的眸子猛地睁大,果然如此,这冉氏怎么会不出这口气。太后亦是如同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了冉玉琪片刻,忽然转头对一动不动形如木桩一样的绮罗道:“你可听清了?”

石虎站在一旁,本默不作声,见状微微张口,似想说点什么,却又止住了。

一阵风吹进来,刮得门上明黄绸锦的门帷掀起,呼呼的北风直往屋子里灌,人人身上都起了寒战。

风声呼啸里,只听绮罗冷笑数声,不屑道:“生死既在尔手,多说又有何用?”

“倒是个爽快的人,”太后道,“且押下去,等候旨意。”这是要她殉葬的意思了。

几个黄门内侍过来,架着她的胳膊,要把她带走,绮罗一甩手,冷声道:“我自己走。”她面若寒霜,自有一种不威自怒的态度,那几个内侍一时怔住,竟不敢上前。太后皱眉道:“由着她去。”

不过片刻之间,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一国之后,忽然便成了行将入土的亡命人,众人还来不及感叹世事的无常,便听一旁的车骑将军夔安开口道:“太后娘娘,眼下国本未定,大行皇帝发丧之事如何定夺?”问的是太后,可夔安的目光分明是瞧向石虎的。

大势去矣。太后心中是自知的,此刻她还有什么筹码和石虎相抗衡?她咽了口气,强忍住心底的悲痛,亦望向石虎道:“魏王有何见解?”

石虎故作谦辞了片刻,方缓缓地道:“呼延氏既然自愿殉死,自是贞洁。只是六宫无主,怎能得了?且需立一位继后。”

事出仓促,太后的目光在程、冉二女身上打转,兀自沉吟未决。谁知程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膝行几步,扯住程太后的衣袖哭泣道:“孩儿自知姿陋,无幸侍奉先帝,愿意常侍奉在太后娘娘膝下,便做半女。”未想到她竟这样说,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开了她:“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皇帝都死了,宗室里也无婴孩可以过继,若是挂了这劳什子的继后之名,岂不是这辈子都要关在宫里守活寡。程蓉只要一想到未来冷冷清清在冷宫中守寡的日子,便觉得心底发凉,此时哪里顾得了许多,她哀哀恳求着太后:“求娘娘开恩。”程太后又气又恨,可目光略过她的脸庞,到底是与自己有几分血亲,心便软了下来,她沉默半晌,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冉玉琪。

冉闵跟在石虎身后,早已焦急万分,拼命地对妹妹使眼色,可玉琪并不看他,她拭了拭眼角泪痕,叩头道:“儿臣愿意。”

“好,是个好孩子,”太后心中虽然半点也不喜欢她,可此时倒也钦佩她的勇气,点头道,“那就依了你。”

“玉琪!”冉闵再也忍耐不住,忍不住出声唤她。

“二哥,”玉琪回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道,“这是我的心愿。”冉闵深知幼妹对石宣的一片痴情,自知无法再劝,只得长叹一声,心中忽然浮现出亡兄和父母的面容来,便觉日后九泉之下无颜面对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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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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